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三節

　　頭挨在枕畔便沉沉入睡，直到被嘈雜的人聲擾醒，章第中和茹森林拉窗簾看時，太陽已紅通通升起了。他們倆睡在機頭辦公室值班的床鋪上，窗子的正下方是升旗台，旗台四周，聚了數不清的同學，有個白發蒼蒼的老漢，正雙膝跪地，朝著國旗頻頻叩頭。仔細看時，老漢不是別人，正是曹鵬煒爺爺。而曹鵬煒就在爺爺身邊，跟淩雲班的幾個同學一起，怎麽拉也拉不起老人來。

　　章第中和小夫子亂穿了衣服往樓下跑。

　　劉校長也聞訊趕來了，硬是將跪在地上老人扶起。老人瘦骨嶙峋，眼角掛著粘稠的淚液，“我家盆娃考上大學了，我死也能閉上眼睛了！”

　　曹鵬煒扯著嗓門介紹了半天，才讓情緒激動的爺爺明白，扶他起來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劉校長。老人撲通又爬伏在地，並揪扯曹鵬煒也跪倒一旁，“讓我跪一會兒吧，我就想跪跪，就想跪跪，我是專門跑來下跪的——一不跪天，二不跪地，隻跪供我盆娃念書的大恩人，隻跪教我盆娃成才的好老師！”

　　旗台周圍刹那間靜得什麽似的。

　　劉校長慌忙蹲下身攙住了老人。

　　曹鵬煒成績高出重點線九十多分。他的第一自願是西安交通大學機械工程學院，錄取肯定十拿九穩。老人得知喜訊高興得像中了邪，跑滿莊子宣傳夠了，又無論如何要孫子領著他，到一中校園裏來下跪。

　　而這一切，恰好被“微服私訪”尋找素材的孫曉梅攝入了相機——老人拽孫子跪倒在校園國旗下的鏡頭，後來感動了無數學子，更感動了無數國人，也讓孫曉梅名聲大噪。不僅如此，孫曉梅還抓住機會上前采訪。老人不知道伸在他麵前的那是話筒，更聽不懂孫曉梅的普通話，隻由性子誇獎他的“盆娃”，想說什麽說什麽。

　　“您老年紀大了，盆娃上大學的學費咋辦呢？”孫曉梅隻能改說沉木方言了。

　　老人笑哈哈抹把胡子，“我家盆娃出息了，已經是國家人才了，國家給他出錢，幫他往完裏念大學呢！”其中“國”字發音特別，讀成了“guí”。

　　曹鵬煒從旁更正：“爺爺指的是國家生源地助學貸款。”

　　國家生源地助學貸款，是由政府主導財政貼息和承擔一定風險補償金，由國家開發銀行負責發放的信用助學貸款。該貸款建立在學生和家庭誠信的基礎上，不需要擔保和抵押，學生本人作為借貸人，其父母（或其他法定監護人）作為共同借款人，共同承擔還本付息義務，在戶籍所在縣學生資助管理中心申請辦理。其目的正是幫助曹鵬煒這樣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能上得起大學，順利完成學業。沉木縣僥幸作為該貸款的發放試點已經兩個年頭了，學生及家長都舉雙手擁戴：這些信息孫曉梅非常了解，她心領神會繼續提問：“您老還想對培養盆娃的老師說些啥嗎？”

　　孫曉梅一身碎花裙裝，鮮豔亮麗，越發襯托出老人的黑枯滄桑。

　　曹鵬煒看爺爺沒完全聽懂的樣子，咬著耳朵把意思強化一遍。老人立即笑哈哈朝劉校長作揖，“我老了，沒本事感謝恩人了，讓盆娃有情後補吧！”

　　劉校長趕緊雙手抱拳，“隻要盆娃刻苦自勵，健康成長，就是對母校、對老師最好的感謝了！”

　　劉校長要邀老人上樓喝水。老人慌得連連擺手，“我泥頭土腦的，咋能進校長辦公室呢！”不由分說拉起孫子就走，瘦弱的身子彎弓似的，雙腿更屈似標準的菱形，瘸瘸顛顛，一步挪一下手拄的棍子，不時還回頭向劉校長致意。

　　目送爺孫倆出了校門，孫曉梅約上章第中，笑盈盈隨劉校長進了教學樓。經過機頭辦公室，孫曉梅向劉校長道聲別，直接推門而入。辦公室沒有人，孫曉梅反客為主打開電腦，說昨天的采訪內容已在縣電視台播出了，她順便刻錄了一張光盤，讓章第中先睹為快。說著掏光盤裝入光驅，握住鼠標輕輕點擊，熟悉的人物便躍然而出了。

　　原來電視台播放的新聞，完全打破了實際采訪的順序，一會兒是章第中，一會兒是田園靜，一會兒是楊琴，一會兒是劉校長，一會兒是章第中父母親，一會兒又是記者……由播音員畫麵外的激情解說，將近乎零亂的鏡頭重新串聯起來，正像寫文章圍繞有形無形的東西剪裁組織材料一樣。父母親的采訪背景是甜水鄉中心小學，盡管沒有一中多功能學術報告廳超越常規的條幅和煞費苦心的排場，可樸實無華的校舍，活蹦亂跳的孩童，甚至在鏡頭深處劈哩啪啦燃響的鞭炮，都給人真實不過的親切：一組鏡頭中，父母親笑得臉都變形了，凍癟的洋芋似的，隻那條條皺纈裏，飽綻著驚喜、快樂、甜蜜和幸福；另一組鏡頭中，孫曉梅提出要介紹家庭教育的秘訣，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教育方麵的功勞是學校老師的，退避一旁緘口不言了，母親卻當仁不讓地站出來，侃侃而談，儼然專家似的；還有一組鏡頭，不願拋頭露麵的父親竟然又唱起了他喜歡的秦腔名段：

　　有包拯坐八抬自思自想

　　思想起當年的大事一樁

　　宋王爺開科選我把京上

　　在原郡辭別了我的嫂娘

　　……

　　“內容處理得怎麽樣？”孫曉梅雙目閃閃。

　　“非常好。”章第中說。孫曉梅身上的香水味道，讓他想起了姐姐章詩伊。

　　“那這光盤就送給你吧，拿回家讓父母也看看。”孫曉梅說，“不過不是白送，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啥條件？”章第中問。

　　孫曉梅微笑著正要說什麽，辦公室門被推開，機頭攜著苗娟秀老師走了進來。美女相見，分外親熱，圍繞對方的衣著發型，兩人嘰嘰喳喳品評個沒完。章第中本來想告辭，被機頭留住了，說要借他的一筆好字，幫苗老師填幾份表格。表格是苗老師破格晉升副高職稱的，需要填寫的文字主要在工作業績那一欄，有底稿，隻需照抄上去就行了。

　　章第中邊抄寫，邊聽機頭跟兩位美女閑聊，知道沉木縣今年高考總體上又大獲全勝了，綜合評比高居全省第一。隻美中不足的是，“省示範”二中無論本科還是重點，確確實實全線走低，學校內人心浮動，社會上議論很多……

　　機頭不無幸災樂禍地調侃說：“老革命師表帥，真正晚節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