1.黃大使勞苦議約,周總理議傾壇席
印尼是東南亞各國中華僑最多的國家之一。
早在唐朝時期,中國沿海就有不少商人到南洋各地進行貿易活動,有些人留在當地定居,被稱為“住藩”。在18、19世紀,中國勞工成批成批地來到南洋,和當地人民一起流血流汗,共同奮鬥。
二戰結束初期,印尼有華僑209萬,50年代中期增加到270萬,其中印尼出生的占2/3.印尼各大城市,如雅加達、萬隆等地,華僑人數都在幾萬以上。雅加達最多,約30萬左右。華僑從事的職業相當廣泛,在政治和經濟上對印尼都有一定影響。
華僑對祖國和祖先仍然一往情深,雖然有的已是第三代、四代或五代的僑生,根本不會說中國話,但他們並沒有忘記自己是中國人。黃鎮、朱霖夫婦曾多次應邀到華僑家裏作客,一進門看到的就是一個祖宗牌位,放在中國式的供桌上,桌上還放著錫器或銅器的香爐、蠟燭台,桌前係著中國式的桌圍。他們滔滔不絕地講述上幾代的祖宗是從中國沿海什麽地方去的,當時如何創業,等等。這些華僑都保留中國姓名,雖然不認識中國字,卻都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他們當場拿起筆,一筆一劃地寫給黃鎮看。華僑們純樸的赤子之情,令在場的人都極為感動。黃鎮詳細地介紹了新中國的情況,華僑們紛紛表示:“那是我的根呀!我將來一定要回去看看。”
華僑的雙重國籍問題是中、印尼兩國關係中的一個突出問題。中國的國籍法傳統上采用血統主義原則。根據這個原則,凡是中國人所生的子女,當然為中國國民,不論其出生於何地。而印尼采用出生地主義原則。根據這種原則,在哪裏出生,即取得哪裏的國籍,不問其父母屬於哪國國民。這就是產生華僑的雙重國籍問題的根源。
兩國建交初期,印尼政府想單方麵解決華僑雙重國籍問題。印尼和荷蘭簽訂的關於劃分公民的協議以及1950年的政府條例規定,具有雙重國籍的華僑,必須在1951年12月27日前向印尼司法機關辦理選籍事宜。凡是保留中國國籍者,必須宣告放棄印尼國籍。凡在期限內未辦理有關手續者,自動成為印尼人。1951年8月,印尼政府逮捕了大批愛國華僑,同時印尼治安狀況惡化,華僑被搶、被殺事件時有發生。為保護華僑的正當權益,中國駐印尼使館不斷向印尼方麵提出嚴正交涉。
中國政府向印尼政府提出,華僑雙重國籍問題是兩國政府之間的問題,必須經過正常的外交談判才能合理解決;單方麵處理這個問題是無視中國主權的行為。後來,印尼方麵終於接受了談判解決雙重國籍問題的建議。
1954年11月2日至23日,兩國代表在北京舉行了初步會談。1955年3月29日,雙方又在雅加達繼續談判,黃鎮為中方首席代表,趙仲時、林兆南為代表。雙方在北京談判中已基本達成一致,形成條約,但還留有一些分歧沒有解決。縮小分歧,達成共識成為這次談判的主要任務。談判預定於萬隆會議期間結束,讓周總理兼外長和印尼外長簽署。時間緊,任務重。盡管使館工作繁忙,黃鎮大使對談判工作始終抓得很緊。他帶領同誌們認真研究國內的指示,分析每次談判中的問題,還親自會見華僑代表,聽取他們的意見。夜以繼日,不辭辛勞,為雙重國籍條約的順利達成傾注了大量心血。
雙重國籍條約的核心是“自願原則”,雙方在談判中對此並無原則分歧。但在具體理解上,印尼方麵對選籍附加若幹條件,實際上是對“自願原則”的部分否定。黃鎮一方麵堅持原則,一方麵耐心地向對方解釋,“自願原則”既尊重選籍者的自願,也符合兩國友好的根本利益。
4月上旬,進入審定條約條文階段。在真誠友好的氣氛中,談判進展得很順利。4月22日,兩國全權代表將簽署條約,可是直到22日淩晨,對方還沒拿印尼文本來和中文本互換。黃鎮急了,因為萬隆會議公開會議上的激烈交鋒跟華僑雙重國籍問題緊密相關。
萬隆會議從開幕的那一刻起就不曾輕鬆過。18日下午和19日上午,伊拉克的賈馬利,巴基斯坦的阿裏和菲律賓的羅慕洛相繼大肆責難共產主義。19日下午泰國旺親王的發言使本來已十分緊張的空氣越加緊張。
旺親王慷慨激昂地侃侃而談:“我並不籠統地反對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但是有人空談‘和平共處’,我很表懷疑和憂慮。”他掃視了一下全場,“我有三個問號。第一,中國在我國附近雲南省境內鼓勵傣族人自治,用意何在?第二,我國境內300萬華僑,按照我國法律擁有泰國國籍,可是中國又給予他們中國國籍,居心何在?三是我國東北部有50萬越南人。越南軍隊在1953年和1954年兩次入侵老撾,威脅我國。有人對我國與西方國家結盟說三道四,這絕對是無禮的,不可接受的,我要堅決予以駁斥!越南軍隊幾天之內就可以開到曼穀,還沒到你們國家的邊境,泰國可能就已經不存在了。我國要是不加入東南亞條約組織,它不會存在到現在,我也不會來參加這個會議了。為了保衛自己,我們不得不這樣做!……”
旺親王的發言引起全場的巨大震動!如果說在此之前,一些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對共產主義的攻擊隻是泛泛而談,至多也是指向蘇聯的話,那麽旺親王卻把矛頭直接指向中國和越南民主共和國。更重要的是,旺親王提出了存在於中國和東南亞國家間的具體問題。
旺親王的發言無異於火上澆油。形勢更加險惡了。會場內的人們不由地把目光都集中到周恩來身上,隻見他依然神態自若,一麵認真仔細地傾聽,一麵在他的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著什麽。
繼旺親王之後發言的是土耳其的佐爾魯。接著,大會主席沙斯特羅阿米佐約宣布:“現在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發言!”一刹那間會場出奇地寧靜,人們都屏住了呼吸,空氣仿佛也凝固了。周總理身著淺灰色中山裝,邁著他那特有的、穩健的步伐,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講台,周總理首先聲明他原來準備好的發言稿在這裏不打算再讀了,改為印發給大家,他隻準備補充講幾句話。
接著,詞恩來開始了他的曆史性演說:“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團結而不是來吵架的。”這句擲地有聲的話大大出乎與會者的意料。這句話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看都是十分樸實的,沒有使用外交家們慣用的外交辭令,可它產生的效果是驚人的,平實中透露出肝膽相見的誠懇,這種力量是難以抗拒的。頓時,會議廳裏的緊張氣氛一下子鬆她了,幾天來人們的各種擔心和憂慮霎時煙消雲散了,中立國家的代表們鬆了一口氣,露出會心的微笑。
周總理坦率地承認:“我們共產黨人從不諱言我們相信共產主義和認為社會主義製度是好的。”他馬上話鋒一轉,“但是,在這個會議上用不著來宣傳個人的思想意識和各國的政治製度。”他巧妙地避開了意識形態的爭論,緊接著再次重申:“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同而不是來立異的。”他分析了求同的基礎,“那就是亞非絕大多數國家和人民自近代以來都曾經受過、並且現在仍在受著殖民主義所造成的災難和痛苦。”如果從這一共同基礎出發,“我們就很容易互相了解和尊重、互相同情和支持,而不是互相疑慮和恐懼、互相排斥和對立。”
周總理以中國所作的努力為例來加強他的觀點,他指出,中國本來可以提出關於台灣問題的議案,提出恢複中國在聯合國合法席位的議案,但為了避免可能引起的爭論,並沒有這樣做。
接著,周總理又說明求同並不排斥存異。“我們並不要求各人放棄自己的見解”,相反,“我們還應在共同的基礎上來互相了解和重視彼此的不同見解。”他就三個具體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這三個問題分別是思想意識和社會製度問題、宗教信仰問題、所謂顛覆活動的問題。
第三個問題顯然是為了答複旺親王的。這一點是周總理在旺親王發言時臨時寫成的。周總理這種隨機應變、在極短時間裏就能抓住要害的才能令人歎服。總理指出:“有人說,中國在國外有1000多萬華僑,可能利用他們的雙重國籍來進行顛覆活動。但是,華僑的雙重國籍問題是舊中國遺留下來的……新中國的人民政府卻準備與有關各國政府解決華僑的雙重國籍問題。”這一席話使泰國、緬甸、印尼等國代表寬了心。
周總理繼續說道:“又有人說,在中國境內有傣族自治區威脅了別人。中國境內有4000多萬的幾十個少數民族,其中傣族和相同係統的僮族將近千萬人。他們既然存在,我們就必須給他們自治權利。好像緬甸有撣族自治邦一樣,在中國境內各個少數民族都有他們的自治區。”他詰問道:“中國少數民族在中國境內實行自治權利,如何能說威脅鄰邦呢?”
周總理再度表明了中國的態度。“我們現在準備在堅守五項原則的基礎上與亞非各國,乃至世界各國,首先是我們的鄰邦,建立正常關係。”他又一次發揮了高超的表達技藝,不失時機地指出,“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去顛覆別人的政府,倒是有人在中國的周圍建立進行顛覆中國政府的據點。”他直接指出,“中國正在受著美國政府公言不諱地進行顛覆活動的危害。”總理引證說:“中國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我們歡迎所有到會的各國代表到中國去參觀,你們什麽時候去都可以。我們沒有竹幕,倒是別人要在我們之間施放煙幕。”
周總理在結束發言時大聲呼籲:“16萬萬的亞非人民期待著我們的會議成功。全世界願意和平的國家和人民期待著我們的會議能為擴大和平區域和建立集體和平有所貢獻。讓我們亞非國家團結起來,為亞非會議的成功努力吧!”
周總理精彩的發言剛結束,會場內外、樓上樓下同時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海潮般的掌聲,許多國家的代表紛紛走到周總理的座位前,與他熱烈地擁抱、握手,表示祝賀。
2.印尼人辦事拖拉,黃大使徹夜等候
22日淩晨。黃鎮大使焦急不安地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他已經等了整整一個晚上,可始終不見印尼官員的蹤影。他們是答應在21日晚上拿條約的印尼文本來和中文本互換的呀!這是怎麽回事?黃鎮眉頭擰成了一個結。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焦急地問翻譯陳麗水:“都一點鍾了,上午就要簽字,是不是又出了什麽問題?”
“我看不會。”陳麗水頗為自信地回答道。
“為什麽?”
“我是華僑,印尼人的工作習慣我熟悉,他們辦事一般不會食言,隻是有點拖拉。”
黃鎮嚴肅而不失耐心地開導她:“麗水呀,我看還是麻煩你去跑一趟,了解情況,催他們一下。”
黃鎮送陳麗水下樓,一直看著她鑽進車裏,小車疾馳而去。他抬起頭,這才發覺夜已經很深了。周圍的世界是多麽寧靜,潔靜如洗的天空中有幾顆星星正衝他眨眼;空氣又是多麽清新,白天慵倦無力的氣息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了;遠處隻有幾點燈火,千家萬戶早已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突然,黃鎮聽到汽車的轟鳴聲,由遠而近,他正想走下台階迎接,馬達聲卻漸漸遠去了。
黃鎮悵然若失,他苦笑了一下,自問,我是不是太緊張了。他在心中提醒自己,黃鎮啊黃鎮,你可要鎮靜啊!
“大使,大使,我回來了!”陳麗水跨出車門,大喊起來。黃鎮大步從台階上跨下,急切地問:“怎麽樣?”
“您放心吧,文本正在打印呢!”
“天亮前能送到嗎?”
“能。”
黃鎮舒了一口氣,在心頭壓了一晚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他想了想,又叮囑陳麗水:“一小時後你再去催一次。”
淩晨4時,印尼方麵才把文本印完畢,加上火漆,蓋上銅印,離簽字儀式剩下不到一個小時。
在簽字儀式上,周總理和印尼外長蘇納約談笑風生。
蘇納約說:“三天前總理精彩的演講轟動了世界,今天這個條約正是體現中國政府誠意的最好注腳。”
總理笑著說:“有人光說不做,放空炮,嚇唬人,我們是既說又做。”他用讚許的目光看了看站在旁邊的黃鎮大使,接著說,“老問題得到了新解決,意義重大啊!我們亞非國家間的繁難問題完全可以由自己來解決嘛!我不相信,還有什麽問題不能在亞非會議上解決呢?”
又過了兩天,即4月24日晚上,大會主席宣布,萬隆會議勝利閉幕!
代表們情緒高昂,一邊走一邊談論著會上的動人場麵。整個會議大廳和過道裏,擠滿了人群,水泄不通;獨立大廈門前、街上站滿了人,甚至兩邊的矮房上都擠滿了人,一眼望去,真成了人的海洋。總理從裏麵出來,無法通過大廳,大家急得團團轉,黃鎮立即吩咐:“找一些身高體壯的同誌,保護總理出去。”於是五、六個身材高大的工作人員馬上在總理的前後左右圍成一個包圍圈,這時,大家腦海裏閃現出台灣特務的影子,手挽手往前擠,眼睛像雷達一樣掃射著周圍的人群,準備一旦發現有異常動作,就毫不遲疑地撲上去。大家一步步往外擠,一點點向前移,最後終於安全地把總理護送到大門外的汽車上。看著總理的汽車跟隨在印尼政府派出的警衛摩托車後麵緩緩離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3.創造性的三好政策
4月25日,周總理決定出席華僑發起的招待會。招待會的地點在萬隆市連望街的廣肇會館,會館內外擠滿了華僑,他們都期望一睹祖國代表團的風采。
11點半,周總理率中國代表團全體成員在印尼西爪哇省長和萬隆市長的陪同下來到會館。整個會場頓時沸騰了。華僑們親切地和周總理、黃鎮等握手,有的人第一次握手後轉了一個圈子又來第二次、第三次握手,以表示他們對祖國的熱愛和對周總理的尊敬。
為了保護周總理的安全,黃鎮在會場內外布置了三道警戒線,他要求每個工作人員加強警惕,越臨近勝利的最後關頭越不能放鬆。黃鎮自己不顧多日來的疲勞,始終站在周總理身邊,寸步不離。他一邊熱情地歡迎來賓,一邊警惕地注意會場情況。
總理首先對華僑對萬隆會議的支持表示感謝。接著總理以他特有的沉穩語調,誠懇地說:“大家知道,雙重國籍問題是舊時代遺留給我們的問題。許多僑胞在這幾年也感到,擁有雙重國籍對自己個人很不方便。僑胞在居住國生活,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不免要參加社會活動,而任何國家都是不允許外國人在本國從事政治活動的。所以中、印尼兩國建交之初,中國政府就勸告華僑,如果想保留中國國籍,就不要參加政治活動,不要幹涉居住國的內政,要遵守居住國的法律,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
“今天的中國是一個新中國。有人說,中國強大了便會欺淩他國。我們受盡了被人欺淩的苦痛,是絕不會利用華僑幹涉他國內政、搞顛覆活動的。新中國不但恪守中國優良的傳統道德規範,而且事實上也在這樣做。曆史會證明我們的誠意……”
“中、印尼兩國通過平等協商,互諒互讓,解決了彼此之間的曆史問題。前幾天簽訂的雙重國籍條約就是談判的直接成果。這對於改善和加強兩國間的友好關係,維護國際和平,是有重要意義的……”
總理把一個大問題講解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在場的中外人士不由得點頭稱是,有的還豎起了大拇指。
一位老華僑疑惑地盯著周總理,用略帶印尼語音的漢語問道:“要是選擇了印尼國籍,那不就忘掉了在中國的老祖宗嗎?”
總理連忙擺擺手,說:“不,不,完全不是那回事。中、印尼兩個國家是親戚的國家嘛!一二百年前,你們的祖先背井離鄉,遠涉重洋,在大小城鎮和鄉村裏胼手胝足,披荊斬棘,勤勞克儉,與自然界鬥爭,與殖民統治鬥爭。他們根在中國,心係中國。今天,他們的子孫——你們生在印尼,長在印尼,印尼就成了第一故鄉。選擇印尼國籍,不是能更好地為故鄉服務嗎?至於哥哥是印尼人,弟弟是中國人,可以嘛,有什麽不可以啊?”
老華僑緊蹙眉頭,說:“一家人分成兩個國家,也不能玩了。”周總理笑了,“雖然國籍不一樣,朋友仍然是朋友,兄弟仍然是兄弟,做朋友走親戚,誰說不能玩呢?中國的親戚可以來印尼玩,印尼的親戚也可以去中國玩嘛!中國有僑聯,印尼有華僑總會,紹興會館,廈門、福建會館,就是方便華僑走親戚的。”老華僑聽了,點點頭,自言自語:“我到底選擇哪一種國籍好呢?”
黃鎮大使接過話茬,說,“華僑自願加入印尼國籍,很好;華僑自願保持中國國籍,同樣好;華僑如果回國,也好。”
陳毅一聽,大聲喝彩,“這個三好政策,好!”
周總理讚許地點點頭,“我告訴我們的大使館和領事館,對已經選擇或將要選擇印尼國籍的人,我們照樣友好,尊重他們。隻是一條,他到大使館、領事館來,我們以朋友相待,親戚相待。”“我坦率地說,如果華僑有很多選擇了印尼國籍,我們大使館、領事館不會說一個‘不’字或者跟他們為難,不會的。可是反過來我們也要說明,我們不能向我們僑胞說,我們不要你們了,絕對不能說出這種話來。選擇國籍是個人的自由,選擇印尼國籍,或者選擇中國國籍,條約上都許可。所以,願意選擇印尼國籍的,我們讚助他;願意選擇中國國籍的,我們歡迎他。”
招待會結束後,總理突然問黃鎮,“聽說蘇加諾總統不喜歡‘少數民族’這一詞,你說說這是為什麽。”
“是這樣的,”黃鎮略加沉思,說:“蘇加諾總統認為‘少數民族’一詞有歧視的意思。既然有‘少數民族’,就必然有‘多數的大民族’,很容易在國內引發‘大民族主義’情緒。”
“他一定有他的獨特見解嘍?”
“是的,他認為印尼國內隻有不同種族,爪哇族、米囊加保族、巴塔克族……它們都屬於統一的印尼民族,各族人民都是印尼人民。他一再說,印尼最關鍵的問題是,如何培養和諧,培養團結,在全民之間建立起屬於全民的印尼民族,所有的民族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印尼民族大家庭。爪哇諺語說,不同田裏有不同的蝗,不同塘裏有不同的魚。每個人、每個種族都有各自的傳統習慣,要克製自己,容忍他人,人多的民族不能壓製人少的民族……”一個月後,沙斯特羅阿米佐約總理訪華,受到毛主席的接見,黃鎮大使也在座。
毛主席吐了一口煙,說:“我國與周邊一些國家還存在邊界問題,有的國家還擔心我們會向外擴張。雙重國籍條約訂得好。我相信以上這些問題也能解決得這麽好。”
印尼總理把目光轉向黃鎮,說:“前幾天我們還討論了這個問題。在主席的領導下,中國在這個問題上表現了相當的靈活性。”毛主席向黃鎮投以讚許的目光,理了理頭發:“你那個三好政策解釋得好,有創造。”他話鋒一轉,“泰國可以在昆明設領事館,監督中國嘛!菲律賓要是不放心,也可以這樣做……”主席以他特有的詩人氣質,恣意發揮,房間裏洋溢著主席爽朗的笑聲。
4.“邊斬邊奏”反排華
由於曆史的原因,印尼土著與華人之間存在著嚴重的隔閡、猜疑乃至仇恨心理。隻要社會上有什麽風吹草動,華人就很容易成為各種騷亂的靶子,成為土著發泄政治不滿的替罪羊。印尼獨立後,各地排華騷亂從未停止過,隻不過有時平靜些,有時激烈些,程度有所不同罷了。
50年代後期以來,印尼少數反華勢力掀起一股排斥華僑的浪潮,到處關押驅趕華人,封閉華人商店,一時烏雲彌漫。
1957年7月,印尼政府規定外僑必須繳納人頭稅,稅額之高,令大多數華僑都繳不起。同年,政府還下令封閉全印尼所有私立華文學校。1958年軍方又命令封閉華人報紙和刊物……
看到中、印尼關係受到越來越嚴重的威脅,黃鎮大使憂心忡忡。全體使館人員都全力投入反對排華的鬥爭,一方麵找印尼政府和友好人士交涉,一方麵向華僑進行工作,避免事態擴大。晚上大家回館後,總是在一起交流情況,及時研究對策。黃鎮一再提醒大家,鬥爭中要注意有理、有利、有節的原則。他強調,蘇加諾是一位愛國者,印尼的民族領袖。印尼終歸還是一個友好國家,破壞兩國友好關係的隻是極少數,鬥爭是為了團結,等等。
黃鎮因疲勞和講話太多,喉嚨嚴重發炎,連說話都很困難。他提筆給蘇加諾總統寫了封信,要求他幹預排華浪潮。
1959年11月17日,蘇加諾約見黃鎮。他遞過來一份文件,說:“大使先生,這是明天要頒布的第10號總統法令,你先看看。”黃鎮接過來,粗略地一瞄,大吃一驚。隻見文件上赫然寫著:“外僑在省、縣兩級自治區和州的首府以外的小商和零售商必須在1960年1月1日前停業,大批發商及中介商必須在此之前停業向他們供應貨物!”
黃鎮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很明顯,這一法令完全是針對華僑的。因為從事商業活動的外僑絕大部分是中國人。
“這是總統的意見嗎?”黃鎮試探性地問道。
“正相反,這項規定反映了一部分人的願望。但作為總統……”
黃鎮看了看憂鬱的蘇加諾,嚴肅地說:“我相信,這股逆流絕不是印尼有識之士所願意看到的,更不是廣大印尼人民的願望。我希望總統能本著對中國睦鄰友好的方針和維護華僑正當權益的精神,平息騷亂。”
蘇加諾點點頭:“是的,這個我懂。”他站起來,突然提高了聲調,激動地說:“指導這場革命,就像騎一匹脫了韁的馬,你無法很好地控製它,你無法知道它會把你帶到哪裏。要緊的是盡可能穩穩地騎在上麵任它帶著你跑……”
“兩千多年前,中國的陸賈勸漢高祖劉邦要文武並用,他說,‘馬上得天下,寧可以馬上治天下乎?’我想總統完全有能力勒奔馬於懸崖前。”
“當然,你知道我始終夢想著所有種族融洽相處,包括混血兒和外國人後裔,……我們不可能消滅巴達人的下巴頦,中國人的杏仁眼,或阿拉伯人的大鼻子,……問題在於如何培養融洽相處的精神!”
“總統先生,第10號總統令恰恰不能培養這種融洽精神。華僑小商小販辛苦勞作,盈利微薄,也很不容易哪!法令不但大大損害了華僑的利益,印尼貧苦人民的生活和城鄉物資交流肯定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後來事態的發展證明黃鎮是有先見之明的。首先實行10號法令的西爪哇很快陷入了經濟混亂。看到這種情形,東爪哇、中爪哇以及外島的地方軍事掌權者紛紛拒絕執行這項法令。這是後話。
蘇加諾把黃鎮送到總統府門口。外麵已聚集了許多記者,對準了照相機鏡頭。蘇加諾麵帶笑容,親密地抓住黃鎮的肩膀,小聲地勸他:“兄弟,你笑笑。”
黃鎮很明白,蘇加諾是想在第二天的報上製造中國大使同意10號法令的姿態,心一橫,我偏不笑。蘇加諾一下急了,使勁拉黃鎮的衣角,示意他笑一下。黃鎮腦袋一擺,嘴角一撇,臉上呈現出一副雕塑般僵硬的神色,瞪著眼,旁若無人,大模大樣地一直走過去。
蘇加諾重重地歎了口氣。
黃鎮回到大使館,馬上動員全館上下,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艱苦鬥爭。他握緊右拳,“砰”地一下砸在桌子上。
不能造成中國同意印尼排華法令的假象!
“秘書同誌,你趕快起草使館公報,明天一早,立即發出,向世界各國和印尼政府表明我們堅決反對的立場!”
秘書迅速起草好公報。黃鎮拿過來,邊讀邊喊:“寫得好!寫得好!”他吩咐道,“馬上請示國內!”
黃鎮抬腕一看,已經是半夜了,心想這下糟了,請示怎麽來得及?
他走出辦公室,邁步向使館庭院裏走去。一邊走,一邊拍打著扇子,耳邊響起總理熟悉的聲音,“外交工作,授權有限。”
在1949年外交部建部大會上,周總理一再強調外交要講紀律。他說:“我們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可能影響戰鬥,必須要有嚴格的紀律。一切都要事先請示、商討,批準後再做,做完後要報告,這一點很重要。有人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不對。將軍在使館裏,先斬後奏絕對不行,必須先奏後斬!”
在1952年的使節會議上,總理再次指出:“我們強調高度的、合乎黨的利益的紀律性,絲毫不能允許自由主義存在。亂說亂搞就會出亂子。外交是國家與國家的關係,外交工作的一切都必須注意事先請示、事後報告!……”
黃鎮心如亂麻。明天一早,10號法令就將見報,印尼人和在印尼的中國華僑都在拭目以待……這時黃鎮腦海中浮現出華僑們期待的目光。怎能讓他們怨恨失望呢?……
一想到這裏,黃鎮立即回到辦公室,第三次召集黨委委員開會商議。
“要請示是來不及了,”黃鎮抑製住自己內心的不安,“可明天一登報,華僑鬥爭就垮了。”
“黃大使,你就定了吧,”大家紛紛表示,“我們服從您的決定。”參讚插話說:“授權有限,也不是說一點權力都沒有。總理曾說過,要隨機應變,在一定原則下可以有一定限度的機動。”他停了一下,接著說:“算是咱們的集體意見,過去咱們打仗也有邊請示邊執行的嘛,再等就晚了。”
黃鎮猛地一拍桌子,大聲說:“好,就按咱們過去部隊打仗的辦法幹,邊斬邊奏。馬上把公報發出去!”
在秘書起草的電報稿上,黃鎮鄭重地加了一行字:
“絕對、絕對沒有忽視請示報告製度。”
黃鎮抬腕看看表,簽上:“淩晨3時。”
漫長的一夜終於熬過去了。
後來,黃鎮的做法得到總理的讚揚,稱“邊斬邊奏”是隨機應變的好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