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們圍攻章第中:“昨晚去哪兒了?坦白從寬!”
章第中笑而不答。
室友們很知趣,不再過分刨根問底了,而晃著到手的《參考答案及評分標準》,“快估算成績吧。班馬和機頭昨晚一直找你,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沒啥事吧?”章第中做賊心虛。
“十之八九是了解考情。”室友們說。
章第中問室友們考得如何,一個個競相搖頭,說糟得不能再糟,跳樓的心思都有。江小兵更是為“文綜”中幾處不該有的失誤擂打床架。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純屬多餘,不如靠自身消化免疫吧。章第中脫鞋上床,將自己捂進被窩。身體裏蒸騰著隱隱的倦意,舒坦而溫馨的倦意……可他不能睡覺,想溫捷雅是否也拿到《參考答案及評分標準》了吧,初步大概估了多少分——趕緊搖頭,清楚有些路必須自己走,眼下最好先晾一晾再說,於是便翻開手頭的那本“答案”,憑記憶一科一科核對起來。
一個多小時後,章第中主動去拜見班馬。
數學教研組裏擠滿了人,全是請求老師估分的家長和學生,不巧的是班馬剛剛外出了。章第中隻好再找機頭。田園靜、茹森林、祁曉春、曹鵬煒等淩雲班的高手都雲集在機頭辦公室,看見他異口同聲地問:“考得咋樣?”
章第中弄出一臉痛苦,“差強人意吧。”
“大概能估多少分?”機頭更迫不及待。
“五百五六。”章第中說。
“沒一點保留?”
“沒有。”
“真的?”
“真的。”
機頭眼裏滑過一道失望的陰霾,“你父親和姐姐,還有甜水鄉初中的魯偉祺老師,都向我跟馬達老師問你的情況呢,可到處找不見你的人影!”
同學們在各個角落直扮鬼臉。
“我剛給家裏打電話了。”章第中也吐舌頭。
看機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章第中趕緊自找台階,詢問在場的同學們的戰況。大家也都悵然若失,田園靜神態間甚至帶著隱約的苦笑。機頭也許意識到這種氣氛利多弊少,轉而安慰說:“高考不可能不留遺憾的,現在關鍵的關鍵,是估準成績報好自願,同學們各回各處認真去做吧。”
剛出樓口,花公子迎麵走了過來。不等大家有任何表示,花公子已滿麵春風向大家示好了,尤其對章第中,又是稱兄又是道弟,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不愉快,同時眼睛色迷迷地,直往田園靜臉上和身上掃。
大家不明白花公子是否參加了高考,在哪裏考的,考得怎麽樣,今天因何在沉木縣……可又懶得具體詢問,隻淡淡應付了幾句,一個個借故逃躲開去。
校園彌漫了濃烈的紙煙氣味,刺激著所有人的鼻息。
每年高考結束,總會有複讀生悲壯地焚書。一垛垛的課本或資料,被嘩啦啦投進廁所後麵的大火,發泄似的肆意翻攪,攪得紙灰烏鴉一般滿天飛舞,刺鼻的煙氣四處飄散。包括劉校長在內,誰都睜隻眼閉隻眼不去製止,免得那些倒黴的焚燒者情緒失控,惹是生非。
其實很多人心裏跟煙火一樣焦灼。一厚本裝幀糟糕的《參考答案及評分標準》,不知翻了多少遍,一題一題地估算,一分一分地加減,上限多少,下限多少;十幾張合訂在一起的《招生通訊》,也反反複複查閱了,可文字排列的密密匝匝的高校方陣中,好像找不到與各自成績門當戶對的。馬路上,樹萌下,宿舍裏,樓道中,三個一團,五個一簇,或愁眉苦臉,或聚精會神,或小聲嘀咕,或放言爭論,無不與分數和誌願有關。老師成了搶手的香餑餑,比任何時候都受人器重,被家長邀請或預約,為孩子估算成績,厘定檔次,篩選專業,規劃未來。
接連幾天,無不如此。
章第中大多數時間跟溫捷雅泡在花園垂柳樹下,再用不著像過來的日子一樣躲避老師和同學的目光了。章第中估分的上限,已經咬耳朵告訴了溫捷雅,比給機頭透露的高一大截,第一誌願也成竹在胸,兩人約定暫時守口如瓶,不讓任何人知道,靜等其他同學消息和動向,避免犯盲目冒進的錯誤。但揪心的是,溫捷雅的成績怎麽也估不過五百分,縱使拿放大鏡也無濟於事。這使誌願根本沒了選擇的餘地,隻能瞄準省內最低檔次的幾所學院了,而且專業也不敢有任何挑剔。溫捷雅幾夜都沒睡好,衣服髒髒的,頭發亂亂的,臉色黃黃的,手臂涼涼的,隻有低垂的雙眼仍朦朧如詩,出神地冥想著什麽。章第中擔心她憋出毛病,變換各種方式安慰和鼓勵,溫捷雅默不作聲,後來勉勉強強笑了,無奈而淒婉,慢慢從衣兜裏掏出一張彩色信箋,用雋秀的筆跡抄寫了詩人舒婷那首著名的愛情詩——《致柳樹》: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
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原詩本來是《語文》課本裏學過的,現在讀來卻別有感觸在心頭,尤其“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兩句,被紅筆劃了著重號。章第中雙眼狐疑地瞅定溫捷雅,“你?——”
“我已經想好了,純粹放棄估算成績,放棄選填誌願,一心一意準備複讀,爭取明年考更好的成績,上理想的大學!”
這聲音如雷貫耳,驚得章第中呆了。四隻眸子長時間對視,默默然對視。此時此刻,任何動作、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隻有如絲的柳枝,在他們四周柔柔地拂繞。章第中滾燙的心裏,越發疼惜這個外表柔順性格硬氣的女孩了。
相比之下,表姐王春光軟弱多了,高考結束之後一直哭泣不止,成績估了多少,誌願填報什麽都羞於開口,章第中每次去找,總見她抱著頭一個勁地抹淚。
很快,二中的估分信息傳進了一中的耳朵,聲名赫赫的宏誌班,據說上清華檔次要達五六人之多。機頭聽完再也坐不住了,表情凝重,沉默不語,因為一中包括淩雲班的田園靜在內,估分結果都不大理想。
是茹森林鼓舞了機頭的士氣。他的誌願卡第一個交了上來,最顯要的地方醒目地填寫著“清華大學”幾個字。機頭的臉色撥雲見日,幾乎用感激的眼光看著茹森林,“你有多少把握啊?”
“百分之七八十吧。”茹森林說。
“萬一‘滾檔’了咋辦?”
“複讀再考。”茹森林斬釘截鐵。
“這就對了!”機頭拍一掌桌子,“敢拚才會贏嘛!”
受到鼓舞的機頭,開始幹預幾個頂尖弟子的自願,直接越過班馬,將章第中叫到辦公室,明確提出他應該衝擊北大。為此,他不惜再次捉刀替章第中估分,同時還招呼科任老師集體會診。會診的結果是:章第中報北大絕對有戲!
可章第中反應冷漠。
“你不想報北大?”
“對。”
“為啥?”
“怕成績不夠。”
“老師都認為有把握!”
“可那畢竟是估分啊!”
“你準備報哪所學校?”
“正在思考。”章第中說。
會診老師不好太堅持了,因為一旦估分走了水,自願填報失當,將會嚴重影響考生的前程。他們顧左右而言他,議論國內幾所頂尖大學的生源爭奪——據可靠消息,北大和清華已莊嚴承諾,將給第一自願報他們學校的各省文理狀元人均獎勵四萬元,比整個大學的學費都高許多。
老師們言外之意,是清楚不過的了。
江小兵的成績估得不錯,機頭建議報北京一所著名的師範大學。西部學子如果招入這所大學的師範類專業,國家在學費上有專門的優惠政策。可江小兵猶豫很久,最終毅然違敗機頭意旨報了北京某財經學院。其實考生隻要成績稍上檔次,絕少人願意填報師範院校的——高中三年,教師的艱辛和清貧,讓大家看得心有餘悸了。
章第中父母通過機頭的手機打來電話,姐姐也通過機頭打來電話,叮囑在自願問題上一定多聽老師的意見,老師畢竟久經沙場,經驗豐富。接著劉校長找章第中談話,中心思想是考生如果能被北京大學錄取,不僅僅是個人的榮譽,也是學校和沉木全縣的驕傲。最後茹森林和曹鵬煒也湊熱鬧,說文史類試題要精確估分盡管存在難度,可章第中心裏肯定有底線,能衝擊頂尖院校就放手衝,人生能有幾回搏,縱使遭遇風險也無怨無悔。
可章第中仍堅持不報北大。
局麵無形中有幾分僵持了。
絕大多數同學的自願卡已經集中到了教務處,按期限馬上要送交教育局招生辦。這時,溫捷雅趟著熱辣辣的目光,直接來宿舍找章第中,兩個人又一次去花園垂柳下,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子。
章第中的誌願卡終於填塗好了,那第一位置上的,不是師友們期待的北大,而是長江南岸的某綜合性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
章第中心裏最清楚,他絕非輕率做這個決定的。他詳細查過包括網絡在內的不少資料,了解了那所瀕江大學的許多特點尤其漢語言文學專業的雄厚實力。而關鍵的關鍵是,他內心有個張狂得無法出口的秘密:北京他已經約略見識過了,與大西北有太多的差異和太多的相似,而地處江南的那座“六朝古都”,肯定迥然不同了——生長在西北幹旱山區的自己,應該在人生最美好的大學時代,去江南的人文氣候裏浸泡一番……
這種張狂,除了溫捷雅,他還敢告訴哪個人呢!
劉校長和機頭對章第中的選擇深感失望甚至惱火,可閉門討論,又覺得事關重大,不好強人所難。倒是班馬、杜仲和姚古城,都替章第中豎大拇指,“自願自願,就是自己的願望嘛。”
田園靜在校園裏攔住章第中,“你果真要去江南?”
“對。北京可是我章某人的麥城呀!”
“是嗎,是嗎?”田園靜的眼裏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光,“可你為啥忘記我們的約定呢?”
“我們……約定?”章第中大惑不解。
“當初你去文科班,當著那麽多同學都說啥了?
記憶的拷貝滋滋回轉,當初的一幕閃現腦際——
“希望兩年以後,能跟章第中同去讀北京的大學!”田園靜的聲音。
“但願能跟田園靜在未來的大學校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比肩攜手,共同進步!”自己的聲音。
——章第中如醍醐灌頂,當即呆立地上了。
§§第八章 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