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日報和晚報都以整版篇幅登載了題為《播種執著,收獲陽光》的文章,像窖藏老酒那般,將章太華的“炕頭學校”“地頭學校”等陳年舊事挖掘出來,攪拌在章第中勇奪高考狀元的新聞報道當中,為沉木教育搖旗呐喊,為執著奉獻高唱讚歌。
文章一經麵世,便被眾多媒體競相轉載。
而文章的捉筆者,正是美女記者孫曉梅。
現在,孫曉梅正駕駛著一輛紅色桑塔納轎車,奔馳於去甜水鄉榆樹坡的路上。十年九旱的沉木縣難得下了幾場透雨,沿途尚未退耕的山坡地裏,或一行行整齊堆碼著小麥捆垛,或香噴噴盛開了蕎麥、洋芋等秋季作物的鮮花。孫曉梅一邊開車一邊滔滔不絕大談她成竹在胸的采訪計劃,不時回過頭征求章第中的意見。這次去榆樹坡,是那天在機頭辦公室贈送新聞光盤的時候作為條件講好了的,孫曉梅想廣泛搜集章第中從小學到高中階段的成長資料,並一直跟蹤他步入大學校園,然後將拍攝的資料剪輯創作成富有教育意義的電視記錄片,題目就叫“狀元之路”。
對孫曉梅的職業熱情,章第中感到左右為難,配合不對不配合更不對。近些日子,每遇到有座談或采訪,他的心就困擾在這樣的矛盾中,而且越來越強烈。今天聽孫曉梅邀請回榆樹坡,他暗喜終於暫時可以逃離一中了,然而想到接下來孫曉梅無法躲避的鏡頭,情緒又一直快樂不起來。
章第中父母從甜水鄉回榆樹坡已好些天了,早知道今天有記者來,聽得車喇叭便笑哈哈迎出了門,連同章第中的幾位伯父和眾多鄉親。麥黃六月的莊稼人,忙得黑汗白汗的,絕少有空閑串門聊天,今天擠時間來小院,一是章家的人氣好,二是他們也想借機看看記者采訪的新奇和熱鬧。進入小院,別有洞天,劈柴火爐在屋簷下呼呼燃燒,罐罐茶正煮得香氣四溢。孫曉梅一看便來了興致,客套話顧不上說一句,打開鏡頭左左右右拍攝起來。
章第中當然不能閑著了,跑出跑進招呼客人,替鄉親倒茶,為伯父點煙,跑溝泉挑水,進廚房添柴,掃院外空地,倒筐裏垃圾……走到哪兒,孫曉梅的攝像機就跟到哪兒,而孫曉梅身後,更時時追隨著父老鄉親灼灼的眼睛,令章第中的表情充滿了無奈的尷尬。
孫曉梅不愧是記者,很快發現屋裏的玻璃相框中裝有幾幅章第中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照片,牆壁上還貼著幾排章第中小學和初中的獎狀,便如獲至寶似的,一個不落地拍攝了下來。孫曉梅還想補拍幾組章第中大幹農活的鏡頭,鄉親們聽了非常配合,立即張羅著牽毛驢套架子車,去三伯家最近的地裏搬運小麥,三伯和三伯的毛驢,也因此榮耀地上了回電視。
小麥搬運到場上,母親的蒜拌涼麵也做好了,孫曉梅更潑辣地脫鞋上炕,跟黑脖土臉的鄉親們坐一處吃,邊吃邊詢問章第中在莊裏的表現。鄉親們看漂亮女記者這等平易近人,也忘了拘束,七嘴八舌盡說些誇獎的話。
而孫曉梅的鏡頭並沒有關,正對著鄉親放在牆角桌子上。
等孫曉梅拍攝得心滿意足,準備返回縣城的時候,家住東莊口的薑頭以為章第中也要坐車一起走,風風火火跑上前,“娃子,我想求你辦件事。”
章第中嚇了一跳,“薑叔有事隻管說。”
薑頭麵有難色,可又不得不說:“我家薑苗已在初三複讀一茬了,今年還是沒考上高中,你能想法子插到一中不?”
薑苗是薑頭的小兒子,曾跟屁蟲似的隨章第中一起玩耍過,可插學校的事讓章第中哭笑不得,“薑爺爺,我有那能耐就好了!”
“你給一中掙的名聲可大了,記者都跟前侍後的,插一半個學生還不容易!”薑頭哪裏肯信。
孫曉梅顯然想替章第中解圍,從駕駛窗口探出頭說:“現在要插高中生,縣領導批條子都困難,老百姓根本沒有門。”
薑頭這才訕訕而退了。
連續多日無休無止的折騰,章第中實在累極了,晚上躺進被窩,感覺能美美地睡半個世紀。想起闖蕩上海的周圓,是不是每天也這樣筋疲力盡?於是周圓的形象浮入腦海,有頭疼嘔吐的,有麵色蠟黃的,有揪抓頭發的,有含淚告別的,睡意不覺間疏淡了許多,進而不由得想到三年中遭遇的種種事情,想到溫捷雅和朝夕相處的同學,想到孫映雪和辛勤耕耘的老師,想到曹爺爺和學校門口隨時可見的黑頭黑臉的家長,想到父母、伯父、奶奶、爺爺和章家胼手胝足的列祖列宗……便如同苦修頓悟的佛門弟子那般,意識到生命的存在,無論個體或群體,假如真要進步,真要發展,其過程肯定不可能不是備嚐艱辛的過程,正如同學們在田園靜的謝師宴上對“綠如藍”意義的界定那樣,平淡而激情昂然,艱苦卻積極向上!他不由得怦然心動,這樣,自然而然又想到孫老師曾經說過的話:“眼下沉木境內有沒有沉香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沉香木留給這片土地的美好品質,久埋地下而不腐,久埋地下有餘香,正像久處困窘的人,堅韌,頑強……”章第中無法入睡了,聽任浮想聯翩於時空的天地之間,好久好久都難以收攏。為了讓意識冷靜下來,他索性坐起身子,從衣兜裏掏手機打開,第一次上網登陸了自己的QQ-—移動公司獎手機和那五百元話費的時候,已經將包月上網業務“套餐”進去了。正是夜靜更深時分,估計不會有同學在線,可他剛一露麵,就有頭像閃爍起來,點擊看時,竟是劉老二,“你好,綠如藍!”
“你好!挑燈夜戰?”
“是啊,在哪兒?”
“老家。”
“衣錦還鄉啊!”
“你也形容我?”
“仰慕,非形容也。”
“放屁!”
“不過我真誠提醒你。”
“放吧。”
“粗俗無賴!”
章第中突然覺得不對勁,“是劉老二嗎?”
“哈哈,我是劉流芳。”
“啊,為何盜用兄長QQ?”
“哥在家掛網升級,我順手牽羊罷了。”
網絡世界,跟現實中的感覺真大不相同。高考結束後,章第中一直沒有見過劉流芳,本想多聊一會兒。劉流芳卻嫌章第中手機上打字太磨蹭,她第二天夏令營還要上課,準備告辭休息了。不過她還記著剛才沒說完的“真誠提醒”,“別太得意忘形了——革命剛剛成功,同誌更需努力——最好讓我能將對狀元的仰慕進行到底吧!”
章第中心頭一震。苦口良藥,忠言逆耳。自高考成績公布後,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勸告——猛然想起在北京街頭尋找魯一鳴的情景,便趕緊編輯道,“謝你!銘記於心!”發送了出去。
劉流芳那邊悄無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