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神也隻會欺軟怕硬罷了,竟讓孫映雪老師的小女兒患上了過敏性紫癜。與其說是孫師母缺乏應有的醫學常識,不如說還是家裏經濟上太吃緊,對最初小腿部出現的紫斑和身體發燒根本沒怎麽重視,以為不過是被什麽東西嗑了碰了,像平常的頭痛感冒那樣隨便吃點藥就能應付過去,直等後來腿腳浮腫起來,一天比一天嚴重,才不得不急送醫院診治的時候,病菌已經橫衝直撞侵入腎髒了。
劉校長得知消息,立即停下手頭的工作,趕到醫院裏跟主治大夫溝通,決定將孫師妹轉送省城。去省城治療意味著花更多的費用,尤其紫癜引發的腎炎,必須盡最大努力一次性治愈,否則會留下終生隱患的。孫老師活著的時候顧了老人顧兄弟,一份工資恨不得掰成八瓣支出,本來沒什麽積蓄,去世後的情況可想而知,要不是老家洋芋呀麵粉呀的大力支援,孫師母一家三口的吃飯都成大問題,如今攤上這樣的禍端,她除了抹淚能有什麽辦法呢?
劉校長馬不停蹄,親自去縣委、縣政府和縣教育局遊說了。同時,學校門口又一次出現了一隻捐款箱——劉校長作為第一個響應者,把半個月工資投進了箱中。
等孫師妹病情穩定的消息從省城傳來,高三級畢業典禮如期舉行了。
兩年之前,一中瞅準中考的節骨眼,別出心裁地在教育紀念館前為淩雲班舉行了那場聲勢浩大的畢業典禮,刺激高一招生工作更加良性互動之後,二中便尋找角度絕地反擊,奇招怪招層出不窮,正像多年前競爭“省示範”申報權那樣。兩所頂級學府設壇鬥法,翻雲覆雨,攪得生源地各初中窮於應付,叫苦不疊,縣委、縣政府不得緊急決定,從即日起嚴禁縣屬所有高中搞不正當競爭——以文件附件形式列舉了各類“不正當競爭”的現象,二中跨越校牆的那種集會首當其衝。從此,一中無論開學集會或畢業典禮,都不得不甘居平庸了。
然而亮點終於璀璨閃現了。劉校長在這屆畢業典禮的第二項議程即表彰優秀畢業生之前,突然喜形於色地站起來,說要宣讀一封來自兄弟學校的信,一封寫給田園靜同學的感謝信。原來田園靜高中三年,人盡管在淩雲班上課,可並不真的享用基金會的待遇,而把那部分資助領到手後留存下來,同時又從父母那兒爭得一份數額相同的錢,轉而資助沉木八中兩個父母雙亡家庭特困的兄妹……本來跟八中講好不向包括受助者在內的任何人透露捐助者信息的,可那兄妹兩個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探到了其中的秘密,數次約見麵謝恩人不成,便通過郵局給劉校長遞來了情真意切的感謝文字。
典禮會場整個兒凝神屏息,傾聽劉校長的激情朗讀。
此時此刻,章第中盡管看不見田園靜本人,但完全能想象到她嫻雅美麗的樣子。三年之前剛剛認識的時候,她筆記本扉頁上的那句話躍然眼前:笑到最後的,才是笑得最好的。章第中暗自點頭,承認自己無論學業還是做人,都全方位地敗給田園靜了,可他不但不妒嫉,反而非常沉靜,一種澄澈透明、瀲灩春光般的沉靜——他心靈的觸須已尖銳地對準幾天後的高考了,無暇他顧,更何況他所敗給的,是一個值得敬佩的對手。
簡短的典禮結束,是雷打不動的考前動員。這樣的動員機頭已非首次,他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小時,完全卸去了作為機頭三年一貫的矜持,把取之不盡的典型事例,以層出不窮的佳詞妙句串聯起來,煽情溫馨,細致入微,甚至連高考期間一日三餐的具體吃法,晚上睡覺的具體姿勢,呼嚕的具體調子,都風趣幽默地詳加叮嚀,不時引發如雷的掌聲或會意的大笑。
各班留守的值日生,已將教室的多餘桌凳悉數搬出,布置成了三十座的高考考場。人生不可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高中生活真的將永不重返了。盡管畢業照早拿到了手,可又有同學拿出了相機,將站立講台分發畢業證和準考證的班馬拍攝下來,個別同學還擠到班馬身邊留影作念。班馬佯裝視而不見,可眼睛裏隱然含了淚花。在這間已經布置成考場的教室裏,班馬和他的搭檔消耗了太多的汗水和心血。鐵打的講台流水的學生。三年一屆的弟子將學成而去,老師內心怎麽能沒有感觸呢!
大家相互驗看準考證,知道僥幸編在同一考場的寥寥無幾。文科考場全部被安排在二中。二中在全縣檔次最高規模最大,因此設立的考場也最多,除容納了所有的文科考生,另外還有十多個理科考場。
對一中學生來說,既然不能留在本校考試,那距離最近的二中是最佳選擇了。
雖然弟子們名義上畢業了,可老師的擔子絲毫沒有卸載,為更好地調解大家的心理,班馬特意邀請了姚古城和杜仲兩位老師,按自願將大家分為三撥,由班馬跟兩位受邀者親自帶隊,或去教育紀念館堅定理想,或赴革命博物館強化信念,或攀登翠屏山強身健體。翠屏山的領隊杜仲,一改平日低調的樣子,理了頭發,刮了胡須,穿了運動衣,陡然像年輕了十歲。登翠屏山有好多路徑,不乏陡峭難行的羊腸小道,杜老師選擇了最為寬綽好走的。大考在即,安全比什麽都重要。同學們暫時把心頭的壓力放下,一路緊緊團住杜老師,聽他講述他當年參加高考的情形。杜老師高中時代的生活條件,至少比孫映雪老師好多了,盡管住宿仍十分擁擠,高低床大通鋪,吃飯也在宿舍裏用煤油爐自炊,可畢竟上頓下頓白米白麵,不再饑腸轆轆地上課了,但杜老師還是生動逼真地講述了他自己的幾個狼狽細節,聽得同學們會心大笑。在沉木縣,凡是從高考的硝煙中撕殺過來的,無論遲早,無論成敗,誰人未曾書寫一部艱苦卓絕的奮鬥史呢!杜老師顯然不願在這方麵過多糾纏了,接下來話峰一轉,說無論前輩人在求學路上如何胼手胝足,承受了怎樣的物質苦難,可精神的負擔比如今的孩子重不了多少,因為那時高校沒有大規模擴招,隻要趟過了高考那道坎,無論哪個級別的學校,不管哪個門類的專業,畢業之後差不多都能謀得養家糊口的職業,不像現在的孩子,如果考分不理想,學校檔次低,專業太冷門,本人不努力,畢業就等於失業……杜老師說到這兒,不無傷感地噤了聲。
大家感同身受,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江小兵冷不丁問道:“就是啊,現在有不少聲音指責和抨擊中國教育,尤其指責和抨擊高考製度,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這件事?”
“你說的‘這件事’是指‘中國教育和高考’的缺陷,還是有人對‘教育和高考’的‘指責和抨擊’呢?”杜老師凡事一絲不苟,結巴了好幾下才表達清楚。
“當然指中國教育和高考的缺陷了。”江小兵說。
杜老師習慣性地眨巴著眼睛,給自己贏取思考時間,然後反問道:“你們想想,一個人即便偉人,可能沒有缺陷嗎?”
“不可能。毛澤東和許多偉人都犯過錯。”
“一個民族呢?有無缺陷?”
“當然有啊,金無足赤嘛。”
“一個國家呢?”
“國家也在不斷糾偏補正中發展壯大。”
“這就對了。”杜老師結巴道,“大家再想想,曆史和現實是如何對待和處理個人、民族和國家的缺陷的呢……更何況教育和高考,是咱老百姓誰也離不開的事業,即使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光指責和抨擊能解決問題嗎?”
杜老師像課堂析題那樣,在水到渠成處緘了口,因為剩下的疑惑,他相信弟子們完全有能力解決了。
說話間已來到山門了。山門建築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石柱上刻一副對聯:
深妙圓融笑納天下事
慈悲大度樂助世間人
翠屏山是沉木人心目中的靈山,山門內分布有數十座寺廟,每年農曆六月中旬的廟會更是名聞遐邇,香客信眾摩肩接踵,從山腳一直綿延到山頂。同學們品味著山門的對聯歇息了幾分鍾,待神定氣靜之後,才買了香表,列隊步入寺廟,心懷虔誠拜佛許願。這是沉木大多數學子高考前必做的一件事——不是嗎,六月廟會還未到來,可山路兩邊的綠樹枝頭,已經掛滿了鮮紅的吉祥帶,在濃密的樹影中隨風飄拂:這些帶子,哪一條不代表一樁如詩如畫的心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