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一節

　　數十棵高大的垂柳披拂在花園四周，像疏密有致的籬笆，將姹紫嫣紅的風景歸攏在花園之中，這細嫩柔順的枝條，不知嗬護掩藏了少男少女們多少至純至真的情感，譜寫了盡管艱苦卻燦爛美好的花季詩章。

　　花園旁，柳絲下，是章第中跟溫捷雅會麵最多的地方。

　　章第中雄心勃勃地想，將來肯定會寫一篇跟花園和垂柳有關的文章，纏綿悱惻婉約感性的那種，為曾經的青春時光，為流逝的崢嶸歲月……正浮想聯翩，溫捷雅就來了，跟每次一樣，什麽話也不說，隻朦朧著雙眼淺淺地笑笑，就偎靠在依依柳枝下了，男孩子般隨意的短發，有些枯幹，有些淩亂，臉色也缺乏少女應有的紅潤，多了寒窗學子典型的黯淡，淺藍色牛仔褲，乳白線衣，帶著明顯漂洗的痕跡——自上高中以來，除了藍白相間的校服，溫捷雅好像一直就這身裝束。據說她的母親，也常通過郵局給她寄衣服的，可她從來不穿，原封原樣在家裏放著。

　　正是高三夏令營開營的第一個星期天，畢業班的大哥大姐們“飛鳥各投林”，或回家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或積攢力量準備讀“高四”東山再起，而高一的師弟師妹們尚未開始軍訓，校園裏有種空疏清冷的寂寥。這時候，縣城幾所高中的戀人或準戀人們，如久囚牢籠的鳥雀一般，瞅準時機紛紛外出放風了——登上沉木河兩岸東西南北任何一座山，在溝坎下，在田埂邊，在林蔭裏，在草叢間，隨時貓著一對對妙齡男女，盡管極少過激舉動或出格行為，聊聊天，玩玩笑，瞅瞅對方的眼神，聽聽彼此的氣息，分嗑半袋瓜子，同喝一瓶飲料，或純粹隻是坐一坐，形式各異內容無差地坐那麽幾十分鍾。即便身旁偶爾走過一些不相幹的人，拿特別的眼神審視觀察，他們也安之若素泰然處之。

　　章第中和溫捷雅沒有按俗成的路線涉足山野，卻別出心裁走向沉木革命博物館。革命博物館建在鹿鳴山南麓解放戰爭時期一場很著名的戰役指揮部的遺址上，西北野戰軍一位功勳卓著的團長、兩位營長及數百名士兵，在革命即將成功的前夜，為了全局利益，阻擊強大的敵人，將碧血灑在了這神奇的黃土地上……後來，人民政府為英雄的團長和他英雄的戰友建造了一座紀念碑，頂天立地地聳在鹿鳴山下，聳在共和國的史冊上。沉木革命博物館裏，也陳列了那次戰役的詳實資料，包括這位團長和他戰友的遺物。當然，博物館裏還陳列著更多的其他文物——辛亥革命時期沉木籍同盟會員的血書，長征時期紅軍遺落的槍炮，抗日戰爭時期沉木兒女立誌報國的誓詞……章第中既跟隨班級集體參觀過，又獨自一人莊嚴瞻仰過，每一次，都讓他心底激蕩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情感。

　　這感覺，與遊覽沉木教育紀念館的時候截然不同。

　　當然，章第中和溫捷雅今天不是來參觀或瞻仰的。博物館景區綠化不錯，由於有充足的供水，一排排的鬆柏和許多不知名的樹木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在七月的豔陽下拖出滿地清涼的陰影，如平平仄仄的詩行。章第中和溫捷雅心懷嫋嫋詩情，漫步在潤澤的陰涼之中。兩年時光，章第中的個頭躥高了一大截，相貌也成熟老道了不少，眉宇間綻了幾粒飽滿的粉刺。他像明快開朗的抒情散文，邊說話邊無所顧忌地直視溫捷雅，眼神飽含無邪的愛憐；溫捷雅則如雋永含蓄的朦朧詩，黑黑的睫毛本能地低垂躲閃。

　　兩個人心裏翻騰著太多的話，在景區廣場邊說邊一圈又一圈地走，手臂不時相互輕輕觸一下，奇妙的感覺電擊般傳遍全身。

　　空氣清新得過濾過似的，不時有三五成群的遊客擦身而過，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興致。後來實在有點乏了，就選一塊可愛的樹蔭坐下。功課自然是繞不開的話題，可溫捷雅的情緒明顯低落，“說句不該說的泄氣話，我學習真的累極了，恨不能躺下大睡一場。”

　　章第中頗為理解地朝溫捷雅點頭。

　　“也許當年的長征戰士翻雪山過草地就這種感覺吧。”溫捷雅仰望著高大的革命博物館，神情渺遠地說，“真的累極了，力不從心地累，可又不能隨性子躺下，隻能緊跟大部隊木然前行，否則也許再也起不來了。”

　　章第中默然點頭。每個人心中，都有極其脆弱的惰性因子，溫捷雅說的是一種真實不過的感覺。這感覺，冷不丁也會凸現在他的意識裏。比如今天淩晨，章第中起床的瞬間意誌稍微一鬆懈，就比平日多睡了十幾分鍾……然而此刻，他絕不可以遷就溫捷雅，他必須想辦法給她信心，給她繼續上進的勇氣和動力，他像辯論那般，說了許多情真意切的激勵話。溫捷雅不好意思了，輕輕地搓著雙手，“我也清楚現在這樣的緊要關頭，絕不能有絲毫的泄氣心理——假如不是你，不是你自始至終的鼓勵和扶持，我肯定早就躺在路旁掉隊了！”

　　章第中眼光直直的，“隻要對你有幫助，我做啥事都心甘情願。”

　　“謝謝！”溫捷雅經受不住這目光照射似的，低垂著眼簾轉移了話題：“你跟田園靜參加北大、清華自主考試的事確定了嗎？”

　　“材料全由學校提交過去了，正在積極聯係哩。”

　　“那抓緊備考吧，咱盡量減少見麵次數。”

　　“我說過了，咱倆見麵對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可是——”溫捷雅話沒說完，突然朝章第中偎靠過來，神情緊張地肘他一下，“快，咱離開這兒吧。”

　　“為啥？為啥離開？”章第中莫明其妙。

　　“花公子剛帶著一個女生，朝博物館那邊去了。”

　　“這有啥緊張的？他又不吃人！”可章第中還是站了起來，騎士那般擋在溫捷雅前麵，扭轉腦袋東張西望。

　　“我不是緊張。”溫捷雅輕輕拉一把章第中，“是惡心看見他！”

　　章第中理解溫捷雅，不得不掃興地離開了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