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轉變觀念、解放思想成為衝破一切精神禁錮的曆史潮流。但在發展畜牧業的問題上仍存在不少思想阻力,各種看法爭議不休,“以糧為綱”還占據正統地位。在1980年3月西安召開的討論黃土高原的生產方式會議上,盛彤笙開始了向“以糧為綱”發出挑戰。他與任繼周聯合作了《黃土高原的土壤侵蝕與農業格局》的發言,提出在西北通過合理地利用土地資源,將種草養畜作為改變黃土高原麵貌的根本大計,使畜牧業總產值達到或超過農業總產值50豫的“以牧為主”的觀點。
這個觀點一提出,就像沸騰的油鍋裏撒了一把鹽,劈劈啪啪的響起,報刊上和學術界頓時熱鬧了起來。這年9月,《人民日報》發表一篇《以畜牧為主的道路在我國行得通嗎?》的文章,對“以畜牧業為主”的觀點進行批駁,從多方麵闡述了我國的農業發展,還必須堅持“以糧為綱”,在有限的耕地上生產出更多的糧食和經濟作物,滿足工業發展和人民生活的需要,在目前糧食供需矛盾突出的情況下,要拿出足夠的糧食來發展畜牧業是不現實的,也是行不通的。文章還舉例說:“西德畜牧業之所以能在農業中占很高的比重,主要是由於20世紀70年代混合飼料工業的發展,而混合飼料工業又是依賴於進口糧食的。”對此,盛彤笙在一篇文章中反駁說:“據我所知,西歐從中世紀起,就重視發展畜牧業,到20世紀50年代,西德畜牧業產值的比重在農業總產值中,就已占到50豫以上,並不是由於混合飼料發展之後才得到這樣的成果的。”當他得知任繼周要到歐洲訪問時,還要求他:“這次你到西歐去,希望能留意一下他們發展畜牧業的曆史經驗,搜集一些這方麵的材料和數字,以便駁斥這種錯誤論點。”
1980年12月,《人民日報》發表一篇《抓緊糧食生產 搞好多種經營》的社論,更是官方對“以牧為主”觀點的正麵回應。社論說:
“調整農業結構,規劃農業生產,把糧食生產擺在什麽位置上?如何發揮糧食生產的優勢,做到農林牧副漁全麵發展?這是一個關係農業全局、關係整個國民經濟的重大問題。
實踐說明,各種優勢的發揮,都不能不以糧食生產的發展作為基礎和前提。調整農業布局,要十分重視糧食生產。我國人口眾多,解決10億人口的吃飯問題是一個嚴重任務。現在全國每人平均占有糧食還隻有600多斤,是一個很低的水平。相當一部分農民口糧不足,城市用糧標準也不高,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實際困難。我國人民的食物構成以糧食為主,動物性食品少,應當逐步改變。我們應當充分利用草原、草坡和人類不能直接食用的農副產品發展畜牧業、漁業;發展畜牧業、漁業又需要大量糧食。如果每人平均占有糧食的數量不能逐步增加,也就拿不出足夠的糧食來發展畜牧業、漁業,改變食物構成也就是一句空話。”
社論還特別強調要注意防止從一個片麵走向另一個片麵,把糧食生產放到無足輕重的地位。農業的調整要在量力而行的思想指導下既考慮需要,又考慮可能。態度要積極,步子要穩妥。
盛彤笙在看完這篇社論後,在記事本上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這種論調經常可以在報刊社論上看到,貌似公正,很有迷惑人心的作用。‘既考慮需要,又考慮可能’,實則是排斥畜牧業。到本世紀末,人口將增加到12億,耕地麵積還會縮小,單打一搞糧食生產,肉食還會進一步減少,盡管別的方麵已經現代化或者接近現代化,但是食物組成上恐怕更會向‘古代化’倒退,退到孟子的理想‘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的水平上,這將是對我們農業工作者和畜牧工作者的一個極大的諷刺。”
1980年底,中國農科院提出一個設想,計劃20年後,也就是到20世紀末,我國人均年占有肉量52斤,略超出1979年的世界人均水平,人均占有糧食800斤。全國一些農牧學家在討論這一規劃時,盛彤笙在發言中說,52斤的食肉量,充其量是1960—1970年世界水平,假如到20世紀末,我們才停留在這個水平上,那隻能算是“近代化”,不能算是現代化。當時有個畜牧學家在討論中說:“假如糧食人均隻有800斤,肉占有量決達不到52斤,還談不上大力發展畜牧業,沒有糧食無法吃肉啊!”對畜牧學家還持這種論調,盛彤笙感到難以理喻。
1981年2月,有個學者在《光明日報》發表《十億人口的吃飯問題仍然是第一位大事———必須注意發揮我國的糧食優勢》的一篇文章,指出無數次的實踐證明,哪一個階段不重視農業,不重視糧食生產,哪一個階段國民經濟就處於極為糟糕的時期。對於中國來說,人口眾多的現實,使重視農業特別是糧食生產有著極端重要性。養活10億人口需要有充足的糧食,而且還主要依靠自給,而不能依靠進口。把10億人口的口糧依托國際市場或者說其他國家,是靠不住的,也是相當危險的。中國這個最為基本的國情就決定了10億人口的吃飯問題仍然是第一位大事。
同年的《經濟參考》上還有一篇文章說,“花生蛋白乳……營養價值可與牛奶媲美”,主張多吃植物性蛋白質,不要多吃動物性蛋白質,以免造成動脈等心血管硬化的惡果。盛彤笙看後批注:“這是想用發展大豆種植這種‘中國式’的現代化來代替畜牧業的發展,是一朵一現的曇花,經不起時間、實踐和科學的考驗。我們中國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將憂慮營養不良,動物性蛋白質和動物性脂肪不夠的問題”。
基於上述種種論調,盛彤笙認為是“以糧為綱”這個“幽靈”仍然在到處徘徊。放著通衢大道不走,至今仍然片麵強調“以糧為綱”,實在是形而上學的思維作祟,現在應該站出來說話了。1981年3月,在中科院學部大會上,他將自己多年來對發展畜牧業的思路係統地進行了梳理,作了一個長篇發言,提出我們除應樹立“大農業”和“大糧食”的觀點之外,還應當樹立“大畜牧業”的思想。這一新觀點的提出,真可謂振聾發聵,耳目一新。發言當天,他在記事本上寫道:“講完之後,反映很好,認識與不認識的,都向我表示讚同。”《人民日報》記者在現場采訪,也很敏銳地抓住了這篇發言,預見到這將是一個影響深遠的觀點,隨後刊登播發全國。因為這一觀點後麵還要專題敘述,此處不再贅言。
當然不是一兩篇文章,一兩次講話就能扭轉固有的思維,但他決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當他聽說草原學家任繼周擔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畜牧方麵的第一副主編時,極為高興,他在給任繼周的信中說:“有許多事情,我們可以共同努力,一定要鼓吹不完全靠糧食即能發展畜牧業的觀點。你在編輯百科全書過程中,也要小心有些人將此謬論出現在舉世矚目的全書之中。責任極其光榮重大,將對我國的畜牧業發展起到深遠的影響,請勿等閑視之。我建議我們今後要把宣傳發展全國(特別是‘農區’)畜牧業這一任務擔當起來,多朝這一方麵思考、研究、寫作、發言,這是時代擺在我們身上的光榮職責。我們應當不放棄任何機會,鼓吹畜牧業的發展才是。”
由於盛彤笙等一些畜牧獸醫界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更由於經濟發展和人民需求的大勢所趨,加速我國畜牧業發展的呼聲終於得到高層認可。1982年,當時的一位中央主要領導說“畜牧業發展了,糧食的消耗量肯定會減少的。中國應當逐步成為糧食消耗少的國家,逐步降為每人300斤。農業要研究戰略,這就是戰略”。時任農業部部長的何康也在一次會議上說:“我國的耕地麵積少,不利於單搞糧食,要搞多種經營,全麵發展。過去片麵強調‘以糧為綱’,帶來很多弊病。”也就是說,中央領導層在解決吃飯問題上,不再堅持“以糧為綱”了,還可以探索多種方式、多種途徑,而畜牧業應該作為戰略來進行研究。盛彤笙看後深受鼓舞,他在記事本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至少是許多年來從來沒有聽到過國家領導人明確地說這樣的話。我們應當趁熱打鐵,做文章鼓吹這種正確的戰略。”
連中央領導也加入到挑戰“以糧為綱”的行列,這樣一來,風向就發生了根本的改變。
1983年8月,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同誌來甘肅視察。他說:
“我到甘肅來,不唱天,不唱地,專唱一本草木記。甘肅省委提出要治窮致富的問題,治窮致富的關鍵在哪裏?這兩天我們共同商量的結果是;一個要種草,一個要種樹,叫種草種樹,治窮致富。經過二三十年的努力,把甘肅變成一個全國第一流的林業基地和牧業基地。我們不提什麽糧食基地,沒有糧食怎麽辦呢?林業搞上去了,牧業搞上去了,糧食自然會搞上去的。我看了你們一個舞蹈,叫‘反彈琵琶’。沒有糧食你老是抓糧食,總是抓不上去。所以糧食我索性不談,來個“反彈琵琶”。就是把調子變過來,不能老是老辦法彈。現在不‘彈’糧食,要‘彈’種草,‘彈’種樹,‘彈’林業,‘彈’牧業。昨天我編了個順口溜:甘肅農業要開花,要來它個‘反彈琵琶’。你現在著急搞糧食,反而搞不上去。現在來個‘反彈琵琶’,這無非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糧食不夠吃。過去糧食不夠吃沒有辦法,現在全國有辦法。你們說中央每年補給你們十二億斤糧食。十二億斤算個啥!就是四百三十個列車嘛,一年下來,一天還不到一列車半。所以,中央多給你們幾年糧食問題不大。但是,林業搞不上去,牧業搞不上去,老百姓就富不起來,糧食也永遠搞不上去。甘肅把林業、牧業搞上去,把草種起來,樹種起來,意義可不簡單!”
胡耀邦還說,我們思想來一個大轉變、大解放,就是不從抓糧食去抓糧食。先有了草,有了樹,才能多喂牲口,喂了牲口就有肥,有了肥就有糧。你沒有牛,沒有豬,沒有羊,就沒有肥。你要搞糧,連燒的都沒有,還搞什麽糧!今天我講兩個口號:一戶人家“十畝草山兩畝林,子子孫孫不再窮”;“兩頭牲口十隻羊,光景一年比一年強”。
在視察中,胡耀邦還題詞:
“種草種樹、發展畜牧是改變甘肅麵貌的根本大計”。
盛彤笙從1963年提出種草養畜,加快畜牧業發展的建議,到中央領導接受這一意見,大念草木經時,已過了整整20個年頭。其間從批判、排斥、不被理解,再到提升為戰略高度加以肯定,走過了一段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他並沒有因一時的不理解甚至批判而沮喪過、動搖過、灰心過,為了“強壯一個民族”的崇高目標,他始終是矢誌不移、孜孜不倦,一往無前。當得知胡耀邦等中央領導在甘肅視察時的有關講話後,他十分感慨地說:“領導上能夠提倡先從種草、到處種草做起,這就很好。有了草就不怕畜牧業得不到發展,有了草我們就會有做不完的事情。”
一個科學家的胸襟就是這樣博大而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