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一節

　　西北高原終於降雪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盡管範圍不廣，厚僅盈寸，可對吸附淨化下雪之前特大沙塵暴遺留的空中懸浮畢竟聊勝於無——據中央電視台報道，這場特大沙塵暴生成於內蒙古南部和河西走廊，一路壯大，肆虐向東，幾乎狂掃了整個北中國，連幾千裏外的首都北京都未能幸免。而沙塵暴正猖獗的時候，李偉民已帶領兩個弟子準備起程返鄉，在北京西火車站三樓候車大廳裏親眼目睹了祖國首都被來自西北的“黃風土霧”攪得天地閉合的慘境，看到正在街頭行駛的車輛爭先恐後亮起了昏暗的燈光。

　　二十多個小時之後，李偉民師徒回歸沉木。沉木街道上薄薄的積雪摻雜了小半的土黃色沙塵，一中組織學生列隊在土黃色的積雪裏，打出火辣辣的橫幅：“熱烈歡迎我校參加北大、清華保送和自主招生的學子載譽歸來！”，另外還安排了三個漂亮女生跑步上前，向“載譽歸來”者敬獻了花籃。而當天晚上，沉木電視台的新聞節目播報了這條消息。

　　據看過電視的同學說，新聞中出鏡最久的不是懷捧塑料花籃的機頭、章第中或田園靜，而是歡迎隊列裏的溫捷雅——記者真火眼金睛啊，硬是在眾人堆中捕捉到了她，不僅特寫了那雙黑朦朦的大眼睛，而且通過她含情脈脈的眸子，順藤摸瓜找到了章第中，然後才拍攝機頭和田園靜，盡管在田園靜身上，鏡頭又忍無可忍地多停留了幾秒鍾……這樣的話題，差不多被大家津津樂道了好幾天，每說一次，總會引發轟轟烈烈的評論和笑聲。

　　這條“有償”了數百元人民幣外加記者一頓“便飯”的新聞，一經沉木縣電視台連續播報，便是高一招生再好不過的廣告了。至於歡迎橫幅上“載譽歸來”的“譽”，目前盡管還難以白紙黑字向社會昭示，可清華大學麵試結束後已放出明確信號，田園靜各方麵非常優秀，自主錄取問題不大。本來，清華大學自主招生所需的條件——奧賽獎發明獎之類的證書，田園靜擁有好幾張，何況在筆試和麵試過程中，她的表現又那樣卓越和醒目。

　　令一中沒有想到的是，競爭對手二中也恰恰利用了這條新聞，在社會上宣傳一中的失敗，說當年的中考狀元章第中，被一中培養三年後，上京赴考竟黯然出局了——有人甚至充當預言家，說章第中早已江郎才盡，極有可能在新一年高考中大爆冷門。

　　這類言論隱約傳進章第中的耳朵，加上隨處可見的別有意味的眼神，使他真切地體會到了世態的另一麵。平心而論，跟田園靜比，他獲取北大保送和自主招生資格的條件原本就不過硬，除了發表在《華語校園文學》的那篇散文，和含金量並不算太高的全國中學生英語能力競賽省級一等獎證書，主要就靠了進入文科班後曆次期中期末考試獨占鼇頭的成績。

　　他北大筆試還算差強人意吧，綜合麵試卻砸了鍋，甚至出了醜。離開麵試考場，他實在沮喪極了，後悔傷心雜而有之，沒心情坐出租車，慢慢步行往賓館走，邊走邊回想“砸鍋”的經過——

　　“請你說說，你成長過程中經曆的最失敗的事情，並以精準的語言描述經曆失敗的感覺。”主考席上的幾個專家全副眼鏡，其中最年輕的那位冷不丁提出了問題。

　　章第中遲疑一會，“這裏的失敗，是指我自己的，還是包括親友同學的？”

　　“你定奪吧！考場工作人員不能對考題本身作任何提示或解釋的。”年輕的眼鏡態度和藹，又以響亮的聲音將問題陳述了一遍。

　　章第中第一時間想到了魯老師，想到他在街巷裏失魂落魄尋找兒子，想到他在地下室祥林嫂般講述兒子，想到他在飯桌邊心急如焚等待兒子，想到他在雙肩上不堪重負扛背兒子……可急切之間，他不知該從何說起，尤其“以精準的語言描述失敗的感覺”，更讓思緒如麻了無頭緒，用時髦的說法講：他失語了。足足三分鍾吧，他呆若木雞一言不發。事情剛剛發生，喧囂就在眼前，塵埃遠未落定，身為高中生的章第中，根本無法說清其中的“失敗者”究竟應該是魯老師還是魯一鳴，是沉木一中還是清華大學，或者甚至是整個中國教育。

　　“考生同學，請抓緊時間！”眼鏡們顯然不耐煩了。

　　章第中默然垂立，固執地堅守著“失語”的狀態。

　　眼鏡們瞅著這個近乎木訥的小夥，奇怪地交換一下眼神，又竊竊私語些什麽，便示意他可以離場了……沮喪至極的章第中走在街上，看到那麽多陌生的行人，各自匆匆，不理不顧，又一次無法遏製地想起了魯老師和魯一鳴，淒涼孤獨的感覺湧上心來，淚水頓時迷亂了視線……

　　老師、同學和親友的反應不盡相同。

　　機頭是第一個獲知章第中綜合麵試砸鍋的人，表情深處的失望和惱火，像少女的紅暈那般騰然湧起。可機頭畢竟為人師表，有足夠的涵養調整情緒，很快轉為安慰和鼓勵了：“沒關係，沒關係，隻要以此為戒，奮發努力，在未來的高考中出人頭地，上北大的可能性仍然很大。”

　　田園靜呢，實打實地替章第中惋惜。她看著章第中，目光誠摯而友善，可又不說任何安慰的話，隻在生活上多了細微的照顧，比如賓館裏倒水，飯桌上夾菜，甚至提醒章第中有紐扣係得不對，鞋帶紮得不牢……這個曾立誌與章第中一決高下的堅韌女孩，伴隨歲月逐漸成長，骨子裏的內容越來越豐富。直到坐上火車，躺進臥鋪，她才掏出筆記本，唰唰地將爛熟於心的想法寫在上麵，鄭重其事地給章第中看：這次大考真正的優勝者應該是你——在魯老師身上，你交出了很多人難以完成的答卷！

　　父母早知道兒子在京城的所作所為了，通過機頭告狀的短信，通過魯老師感謝的電話——魯老師除了感謝章第中的熱情相助，也表達了深深的歉意，對章第中考試負麵影響的歉意。正由於上述原因，得知麵試啞火的消息後，母親沈淑英差點把話筒吼炸了，“你瘋了還是傻了，為啥長著一根筋，不等考完試再幫魯老師啊？”

　　“媽，你不知道當時情況多緊急……”章第中解釋。

　　“別人的事多急，能跟你的前途比嗎？”母親哪裏聽得進。

　　“好了好了，媽！”章第中不想理論了，“把電話給我爸吧。”

　　父親畢竟是男人胸襟，語氣讓人容易接受得多，“已經這樣了，放下包袱把以後的事做好吧——你考北大雖然失敗了，卻幫助挽救了一名清華學生，挽救了老魯家的兒子，爸心裏還是很高興！”

　　班馬直到章第中回歸的第二天早自習，才喚他到教研組，詳細詢問了有關情況，拍著他的肩膀說：“人這一輩子，本來是要經曆許多挫折和失敗的——男子漢嘛，哪兒跌倒哪兒站起來，一切還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