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高原無雪的冬季,天灰蒙蒙的,地光禿禿的,溝壑冷寂,萬山蒼涼,高速公路如頑強的蟒蛇,穿山繞壑盤曲其中,企圖掙脫這荒蠻地域的束縛似的,卻無論如何難以得逞——山回路轉,過峴爬坡,飛馳行駛的桑塔納的窗外,一如既往是無邊冷寂蒼涼的溝壑和山巒。
火車票已經托人買到了手,因此抵達省城,機頭看時間還充裕,便領章第中和田園靜去吃“正宗蘭州牛肉麵”,將滿身寒意驅逐殆盡,然後通過安檢進了候車廳。本來雙方家長都嚷嚷想親自送行——章第中母親擔心兒子的棉衣太薄太舊出門受凍,要上縣城買新的,田園靜母親幹脆想親赴北京陪女兒考試,都被劉校長謝絕了,“孩子眼見長大,即將展翅騰飛,由學校派人領隊,肯定萬無一失。”
章第中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進火車站,感覺非常新鮮和刺激:高大氣派的候車廳,徐徐上升的電梯,熙熙攘攘的旅客,往來忙碌的工作人員……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刻意提醒自己,應該留心旅程的每個細節,給日後必將遇到的出行積累經驗。在候車廳找地方安置了行李,他向機頭丟句話,便滿世界跑動熟悉環境了,直至喇叭裏傳出溫馨的女音,提醒乘坐的車次開始檢票。師徒三人行李簡單,隻有田園靜帶著正規的旅行包,章第中當仁不讓地背在背上,跟隨緩緩移動的人流往檢票口走。
突然,斜刺裏冒出個穿黑亮皮衣的家夥,旁若無人地喊:“李校長,過省城也不打聲招呼啊!”
三人看時,那皮衣不是別人,竟是花公子。
“你不好好在學校讀書,啥時跑到省城來的?”機頭頗為師道尊嚴地問。
“我向馬老師請假了,家裏有點事。”花公子低頭哈腰諂媚而笑。
“當真?”
“當真。”
進入高三以後,班馬對花公子地教育基本放棄了,隻要花公子留一張請假條,最大限度減少了學校可能承擔的責任,缺課三天五天極少過問。花公子正是利用這一點,不僅跟沉木地方上為數不少的狐朋狗友打得火熱,而且常常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於省城和縣城之間。應該說,機頭對花公子的行為也心知肚明,可他刻意裝糊塗,自始至終緊板麵孔,嚴肅地叮囑花公子辦完家裏的事,務必趕緊回學校,“高考壓力這樣大,你作為省城的借讀生,父母又是教育工作者,理應隻爭朝夕力求進取!”
花公子唯唯諾諾,煞有介事,“我聽說園靜跟第中要上京赴考,就加足馬力往車站趕,這不還真見著了!”誇張地連連噓著氣,向章第中和田園靜示好。
章第中淡淡地回問了一聲,田園靜隻禮節性地眨眨眼。花公子絲毫不見尷尬,亦步亦趨說三道四。直到三人進了檢票口,他還自作多情地喊:“第中、園靜加油啊,以後無論寒暑假,我都會來這兒迎送你們!”
硬臥車廂的情景更使章第中吃驚,尤其那局促狹窄又白淨整潔的床鋪,幾乎讓他不忍心坐上去。田園靜卻坦然隨意地坐了,她假期隨父母走南闖北遊過不少地方,飛機都乘了好多次。師徒三人買的票是一張下鋪兩張中鋪,機頭自然先占了下鋪,因而使得其正上的中鋪的歸屬出現了爭議——兩個弟子不好意思躺在機頭頂端作為作福。相鄰的旅客見勢笑了,“這是坐火車,不是吃酒席,那麽多講究幹什麽!”
可是,很快獲知這師徒三人是衝中國最牛的兩所大學去的,旅客們頓時刮目相看了,聚過來搭訕著問這問那。有機頭在場,章第中和田園靜不便多嘴,等列車徐徐開動,便各歸其位(章第中選擇了機頭正上的中鋪)拿出書本啃起來。田園靜讀袖珍型的《英語完型填空精選》,章第中看立體幾何方麵的習題。
列車早已提速了,窗外風景快活地閃躍,隻依然是熟悉的高原氣象,然而章第中難以聚精會神於書本。機頭一直忙於收看和編發短信,手機盡管在震動上,可嗡嗡之聲不絕於耳。章第中無意識朝下看去,那小小的熒屏上閃躍出“苗娟秀”三個字,便知道機頭與誰熱線交流了。
機頭跟英語老師苗娟秀的婚外戀情,是沉木一中無人不知的秘密。
章第中也拿出手機熟悉業務。為了出外聯係方便,學校臨時辦了兩個卡:一張給了田園靜,讓帶上家裏的手機使用;一張機頭裝入了他的一部舊手機,叫章第中攜在身邊。
冬季日短,又在旅程,很快到了晚飯時間,工作人員推著餐車來往吆喝起來,香豔而滑膩地將一應菜名掛在嘴邊。機頭本來要請吃新鮮盒飯的,可兩個弟子更喜歡上車前在超市裏買的康師傅紅燒方便麵,於是盛開水泡了,田園靜從旅行包裏掏出母親準備的雞腿香腸榨菜什麽的,滿當當擺在幾案上,師徒三人吃了頓新穎而豐盛的旅途晚餐。然後田園靜和章第中去串車廂。各個車廂旅客全爆滿了,玩撲克的,品小酒的,侃大山的,困大覺的,想心事的……應有盡有,無奇不有。為了安全,也為了將顛簸的勞頓降至最低,機頭督促兩個弟子早點歸位休息。章第中和田園靜在學校裏苦戰慣了,沒有絲毫睡意。田園靜躺在床上,兩眼微閉一動不動。章第中猜她可能在“看電影”吧,可今天這樣的經曆,她的“電影”將有怎樣的內容呢?果不其然,一會兒後,閉目養神的田園靜從枕下拿出了書本,羅曼·羅蘭的《名人傳》,就著床前小燈開始“做按摩”了。
田園靜雷打不動的習慣,讓章第中深覺愧怍。他的目光一時收不回來,做賊似的癡癡瞅著柔和燈影下的女同學,隻見她身著乳白毛衣,黑發如漆,素麵如粉,嫻雅美麗到了極點。田園靜也許意識到有人偷看吧,微微倩笑一下,帶些許羞澀,些許嬌嗔,慢慢背轉了身子。
章第中臉上火燒火燎,恨不得掌自己幾個嘴巴。為了掩飾,他純粹關了床前小燈,放眼朝窗外張望,夜色茫茫,什麽也看不清,隻有列車在洞穿黑夜呼呼前行。章第中不想讀書,準確說他沒心思讀書。“那就向美少女田園靜學習,看看‘電影’吧。”他心裏說。在意誌的強迫之下,腦海裏真的疊閃出紛亂的音像來,有父母電話裏的絮絮叨叨,有班馬麵對麵的細致叮嚀,有溫捷雅教室外的溫馨相送,有劉流芳校園裏的調皮贈言,有同學們臨別前的集體祝福……也許畢竟折騰一天了,不知不覺有幾分迷糊……又看到了熟悉的沉木山水,回到了熟悉的沉木一中,到處都是同學,熟悉的同學,劉流長和曹鵬煒也在,相陪著朝考場走去……考試科目是理科綜合,文科生必考,不考過不了畢業關,拿不到高考準考證,可很多題他不會做,撓破頭皮也不會,左右的同學包括劉流長、曹鵬煒都奮筆疾書,耳朵裏全是筆尖觸紙的沙沙密響,自己卻幹著急沒辦法……
呼嘯的列車如詭異的長蛇,攜帶著西北大地特有的氣息,呼嘯的列車更像神奇的利劍,閃爍著黃土高原隆冬的寒意,直指而東,直指而東,等章第中從考試的窘境中清醒過來,眼前的風景早已迥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