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工作積勞成疾,加之夫人去世的沉重打擊,盛彤笙身心更為憔悴,健康狀況不斷惡化。之前是嚴重的尿崩症,1985年5月因腹瀉便血,赴南京鼓樓醫院門診,被確診為直腸腺癌,住進了醫院。這家醫院診療設備齊全,醫療條件很好。醫生經單位介紹,得知他是雙博士、學部委員、享受副省級待遇,又熟悉醫學,自然不能像對待一般患者那樣隱瞞病情,而是開誠布公與他商量。他坦然麵對病情,與主治醫生共同探討治療辦法,醫院也很尊重他的意見,有時甚至是直接采納他本人的診療方案。他對戰勝疾病的自信和樂觀精神更是讓醫護人員敬佩不已。是年6月,醫院為他作了第一次直腸癌切除手術後,他還戲作《新好了歌》一首:
(一)腸直易生癌,空惹得多少無端煩惱。且將腹壁從中剖開,亮出肝膽,讓醫生將那段愁腸割了。從此上,免去閑愁,無憂少慮,幾好幾好!
(二)從來鹹陽誇古道,而今已過時了:下有高速公路,上有超音飛機,連哪四通八達的鐵路網,有的國家也正在拆除掉。還是將你那古道連同直腸,一起裝進塑料袋裏,扔進垃圾箱中,過幾天清淨日子,算了算了!
看過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書中有一首《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在這首歌詞的每段中,前一句末有“好”,後一句末有“了”,故稱“好了歌”,以表達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之意。盛彤笙反其意而用之,將癌變的直腸喻之為“愁腸”、“古道”,於今一割了之,“幾好幾好”、“算了算了”,故稱《新好了歌》。“幾好”,南方湘、贛一帶方言,即“很好”之意。但不幸的是,由於癌細胞擴散,一年多後又進行了第二次手術,終致不治。
盛彤笙的病情,牽動著領導、業界和無數學子的心。國內外的學者和畜牧獸醫界同道紛紛來電、來信慰問。甘肅省委特地派出一個慰問組,專程來到南京看望他。早年分配到新疆的楊爾濟、龔成潤、張文、井通海、魏傑、劉麟書等25名學生,得知恩師住院後,通過書信串聯簽名致電慰問:
尊敬的盛彤笙老師:您好!
戰鬥在新疆各條戰線上的您的學生向您致敬,祝願盛老師身體健康!
謹以七律一首表達我們對您的懷念與崇敬。
園丁辛勤育棟材,高風亮節德長懷。
而今已結豐收果,又費心血籌未來。
一九八六年三月九日
電文不長,文字簡樸,這卻是25顆滾燙的心所表達的崇敬。即使天高地遠,歲月不居,但母校難忘,師恩永存!
盛彤笙當年的得意弟子、著名禽病學專家朱曉屏博士和藥理學家李振鈞博士,得知恩師患腸癌住院手術,帶上當時最好的抗癌藥,遠涉重洋,分別從英國和美國飛來南京探視;許綬泰、袁昌國、劉瑞三等老同事也從上海來寧探望。來者無不心情沉重,眼見尊敬的老師罹此重病,麵容憔悴,難以抑製悲痛,與他久久擁抱,哽咽語塞,淚流滿麵。他與他們握手告別時,還鼓勵大家發揮餘熱,為發展我國畜牧獸醫事業做出奉獻!
當地黨政領導對盛彤笙的病情也十分關心。住院期間,江蘇省委副書記孫頷數度前往探視慰問,每次都詳細了解病情,鼓勵他積極治療,安心養病,戰勝病魔,並一再囑咐醫院領導和醫生,用最好的醫療藥械,爭取盛先生的
病情好轉和康複。盛彤笙在自知難以戰勝病魔時,曾向孫頷對身後之事作了一番表態,特別提到其親屬不應享受省級待遇的住房,請組織按規定另行安排等。孫頷談及盛先生的為人、作風和治學精神時,仍十分由衷地讚揚。
由於醫學水平的限製,盛彤笙在與病魔搏鬥了兩年多之後,背負著中華民族精神、民族苦難,走完了艱難曲折的一生,於1987年5月9日與世長辭。
哲人其萎,一代英才長訣別;星沉北鬥,學子痛悼失經師。
新華社以“著名獸醫學家盛彤笙在南京逝世”為題發專電報道:
“全國政協委員、著名獸醫學家盛彤笙1987年5月9日在南京逝世,終年76歲。
盛彤笙同誌是江西省永新縣人,1932年畢業於中央大學,1934年赴德留學,先後獲柏林大學醫學博士和獸醫學博士學位。解放後,他曾任西北獸醫學院院長、中國科學院西北分院籌備委員會副主任、中國農業科學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畜牧獸醫學會名譽理事長等職。盛彤笙是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他還是第三、四、五、六屆全國政協委員。”
甘肅省委在獲悉盛彤笙逝世的消息後,於1987年5月19日致電悼念:
“盛彤笙同誌是我國著名獸醫學家、獸醫教育家,早年奔赴大西北,為發展我國畜牧獸醫事業,培養科技人才,作出了重大貢獻。在我省工作期間,他嘔心瀝血,刻苦勤奮工作,卓有成效,對此,甘肅人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盛彤笙生前擔任過許多重要職務,但新華社電訊以“著名獸醫學家”的“頭銜”予以報道,也許更符合他本人的意願。這一名稱,即概括了他一生的行跡,也反映了他對祖國畜牧獸醫事業六十年的追求。他本人也多次表述:辭去一切行政職務,包括“中科院學部委員”的頭銜,專心搞自己的研究。他不迷戀官場,也不看重名利,更不隨聲附和,看別人的眼色行事。早在1947年1月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朱家驊正式任命他為國立獸醫學院院長時,他就以“年事太輕,經驗太少,無力負擔,加之自幼體弱,不克任此繁劇之事”為由,懇請辭去院長一職,推薦中央大學畜牧獸醫係主任陳之長或農業部畜牧實驗所所長程紹迥充任,本人願在學院“任一教授或係主任,專心教學研究”。這裏沒有矯揉造作,全然發自內心本意。朱家驊自然“懇切慰留並請速赴蘭視事”。1958年“反右“蒙冤,撤銷一切職務,他沒有消沉落寂,也沒有怨天尤人,反而覺得“無官一身輕”,可以重操舊業,從事研究工作。隻可惜以後又是沒完沒了的運動、無休無止的批判和檢查,使他無法開展任何工作。等到政治環境、學術環境好了,自己身體又每況愈下,進入風燭殘年。以至於他這樣喟歎:“我這一生,是在鋼筋水泥的基礎上建造了一座茅草屋。”
或許他是過於自謙,或許他是於心不甘,或許他又不無苦澀,聽了的人無不為之扼腕歎息。是啊!這是一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槃槃大才”,22年的批鬥和冷板凳,正是他從46歲到66歲的盛年,也是一個科學家出成果的最佳時段,本應能為國家、為民族作出更多貢獻。畢竟,作為一個學者,他帶給國家的知識成就和思想創新,帶給後輩的人文熏陶和道德追求,這是無法用職務來衡量的。連他的嶽父鄒鍾琳老先生在得知他身患不治之症後,也連連搖頭:“可惜!可惜!”
盛彤笙生前酷愛音樂,工作之餘,特別喜歡欣賞歐洲西洋古典樂曲,晚年尤甚。有時同好來訪,他們在半天之中可以沒有多少言談話語,隻是默默地聆聽欣賞帕格尼尼、莫紮特、貝多芬這些名家的經典樂曲。1986年,他托在德國留學的陸承平購買了莫紮特的《安魂曲》磁帶,聽後極為滿意,當陸承平問到“我怎麽聽不出什麽名堂”時,盛彤笙說,這恐怕主要是我們年齡相差一倍,人生的遭遇和經曆不同的緣故。我垂垂老矣,一輩子嚐盡的辛酸和苦難,非像你這樣英俊壯年所能理解的,在我快將入土之前,正需要這樣一曲《安魂曲》,來安撫安撫我靈魂深處的創痛和悲傷啊!以至於後來他在病重中交代,身後不搞追悼會,不搞遺體告別,不放哀樂,隻播放莫紮特的“安魂曲”。江蘇省農科院尊重他的遺願,在院內學術大樓前舉行了追思會,會場陳列了他的生前著作、遺物、遺像,院內外60多名同行專家出席,會場上播放了“安魂曲”。這是一部陣容龐大的男女聲合唱曲,節奏平緩卻氣勢非凡,滿含對生靈萬物的悲憫之情,仿佛在安慰亡者:“你當無怨無悔而去,因你已盡所能。”聯想到逝者艱難曲折而不懈奮鬥的一生,聞者莫不動容。
人老了總愛追憶過去,回首人生。晚年的盛彤笙曾經對兒子盛天舒說:“我這一生以‘求實、嚴謹、豁達、澄澈’八字為座右銘,求實、嚴謹我力爭做到了,‘豁達’二字在蒙冤20年、被曆次運動批鬥後,也都看開了,唯獨‘澄澈’二字,要做到實在太難了。”對此,盛天舒的理解是:
“我想以往有一些高僧大德和文人名士看破紅塵,與世無爭或遁入空門,他們或許能擔當得起‘澄澈’二字吧,這兩個字多少有點萬念俱灰,心如止水的成分在內。而父親一生光明磊落,愛國愛民,即使是在‘文革’最混亂的時候,他也常常教導我們‘眼光要看遠一點,要多讀書,好好做人,國家不會總是這樣。’無論是身處逆境,還是‘右派’得以改正恢複學部委員後,他對國家的發展以及學術界的現狀始終是思慮萬千,密切關注,隻要有機會就會直述己見,積極進言,原則問題據理力爭,決不妥協。晚年在南京時,如有空閑,他還會夾著一條跟了他40多年的舊軍毯,拿一本書獨自到中山陵靈穀寺一帶,找一處僻靜的地方躺在樹下看書休息,時間長了,結識了一位名叫張澤易的部隊離休老幹部,他作了一首詩送給父親,這首詩是:‘閑步未觀景,高臥不見雲;腋下一卷書,胸中萬馬奔’。這也許就是父親難以做到‘澄澈’二字的寫照吧。”
澄澈者,清澈見底之謂也。雖然盛彤笙自謙難以做到“澄澈”,但他那坦蕩的胸襟和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生,完全稱得上“澄澈”二字,“求實、嚴謹、豁達、澄澈”應是對盛彤笙一生最好的總結!
曆史是公正的。有許多人物雖然風光一時,但終究在曆史的長河中被浪濤所淹沒;而像盛彤笙這樣的時代巨子、民族精英,如同一塊黃金,在經過浪濤的千淘萬漉之後,越來越放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永遠的盛彤笙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臧克家
我國著名詩人臧克家在《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的詩中有一經典名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盛彤笙就屬於後一種人。
他逝世已經20多年了,這些年裏,他的同仁、下屬、弟子、親屬不斷地在回憶他、懷念他。他的學識、品格、貢獻、影響;他的境界、精神、風度、氣質;甚至他的音容、笑貌、言談、話語,無一不在人們心中留下深深的記憶。許多往事曆曆在目,恍然昨日;許多前塵記憶猶存,曆久彌新。
盛彤笙還活著,活在他所開創的事業中。
一個人是否有分量,在於對後世的影響。而盛彤笙一生在立功、立德、立言三個方麵均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建樹。
他當年親手創立的國立獸醫學院,已發展成為一所綜合性的甘肅農業大學。用其子盛天舒的話說:“當年父輩們在黃土高原,在黃河之濱艱難地播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在幾代人的努力下,經曆了風風雨雨,已長成了茂密的大樹。”該校擁有16個學院(教學部)、48個本科專業,3個一級學科博士、碩士學位授權點和博士後科研流動站,19個博士學位授權點、43個碩士學位授權點,覆蓋農學、工學、理學、經濟學、管理學、醫學等學科門類,在校生達到1.6萬人。60多年來走出了9萬餘名棟梁之才,已成為甘肅乃至西北的農業人才大本營。不但老專業如獸醫學、畜牧學、草原學整體學術水平繼續保持優勢,位居全國前列,而且新的專業如農學、林學、農業機械專業、食品科學等也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形成了一支強大的師資隊伍。盛彤笙當年培育的“勤奮、嚴謹、求實、創新”的校風,已在一代代農大人中生生不息,薪火傳承。1996年甘肅農業大學校慶50周年,隆重紀念了這位創始人的豐功偉績,在校園特地安放了他的銅像,供後學憑吊緬懷,意味著甘肅農業大學與他的精神永遠同在。
他當年主持籌建的中科院西北分院,如今已壯大成為有7個科研單位,2400多名科技人員的中科院蘭州分院,形成了以重離子物理、資源化學與新材料、寒區旱區環境與工程、油氣地質、鹽湖資源、高原生物等領域的我國西北地區多學科綜合性研究基地。
他當年在中科院西北分院建立的獸醫研究室已演變為中國農科院蘭州畜牧與獸藥研究所,成為全國農業科研機構中位於前列的重要研究單位。在2008年50周年所慶時,該所在院內安放了盛彤笙胸像,仿佛讓他又回到生前篳路藍縷、艱苦創業的老家;該所還與中國畜牧獸醫學會共同主辦了“盛彤笙學術思想研討會”,印發了《“一代宗師盛彤笙”———盛彤笙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論文集》,表達了對盛彤笙先生的深切緬懷和崇敬之情。
他當年倡導並安排籌建的中國農科院蘭州獸醫研究所也已成為學科齊全、特色突出、布局合理、實力雄厚、可以承擔各類科研任務的綜合性獸醫科研機構。2009年,該所向國家農業部報送了盛彤笙為我國畜牧獸醫事業發展作出突出貢獻的事跡,受到國家農業部的隆重表彰,盛彤笙等100名同誌被授予“新中國成立60周年‘三農’模範人物”榮譽稱號。他們在60年農業農村改革發展的曆程中,堅持解放思想,不斷改革創新,推動科學發展,促進社會和諧,在平凡的崗位上創造出了不平凡的業績,表現出崇高的精神境界和優秀的思想品質得到充分肯定。
他倡導和關心的西北草原科研事業得到很大的發展。除了中國農業科學院畜牧與獸藥研究所設有草業飼料研究室外,1981年,任繼周主持建立了甘肅省草原生態研究所,1996年在全國1220個農業科研單位“八五”科研開發綜合實力評估中,位列第九,行業第一,被農業部授予“全國農業百強研究所”稱號。2002年該所並入蘭州大學,建立了草地農業科技學院,是教育部部屬院校中首家草業科學專業,擁有任繼周、南誌標兩位院士,成為國內一流、實力雄厚的草業教育和科研單位。
江蘇省農業科學院不但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這位落難中的科學大家,而且在他逝世18年後,出版了《緬懷農學前輩》一書,追憶了包括盛彤笙在內的農科院老領導、老專家作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以緬懷前輩,期望當代。
盛彤笙當年就讀過的湖南長沙雅禮中學,曾經執教過的江西省立獸醫專科學校、國立中央大學、西北農學院,如今的江西農業大學、南京農業大學、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以及蘭州大學,也以各種方式宣傳、紀念這位教育家的功績。
國家大型綜合性辭典《辭海》1999年版,收錄了“盛彤笙”這一詞條,簡介了盛彤笙的生平。《辭海》收錄的,一般都是在曆史上有重大影響的人物。
家鄉人民在《永新縣誌》專門為他撰寫了“盛彤笙小傳”,作為永久的紀念。
盛彤笙還活著,他活在人們的心中。
盛彤笙是一位令人仰望的人格大師,論著作,他不是很多;論成果,他不是很豐,但卻受到弟子、同事、下屬、親人普遍的崇敬,對他充滿了懷念之情。他的弟子以師出盛門為榮,他的同事以同室工作為榮,有的同道則是以一麵之緣為榮。
盛彤笙當年的弟子任繼周,無論在接受電視采訪還是給學生作報告,都始終以一種崇敬的心情談及自己的恩師,宣傳恩師的高尚品德和精神境界。他說:
“盛先生是教育家,也是做人的楷模。他做人極為嚴謹,對學術決不含糊。“文革”後召開全國畜牧獸醫年會,有人提出了糧食生產不過關不能發展畜牧業的觀點。盛先生堅定地指出,凡是有植物生產的地方,都應該有動物生產。他反對簡單的劃分農牧區,認為應該將動植物生產結合起來。那時能有這樣明確的觀點,真不容易。學習和從事具體的科學技術容易,科學的眼光、胸懷、戰略是不容易學到的。盛先生從人醫到獸醫,以及對草的重視,對牧場的觀點等,都證明了他具有科學的戰略眼光。這樣的科學家不多,如錢學森先生,搞物理,卻提出了草產業、沙產業,他們作為大科學家的胸懷和眼光是值得每個年輕人學習的。我十分敬仰我的老師,為此,我先後發起建立了兩個基金。一個是盛彤笙先生的基金,放在了甘肅農業大學;另一個是紀念我的老師王棟的基金,放在了草學會。”近年來有許多人想為任繼周寫傳記,他回答說,“在老師還沒有作傳記之前,我是不會作的。”
當年的許多學生也在深深地懷念盛彤笙。中國農科院蘭州畜牧與獸藥研究所研究員、原甘肅省政府參事室參事成廣仁回憶說:
“盛彤笙是個很值得令人尊重和崇敬的人,他的科學精神是了不起的,他的學術思想和態度對周圍人的影響很大。他的語言和文字功夫及表達能力都非常強,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在大會上作檢討,不拿稿子,有些人作了記錄,下去一讀,感覺就是一篇好文章。就是作檢查也體現了他的嚴謹,他的境界,即把一件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既不誇大,也不縮小,更不推諉於他人。自從被打成‘右派’,他始終處在被壓抑的狀態和無奈的地位,不願意談政治。但對請教他業務上的事則有求必應,我在科研的選題上他給予我很多指導。大家都很同情他,同時也安慰他,我們覺得把他打成右派是國家在畜牧獸醫研究方麵的重大損失。他做的一些事和說的一些話我印象很深。他說,搞學術必須一頭紮下去,潛心研究,才會有結果,中國將來搞學術的人一定要領先,要有一定的目光。”
20世紀70年代盛彤笙在中國農科院獸醫研究所情報資料室做翻譯工作,該所青年科技人員張遵道有幸與他從1965至1978年有13年的共事,許多往事讓他刻骨銘心,終生難忘。他當時擔任《中國獸醫科技》雜誌編輯、主編,盛彤笙擔任顧問,他回憶了當年的教誨之恩:
“盛彤笙先生為人一直低調,埋頭工作,默默奉獻,除了常去圖書館,極少到別的辦公室走動。但他對編輯部卻情有獨鍾,先生常要看看稿件,作些點評,偶爾在工間休息時也和我們聊聊別的話題。和盛先生聊天,是一種特殊享受和學習機會,因為他常常會隨口說出一些極富哲理的警句格言給人啟迪,發人深省。如大家談論起做人的準則,盛先生說:‘做人做到對國家要盡忠,對事業要執著,對名利要淡泊,對榮辱要平心,對家庭要負責,對自己要無私。’再如說起有些人之間好鬧無原則的糾紛時,盛先生意味深長地吟誦道:‘何事紛爭一角牆,讓人咫尺又何妨;萬裏長城今猶在,誰見當年秦始皇。’先生有時也喜歡引用生動風趣的對聯,表達深刻的道理,這些教益良深之言,都是他離開後,我趕緊寫在工作筆記本上的,所以印象很深,至今不忘。他往往在不經意間,給我們許多有益的教誨,是我最敬重的恩師益友。”
張遵道,曾任中國農科院蘭州畜牧與獸藥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他能將盛彤笙平日的言談話語都記錄下來,玩味思索,奉為至理名言,可見盛彤笙的言行對後學影響之深。
口授心傳的衣缽弟子敬重他,也不難理解,有的和他僅僅是一麵之交,或是幾次接觸,就心馳神往,也叩拜為師,終生敬仰,南京農業大學動物醫學院院長陸承平教授就是典型一例。
陸承平早就對盛彤笙先生久仰大名,1980年被國家公派到聯邦德國留學,為聯係接受單位,他抱著“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心情,登門拜訪。盛彤笙剛好恢複了他與德國同行的聯係,在簡單問明情況後,便欣然表態同意推薦。此次家中一晤,那淵博的知識、儒雅的談吐,超然的氣度,使陸承平更有“高山仰止”之感。經盛彤笙多次聯係,他得以師從慕尼黑大學的Bachmann教授。陸承平在德國4年,與盛彤笙來往書信有19次之多,回國後又多次造訪家中,直至盛彤笙因病逝世,前後達7年之久。他說,“承蒙教誨,先生成為我心中的偶像,給我知識,給我啟示,給我鞭策。我將第一次拜見作為自己成為先生正式弟子的開始。”陸承平教授是一位後起的英才,在科研和著述方麵頗多建樹。他並沒有師從過盛彤笙,僅僅是因為一次留學的登門拜訪,推薦出國深造,就甘執以弟子之禮,成為非同尋常、過往密切的忘年之交、關門弟子,其魅力其風範非同一般。
甚至當年的鄰家小孩都在內心保留一份對盛彤笙的崇敬和思念之情。當我們向老人們采訪時,他(她)們也會插言自己的感受。早年國立獸醫學院的總務長常英瑜之子常秦俊回憶說,“盛伯伯學問可大啦,我的一條命還是他撿回來的。有一次,我上學時就感到不舒服,放學時眼睛連路都看不清,一路摸著圍牆和樹回家,盛伯伯正巧碰上,一看就說這是腦炎,讓我父母趕緊送醫院,還到處幫助聯係買特效藥盤尼西林,由於治療及時,連後遺症都沒有落下。”
我們采訪20世紀50年代在中科院西北分院和盛彤笙夫人鄒東明一道工作過的同事李君梅,她的女兒方向明回憶過這樣一件事:“1978年冬,我因事到南京去,就住在盛伯伯家裏,那時他剛調南京不久,暫時租住在兩小間房子裏,終日不見陽光,潮濕陰冷,他住外間,女兒女婿住裏間,我去了後,就和他的女兒住一起。一天,我問:‘盛伯伯,你在南京幹什麽工作呀?’他笑著說‘我現在帶了兩個研究生,一個女兒,一個女婿,研究怎麽找房子的問題!’我覺得盛伯伯特幽默。在南京辦事期間,他給了我不少指點,將事情逐一辦妥,我向他表示感謝說:‘盛伯伯,你一個大學者,這樣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真使我們年輕人敬佩’。他哈哈一笑:‘我那是什麽大學者,頂多一個好老頭而已。’他在那樣的處境中,卻非常樂觀,沒有任何抱怨,當時我心裏真是有幾分酸楚,也使我終生難忘。”
哲人遠行,風範長存。他所創立的功業,他經受的艱辛和挫折,他的高尚境界,他的寬闊胸懷,他深邃的思想,都已經升華為寶貴的精神財富,給後來人以強大的感召力。他的人生謝幕了,但他的精神卻長留人間,在江西、陝西、四川、甘肅、青海、新疆、江蘇,在一切他工作過的地方,永遠珍存著他的汗水、智慧和不朽的英靈。
§§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