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將盛彤笙再次拋進狂風惡浪。雖然在反右後他一直處於沉默狀態,謹言慎行,但在那“抵黃金於沙礫,碎玉璧於泥塗”的年代,他又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狂飆作為“老右派”、“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刮了出來。於是有人揭發他是參加過“藍衣社”的國民黨特務,解放前和國民黨反動分子沆瀣一氣,“稱兄道弟”,一頂頂讓人心驚膽戰的帽子不時向他飛來。更有甚者,連他因為有失眠症,平時家裏拉著厚厚的窗簾,這也激發了個別人的奇思妙想,認為他家中可能藏有電台,有通敵嫌疑。於是,一群造反派在“造反有理”的大旗下,借機闖進他的家,翻箱倒櫃,逼迫要他交出電台、活動經費來,甚至將他珍藏多年的歐洲古典音樂唱片,作為“封、資、修”的東西,全部砸碎。盛彤笙一生中有兩大愛好:聽古典音樂、打橋牌。留學德國的幾年,使他對歐洲的古典音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貝多芬、莫紮特、巴赫、施特勞斯、舒伯特和他們的交響樂、協奏曲、圓舞曲、小夜曲等等,這些大師和他們的經典之作,曾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多少愉悅,如今已成為滿地的碎片。有人對此還嫌不足,編演活報劇進行醜化侮辱。他在多次遭到輪番揪鬥後被關進了牛棚,不許親屬探視,任意打罵逼供,有人甚至高喊“把他吊起來!”好像不如此折磨,不足以滿足他們在“文革”中被扭曲的心靈。
種種非人的遭遇,使盛彤笙身受摧殘,心在滴血。他雖然堅持到“釋放”回家,但已感到生命的可憐。他自認為一生光明磊落,剛正不阿,愛國敬業,對得起國家和人民,卻落得此等下場,實在難以理解。他覺得為什麽上天老是在折磨他呢?早在1953年的“三反”“五反”運動中,西北畜牧獸醫學院就有人暗地鼓動揭發盛彤笙有“貪汙”行為,並建議抄家搜尋證據。在學院的“三反”“五反”運動領導小組會議討論時,領導小組副組長、院辦主任高時認為:“此事要慎重,因為盛院長是國內外著名學者,搞不好我們很被動。”領導小組組長、陝西省教育廳張廳長很不以為然地說:“你這個高時,前怕狼,後怕虎,盛彤笙也怕,搜查了再說。”當時盛彤笙在北京開會,家中隻有他的夫人鄒東明,抄家搜出了二兩金子,拿走時鄒東明說:“盛老頭解放前就是教授,國民黨後期物價飛漲,不能存錢,大半生隻積蓄了二兩金子,算得了什麽?”後經查證,完全清白,金子方才奉還。對這樣一個有著遠大抱負、視聲譽如生命的人來說,誣以“貪汙”,實在是莫大的侮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次“後院起火”,已經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現在又是如此肆意淩辱,是非顛倒,真覺萬念俱灰。後在親友的規勸下,情緒才逐漸趨於平靜,放棄了雜念。
盛彤笙的遭遇還累及子女。他膝下有一雙兒女,自幼聰明伶俐。女兒盛小端生於1948年,自小在姥姥家生活,上了南京師範大學附中,外語很好,英文小說一本本地看,許多人都認為她是保送上大學的對象,“文革”開始後大學之夢自然破滅。直至1968年,才在南京的一個汽車篷布廠當了個縫紉工。兒子盛天舒生於1951年,“文革”時上初二,在學校本是“三好生”,也因父親的問題失去了學習的機會,既不準升入高中也不分配工作,一拖就是幾年。1971年開始推薦工農兵上大學,他到父親所在單位找領導要求推薦,誰知反被人奚落了一頓:“你還想念書?你家的書都讓你老子一個人念完了!”真是欺人太甚!
“文革”中,獸研所裏還發生過“考教授、考洋博士”的鬧劇,據說起源於北京。你們不是喝過洋墨水、吃過洋麵包的大專家嗎?你們不是看不起大老粗嗎?那就考考你們一些基本的操作,看看你們有多大本事!工宣隊將這些科研人員集中起來,讓他們給馬插胃管和作直腸檢查,之前已經有幾個人按要求作了。輪到盛彤笙時,他先插了胃管,待作直腸檢查時,他發現馬有異常,渾身汗流如漿,就停止了操作,沒有再做下去。一個留德的獸醫博士,連直腸檢查都不會作,這無異於“當眾出醜”,成了工宣隊在總結時的典型事例,他們在會上大肆宣揚:“我們說了嘛,洋教授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大家看見了,所謂的畜牧專家不會壘雞窩,德國博士不會做直腸檢查,這說明了什麽?說明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的‘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無比正確!你們今後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向工農兵學習,向實踐學習。”事後有人問到盛彤笙為什麽沒有做下去,他說當時覺得馬已經在前麵的操作上出了問題,有可能直腸被捅破,自己再做下去,弄死馬匹,屆時給你戴上個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大帽子,罪名就更大了。之前就有一個他的學生,畢業後分配在陝西扶風的一個豬場工作,因為飼養的母豬一直不懷孕,就將它殺掉,宰殺時才發現已經懷孕了,但一切都晚了,結果被安上了“破壞生產”的罪名,打成了反革命。前車之鑒,不可不防。盛彤笙果斷地選擇了放棄,其冷靜可見一斑。
批鬥中有一件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在德國參加的是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反帝大同盟”,卻多次審查並讓他交代子虛烏有的“藍衣社”問題,使他心身備受摧殘。直到1984年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原單位的人交給他一張照片,據說來自本人檔案,方才明白事情的起因。原來他在德國留學時,和三個同學在漢諾威火車站為一對夫妻送行時有個合影,清理敵偽檔案時,發現其中四人都是“藍衣社”分子,自然懷疑到當時在場的他。“文革”中根據這張照片,強迫他承認自己也是“藍衣社”分子。這種“莫須有”的黑鍋讓他一背就是十幾年而百口難辯。多年後他仍對此事心有餘悸,懷疑檔案中是否還裝有其他不實的材料。作曆史問題複查結論時,更是字斟句酌地修改,進行了大量的補充和說明,甚至要求“幹部是否可以看一看自己的檔案?假如不允許看的話,是否可以要求將檔案袋中所裝文件開一個目錄,讓本人過目一下”。所以,1957年整風“反右”時他認為“看不到自己的檔案,不知道裏麵裝什麽藥”是有深層次原因的。
“文革”中,見到自己崇敬的老院長被一些無知的人所肆意淩辱,他的許多學生心也在滴血。他們同情老院長的遭遇而又無能為力,隻有暗中加以抵製,每逢開批鬥會,他們就借故躲到實驗室搞試驗或到黃河邊看書,有的在被監督勞動期間多方進行關照。該所有個青年科研人員,見到老院長每天在小西湖院子裏拉著沉重的架子車運磚到工地去,實在不忍心他受到如此折磨,有一次走到他身邊說:“盛先生,你的架子車有點毛病,讓我來修一修,你坐在旁邊休息一會。”誰知盛彤笙放下架子車,說了聲“謝謝,我不累!”又轉身跑去搬磚。這位原來的西北畜牧獸醫學院教師,談到當年這件事至今仍十分感慨:“我本來是找了個借口想讓他休息一會,可老院長這個人就是這樣認真、方正,決不會去幹偷奸耍滑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的一場風暴,改變了千千萬萬人的一生,真可謂“黃鍾盡棄,瓦釜雷鳴”。一切都顛倒過來了,該掃地的,坐進了小車;原來坐小車的,卻拿起了掃帚。“文革”後期,造反派分配盛彤笙打掃伏羲堂廁所,但科學家嚴謹認真的精神卻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在這個“五穀輪回之所”也不例外。據所裏的人回憶,盛彤笙每天早早地就來到這裏,先將地麵用水衝一遍,再用拖把拖幹,然後擦去隔板上的汙垢,還帶把刷子和鑷子,仔細地將牆上的標語殘跡撕掉,一點一點刷下來,打掃得幹幹淨淨。以後他不打掃了,廁所的尿水漫過腳麵都沒人管,一路上墊磚才能進去,前後一對比,給大家的印象太深了。
十年“文革”,給盛彤笙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創傷,但他仍以豁達的氣度對待這段沉痛的曆史。1979年離開之後,仍時刻關心蘭州獸研所的建設和發展。每逢所裏的同仁去看望他,總是興奮不已,不斷詢問所裏建製的恢複及各方麵的變化情況。當看到獸研所新建科研大樓的照片後,他高興地說:“這種條件是我多年夢想而未能實現的,今天在改革開放方針的指引下麵貌一新,令人欣慰。”當談到所裏有些同誌在“文革”期間對他多有“冒犯”時,他麵帶笑容地說:“那有什麽,大家都是錯誤路線的受害者,我早就把那些事忘掉了,希望轉告這些同誌放下思想包袱,為發展獸醫科研事業而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