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下午,這個冬日無風的下午,魯偉祺跟章第中師徒倆,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首都北京的街巷裏。
“咱挨個兒找網吧呀,一鳴哥不定在裏麵的。”章第中建議。
魯老師搖頭,傷感而乏力,說清華大學周圍的所有網吧,他都找過幾十遍了,已經沒地方可找了。但無地方可找的魯老師,又一直在街上走,不停地走。據章第中慢慢觀察和理解,這種走動純粹是為了緩解內心的焦慮,並不寄托任何希望。在不懈走動的過程中,魯老師隔段時間會掏出手機,看上麵有沒有兒子的哪怕一丁點兒信息。
魯老師說,兒子的手機是開著的。
魯老師還說,他隻希望跟兒子見一麵。
然而魯一鳴沒有回信,自始至終沒有回信。
倒是章第中的手機嘀嘀響,不斷蹦出田園靜的短信,報道她跟機頭在北大的行程,鼓勵和祝福章第中,希望他一定幫助罹難的魯老師。
轉眼天色向晚了,魯老師領章第中蹩進深巷之中的一家飯館,買了兩碗鹵麵條。章第中心裏胃裏都滿滿的,一點食欲也沒有,隻擰開礦泉水咕嘟嘟往下灌。魯老師沉沉地歎氣說:“沒食欲也必須得吃啊,不吃明天咱就起不來了。”鼓勵弟子拿起了筷子。
從小巷出來,北京已華燈初上了,車流人流,無止無歇。魯老師要送章第中回住處去,“你的考試比尋找一鳴更重要。”
章第中能感到班主任內心的孤單和無助,幾乎以央求的語氣說:“讓我留下陪您吧,橫豎明天不考試。”
魯老師咬著嘴唇沉默良久,“那得給李校長說一聲。”
“我已經發信息說過了。”章第中撒謊。
魯老師不能再讓弟子勞累了,便帶他往自己的住處走。一路七折八拐,光線或明或暗,使章第中完全迷失了方向。最後來到某個有燈的樓口,然而進了樓口,台階不是朝上而是朝下,高低左右走了一陣,又穿過光線黯淡擁護不堪的半段直道,魯老師終於停下腳步,掏鑰匙打開一扇門,拉亮電燈——原來為了省錢,魯老師幾次來京城,都包住在地下旅館裏。
旅館房間很小,有股濃濃的黴味,魯老師用紙杯子給弟子倒了水,便坐在床邊開始絮絮叨叨講述魯一鳴戀網的經過。那絕望的眼神,那悔痛的表情,那淒涼的語氣,令章第中想起了魯迅小說中的祥林嫂,想起了祥林嫂講阿毛故事的情形。魯老師說在接到清華那個驚心動魄的電話之前,他本來也覺察到了讀大學的兒子一些不對勁的地方,比如假期回家懶洋洋的,缺乏朝氣,缺乏大學生那種新鮮尖銳的進取勢頭……可是出於私心,出於對兒子根深蒂固的偏袒,他無法進一步往深處、壞處想——畢竟兒子自小到大,太聽話也太爭氣,從來沒做過讓人心碎的事。魯老師用手掌擊打著自己毛發蓬亂的腦袋,痛心疾首後悔莫及的樣子,“假如清華大學早一點通知一鳴戀網,不知道……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救治,現在恐怕一切都遲了!”
魯老師講述的過程中,章第中的手機不時閃現機頭的短信,催促他趕緊回住處,口氣越來越嚴厲,“咱這次的主要任務是考試,考好試!”也許不見答複,便直接打來了電話。章第中清楚機頭會說什麽,覺得此情此景不宜接聽,隻好恨著心壓了掛斷鍵。
田園靜援助的信息馬上閃出:“機頭很急,很生氣!”
章第中草草回複:“我今晚必須跟魯老師在一起。”橫下心純粹將手機關了。
魯老師聽章第中手機頻繁響鈴,“肯定是李校長讓回去吧——你應該回去。”
“不。他已經同意我住這兒了。”章第中又撒謊。
“那就留下吧。如果能見一鳴的麵,還真需要幫手哩。”危難中的人最容易哄騙,哪怕一根稻草也會緊抓不放。
也許受到章第中留下來的鼓舞吧,魯老師決定再嚐試聯係一下兒子。他最後通牒似的編輯了如下文字:“我買了後天回沉木的火車票,明天如果能見麵你回個信息,否則我們的父子緣分就到此為止了!”擔心地下室信號不好,魯老師決定到地麵去發。適應了昏暗的環境,章第中出門後才看清,導致樓道擁護的亂七八糟的雜物,大約屬於其中的租住者堆放的吧。
一出樓口,寒冷而新鮮的空氣搡了章第中一個激靈。他們不適應似的在原地站了片刻,深深地呼吸著,然後又漫無目的地朝街巷走。北京的美麗,北京的溫馨,北京的博大,北京的繁華,被周圍的高樓和茫茫夜色遮得模糊一團,緊跟在魯老師身後的章第中,能感覺到的隻有陌生的恐慌,無根的焦慮,失敗的淒涼……複雜得無法言表的頹喪心理。給魯一鳴的短信發出去了,可是不見回複,久久不見回複。魯老師仰視著黑蒙蒙的夜空頹然發問:“到底是啥魔鬼般的東西,叫我的孩子,叫我考上清華大學的孩子變成這樣,變得六親不認了呢!”
真正弄清“網絡依賴”的實質,是好多時日後的事了,可北京的這個夜晚,章第中非常深切地感受到了這個詞的暴虐和可怕,感受到了它給“網絡依賴者”的親人和家庭帶來了何等的災難。他不清楚在清華大學,在首都乃至全國各級各類學校,有多少像魯一鳴這樣的“依賴者”,但他隱約聽說,僅沉木縣,就有好幾個考入高校的學子,因為沉溺網絡遊戲自毀前程的。
他隻能輕輕地扶住魯老師,一言不發地扶住他。
兩個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實在疲乏得邁不動步子,準備回去的時候,突然發現魯一鳴來了短信:“明天上午九點,西北飯莊見麵吧。”魯老師一下子癱坐在了街邊,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憤怒,用拳狠狠地擂打著堅硬的地麵,“狗日的!狗日的!終於有消息了!”
見麵過程中發生的事,是任何人無法想象的。
第二天上午,魯老師領著章第中,很早就到了他曾跟兒子多次消費過的“西北飯莊”。飲料沿途已經買好,魯一鳴最喜歡喝的可樂;菜簡單地點了兩個,說等魯一鳴來了再各上一碗燴麵就行。然而九點鍾,魯一鳴沒有來,九點半,魯一鳴還沒有來,直等到十點半,仍不見他的影子。魯老師又急又氣,眼看就要繃不住了,魯一鳴才姍姍出現在視線之中,頭發散亂,骨瘦如柴。
章第中馬上迎出去,“一鳴哥,你來了?”
魯一鳴愣了一下,慢慢認出了章第中,“你在這幹啥?”
章第中回答了。魯一鳴沒反應,或者壓根兒不曾聽。在章第中的導引下,他直戳戳如僵屍一般走進了魯老師所在的包廂,不帶任何表情地看看魯老師,也不打招呼,就選位置落座了,腦袋低垂,好像有日子沒洗臉了,頭發長而髒,亂草似的罩在臉上。魯老師瞄了兒子一眼,目光生冷而可怕,轉而對章第中說:“喊一聲吧,咱要的燴麵該上了。”
章第中再進包廂的時候,魯一鳴已經在喝魯老師準備好的可樂了,“咕咕——咕咕——”,聲音古怪而刺耳,幾下便將一瓶飲料喝去了大半。此時,章第中壓根兒不知道魯老師已經給那飲料做了手腳。三個人都沉默著,好像找不到任何話題。為了破解尷尬,他們自發地動起了筷子。章第中偷眼觀察,魯一鳴的拿筷子的手好像很僵硬,雞爪似的,夾起菜來抖抖而動。這肯定是全世界最沒有味道的兩盤菜了,跟咬嚼鉛塊一般。等服務生將燴麵送上來,三個人又無聲地端起來吃,吃了不到一小半,魯一鳴突然晃蕩腦袋打個嗬欠,伏在飯桌邊睡著了。
“一鳴哥……”章第中大喊。
魯老師擺手示意章第中少安毋躁。他起身挪開了椅子,牙齒咬得格格響,吩咐章第中馬上去街上攔一輛出租車。章第中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緊張得心裏直哆嗦,一邊答應一邊往外跑。不等出租車在街邊停穩,魯老師已從飯莊耷耷拉拉背著沉睡的兒子出來了。飯莊的食客和街上的行人驚奇地觀望,魯老師全然不顧。在章第中的協助下,他毫不疼惜地將兒子塞進了車裏,然後繞到駕駛室邊,懇切地給司機解釋著什麽,司機聽完動了容,肅然看看魯老師,又轉頭看看後座上沉睡的魯一鳴,朝車外點頭不已。
魯老師轉向章第中,“實在耽誤你太久了,快聯係李校長回去吧!”
“可……一鳴哥……是不是病了?”章第中說。
“他是病了,得了沉木娃最不該得的病。”
“那要送醫院呢,您一個人行嗎?”
“行。我送他去醫院洗腦筋。”
“啊,不會太受罪吧?”
“受罪對他是好事哩。”
“可……一鳴哥……”
魯老師上前摟住了自己的弟子,“我要送他去‘北京網絡成癮康複中心’——一鳴是我的兒子,親親的兒子啊!”話剛出口,這個沉木縣教育世家的後代,早已淚流滿麵了。他鬆開章第中,任憑淚水在臉上縱橫,揮手再擋了一輛出租車,不由分說推搡著章第中坐上去,扔給了司機五十元,示意聽坐在車上的章第中的吩咐,抓緊趕路。
出租車跑起來了,章第中打開手機,嘀嘀的蜂鳴聲立即響起,接連不斷,接連不斷,二十多條信息翩然而至。章第中掃視一眼,絕大部分是李偉民的。最新的那條說:“如果僥幸趕得上,下午兩點北大正門見。”
再讀一條,仍是李偉民的:“我已不得不將你的行為通報給你父母、劉校長跟馬達老師了,假如這次考試有什麽閃失,你必須負全部責任!”
§§第七章 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