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席群是新中國成立之初來到國立獸醫學院的國學與英語大家,他與盛彤笙是姑表兄弟。
黃席群,江西九江人,1909年4月出生。其父黃遠生,字遠庸,為中國新聞史上第一個有據可考的專職記者,有“民國第一記者”之稱,是民國時期的“新聞界三劍客”之一,在社會上極有影響。當時的人們評價他為:“同是記者最翩翩,脫手新聞萬口傳。”1915年歲末,因撩開民國黑幕被國民黨派人刺殺於美國舊金山的華人街。其時黃席群年方6歲,幼年喪父,遭遇人生一大不幸。母親餘氏決心育孤成人,將他送入私塾學習,第一課先生教識字,幾天下來,黃席群一下子就認了100多個字,先生驚呼:“真是個神童啊!”於是,黃家出了個神童的事一下子就在家鄉傳開了。稍大後,母親為他專門延請了一位老秀才教國文,自此,黃席群飽讀詩書,打下了深厚的國學功底。1922年,黃席群進入九江同文教會中學學習,考試用英語試卷,他常常能考全校一、二名。
1926年,黃席群高中畢業,以8個學期連續第一的優異成績,保送進入國立金陵大學文學院,專修曆史,輔修國文。該校實行美式通才教育,除修主輔課程外,還必須選修一些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教師多為外國人,全都用英語講課。黃席群憑著良好的求知環境和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使自己成為一個飽學之士。1931年春,他從金陵大學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同時授予文學士學位。1934年,他又在北平燕京大學研究院研究中國史一年,回到母校金陵大學農業經濟係任講師兼秘書。
抗戰期間,黃席群以良好的國文和英語功底,進入國民黨通訊總社任職。由於他的業務能力出類拔萃,1946年晉升為編譯部主任。由於家中人口多,黃席群還得在外兼職掙錢,每天用半天時間幹完中央通訊社的工作,再到美國新聞處幹半天,有時甚至不止一處兼職,方多掙一點酬金補貼家用。這樣自然苦不堪言,但也確實使他受到了鍛煉。
在中央通訊社期間,黃席群最難忘的一件事是編發抗戰勝利消息。1945年8月10日下午,他接到日本同盟社英文急電:日本天皇裕仁接受同盟國要求,宣布無條件投降!在重慶,黃席群是最早獲知這一喜訊的少數人之一,遂以最快的速度譯成中文,發出號外,並以電話向各方報喜,不一會兒,大街上鞭炮聲響徹重慶。黃席群說,當時的歡愉之情,真是“漫卷詩書喜欲狂”。
1949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派出張治中將軍率代表團到北平同共產黨和平談判,黃席群因中英文俱佳,被時任水利部部長、代表團成員之一的鍾天心選作代表團的英文翻譯,並奉命起草了一份給中共的電文:“請貴方速派代表進行談判,否則內戰的責任由貴方負之。”後因中共方麵拒絕鍾天心作為和談代表,黃席群的隨員身份也隨之作罷。
國民黨政權撤離大陸前夕,中央通訊社安排他去台灣。黃席群回憶說,當時他育有8個女兒,但隻準他和妻子帶兩個大女兒去,讓他將另外6個小的留在大陸,留足生活費,托親戚們照料,說過一兩年國軍就打回來了。他不想骨肉分離,再加上獲悉父親的生前好友陳叔通已到解放區共產黨方麵,遂當機立斷留了下來。陳叔通在新中國成立後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1949年2月,黃席群離開中央通訊社,返回九江,進入儒勵女子中學教書,在故鄉迎接了新生政權。
盛彤笙是黃席群的表弟,對他的才華十分了解,學院其時正好缺少英語和國語教師,當得知表哥沒有跟隨國民黨撤往台灣時,盛彤笙立即發電報邀請他來蘭州。1951年2月,黃席群攜家帶口踏上了西去的火車,來到蘭州小西湖的獸醫學院。從此,就終生生活在大西北這塊土地上。
進入國立獸醫學院的黃席群,被聘為副教授兼院長辦公室秘書,承擔了講授英語和國語兩門課程。以他的才華,無論授國文、教英語、辦文案,均揮灑自如,得心應手。他的英語課程設計合理,井然有序,語言優美,語音流暢,再加上漂亮板書,講課極受學生們的歡迎。同時,他還兼任蘭州大學的英語副教授。後來學習蘇聯,大家突擊俄語,十分吃力,唯獨他觸類旁通,一天可記上百個單詞,很快又掌握了俄語,擔任俄語教師,反過來輔導大家的學習。他甚至能與各科的教師們合作,翻譯了200多萬字的家畜寄生蟲學、獸醫內科學、獸醫產科學的俄文教材。
可惜好景不長,1955年的“肅反”運動中,他因在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工作等曆史問題被調離教學崗位,到學校圖書館工作,雖然允許他翻譯書稿,但不許本人署名。
1957年,厄運再度降臨。黨中央號召全國各界幫助共產黨整風,黃席群擔任了校鳴放委員會委員。因言論和曆史問題,被打成右派中級別最高的“極右分子”,在農場管製勞動。《甘肅日報》還點名對他進行了批判。1958年8月,學校宣布:“省委通知,黃席群開除公職,送夾邊溝勞動教養。”他將家小送回九江老家,自己背著一隻箱子,到酒泉夾邊溝勞改農場。這一天,是1958年8月10日。
夾邊溝勞教農場隸屬於甘肅省勞改總局,在酒泉城東北約30公裏外的一片浩瀚的沙漠之中。1957年底以後,開始作為右派分子的勞動改造之地。黃席群來到這裏時,已近50歲,每天挖排洪溝排堿,這對一個從來沒有幹過重活的人來說,實在是難以承受,而且每頓隻有3兩饃,所以別人一天能挖七八方土,他隻能挖一方。挖野菜別人一天挖幾十斤,他隻能挖一斤。別人每月能拿5角至2元不等的工資,他卻拿不上一分錢。幸虧兩個大的女兒大學畢業有了工作,為家庭分擔起“大養小”的任務,否則,一個嗷嗷待哺之家,真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不特如此,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還經曆了數次驚險的生死劫難。
一天半夜,管教幹部通知他們將一輛陷在河裏的汽車拉回來。返回宿舍時,黃席群突然掉進一口沒有遮蓋的井裏,幸虧他慌亂之中用手抓住了井邊凸起的一塊磚,人們才將他拉了上來,否則掉下去就沒有命了。
還有一次是他外出勞動時,在大漠裏迷了路,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場部。天漸漸黑了下來,外麵野狼很多,要是再走不出沙漠,碰上餓狼就完了。這時,他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上,正在慌不擇路之時,遠遠看見一線燈光,循光找去,有個教室,他連忙進到裏麵,在椅子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場部,同宿舍的人對他說:“我們還以為你被狼吃了!”那個年代,狼吃掉又能怎麽樣?
一次在外麵翻地,中午飯每人一個小饅頭,有個年輕人餓得慌,向他討要,他分給了半個,餓著肚子又幹了半天。回來後排隊點名,他忽然暈倒在地,別人以為他死了,這種事情過去經常發生,可誰知過了一會兒,他又自己爬了起來。
1937年在武漢時,有個算命先生為他算過命,說他“大樹落葉,不傷根木”。誰知倒真靈驗,幾次到了鬼門關都沒有進去,一年多以後,否極泰來。1959年7月,中央命令搶救高級知識分子,甘肅農業大學的黃席群、蘭州大學的副校長陳時偉、西北民族學院蒙古史專家謝再善三人點名受到照顧,被調到幹部灶吃飯。黃席群還被安排看守圖書館,以後又調到酒泉城裏的新生機械廠,幫助翻譯英文科技手冊,寫寫簡報和黑板報,每月還有32元的工資,這使他暗自慶幸。否則,在接下來的三年困難時期,像他的身體狀況,肯定葬身沙漠。要知道,當年關押在夾邊溝的3000多名右派,死在那裏的就有一半多!
1961年初,黃席群從夾邊溝返回蘭州,在甘肅農業大學的文印室工作,刻蠟版,印教材,一月25元的工資,多少能補貼點家用。清貧一點倒沒什麽,想不到在1962年,與他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妻子在貧病交加中去世,料理後事的200元錢都是盛彤笙支援的。中年喪妻,他又遭遇了人生的一大不幸。
20世紀30年代,黃席群在江西廬山教書時,遇上有個名叫何降生的華僑,為他批了一個本子,結論是“晚景尤濃”。當時也沒有在意,以後回想起來,還真讓他說對了。
1963年,黃席群進入西北師範學院外語係,擔任大學四年級的英語教師,他流利的英語令學生傾倒。每月32元,別人說他是幹的教授的活,拿的是工人的工資,但他珍惜眼前的這一份工作,幹得非常認真和賣力。
誰知命運再次又和他過不去,“文革”中,他作為“曆史反革命”被揪了出來,關進了“牛棚”。以後,造反派幹脆將他頭銜中的“曆史”二字取掉,直接按“反革命”對待。後來又被下放到西北師範學院靖遠幹校勞動了8年多,終於在1979年迎來了命運的轉機,中央作出決定,所有右派分子一律改正,他“不摘帽子,死不瞑目”的願望總算實現了。在西北師範大學,他擔任的課程有基礎英語、語法、泛讀和英國文選等,研究生的英語課也由他講授,他還負責出國人員培訓班的英語教學。1981年他才被評為教授,這年他已72歲。幸虧當時還沒有60歲退休的規定,否則,這個英語大家也許終生就是個副教授。
晚年的黃席群才迸發出燦爛的光華。1987年78歲正式退休後,受北京商務印書館委托,他先後校譯了三本專著:《美國的曆程》,約113萬字,1988年出版;《英國現代史》,52萬字,1990年出版;《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曆史進程》74萬字,與北京大學羅榮渠教授合作,1993年出版。同時,還校譯《英國現代史》等多部著作。商務印書館的責任編輯周穎如女士見稿時十分驚訝地說:“想不到西北還有這樣的人才!”其中《美國的曆程》一書填補了我國目前美國通史課本的空缺,獲得甘肅省教委1988—1989年度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以後,又校譯了《夾縫中的六國》,約40萬字,是保、捷、匈、羅、南、波六國1815年至20世紀30年代的一部詳盡的政治史;《現代世界體係》(上冊)約15萬字。
黃席群含辛茹苦哺育的8個女兒,個個爭氣,她們都是姊妹間相互拉扯大的,其中7個上了大學。之後她們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女兒們生育了15個外孫,其中有12個男孩。晚年兒孫繞膝,後輩孝順,盡享天倫之樂。1999年九十大壽時,他自撰一聯祝壽:“又是一年春草綠,力爭百歲夕陽紅。”真是上天眷顧,他的這一美好願望,在社會和後輩的關愛下,加上他的寬懷處事,也真的實現了。
2009年4月22日,黃席群在蘭州去世,享年101歲。
§§第六章 篳路藍縷
民國三十五年秋,政府以西北畜牧生產事業,有待於獸醫科學者綦夥,乃於蘭州創立獸醫學院。俾肩茲重任,國步方艱,瘡痍未複,庫帑彌絀,而中間篳路藍縷,慘淡經營,其遭遇之艱厄,方之國內外大學,殆罕其儔。
———盛彤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