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從容有效地粉刷和布置教室,全校學生統一放了五天假。
章第中沒有回甜水鄉,而請示父母同意後,相跟著去了周圓家。周圓的神經衰弱一直不見好轉,半夜三更仍去樓頂轉悠嘔吐,人又瘦又黃,頭發嚴重脫落,一抓一大把,枕畔床鋪絲絲縷縷到處都是,非常擔心長此以往遲早會變成禿頂和尚。自從章第中跟蹤他去過樓頂,隨即又給了他那兩盒藥後,兩個人的心無形中好像近了一大截,這次去周圓家就是周圓主動邀請的。
周圓的家在沉木縣最西端,旮旯鄉窩窩村,海拔兩千八百米,高寒少雨,距縣城二百多公裏,鄉級公路雖修通了,可連沙子都沒鋪,彎彎曲曲盤繞山溝之間,班車在飛揚的塵土裏哼哼哧哧顛簸了六個多小時才到達。也許正因為條件艱苦,當年的掌權者才將重點專政對象的周圓的太爺爺發配到旮旯鄉的吧。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沉木和西北很多縣份一樣,接納了大量從城市貶謫而來的右派分子,但不同於其他縣份的是,沉木人並沒真的把這些人當壞人看,發配到生產一線以黑汗白汗的勞動革其麵洗其心,而是化整為零將其藏匿到一些村小學讓發揮所長教書育人。周圓的太爺爺作為從上海貶謫的右派教授,也便被安排到窩窩小學即周圓父親眼下任教的學校——窩窩人即使自己吃糠咽菜,卻從沒讓周教授全家老小挨餓受苦……多年之後,當政策回黃轉綠的時候,已經白發蒼蒼的老教授揮淚告別窩窩小學返回上海,卻讓已經跟本村姑娘戀愛結婚生下一男兩女三個孩子的大兒子即周圓爺爺留了下來,等於永遠將感激和思念留在了這片貧瘠而多情的土地上。
周圓家是沉木典型的土築四合院,土坯屋舍修建得還算齊整——正屋的牆腳砌了漂亮的紅色基磚,偏房也亮門亮窗的,給人舒適溫馨的感覺。周圓父親任窩窩小學的校長有年成了,四十出頭,近視眼鏡,有幾分上海人清秀的影子,也有幾分教育者的儒雅。他對章第中來家作客興奮不已,立即吆喝在旮旯鄉讀初中恰好也周末回家的女兒出來相見。周圓母親個頭不高,身體壯實,向章第中道了乏,跟兒子說幾句話,跑出跑進端吃端喝,然後挽袖子進廚房做飯了。
周圓妹妹叫周旋,千呼萬喚始出來,模樣有點像哥哥,腦後翹著一對羊角辮,衣著樸素,幹淨清爽。周校長疼愛地看著女兒說:“你哥哥這同學,學習好得不得了,到咱家作客是你的福份——好好向人家取點經吧!”
周旋羞澀而膽怯地瞟一眼章第中,點頭微笑,拘謹地站了片刻,就主動給媽媽幫忙去了。
正屋牆上掛著一張行草鬥方:
惟窮昭節義,載道在文章。
這讓章第中想起了曾被父親帶著去認魯老爺子那天,在魯家客廳裏見過的中堂,中堂兩邊的對聯文字與這個鬥方完全相同,隻不過那對聯不是用行草,而是用隸體寫的,刀削劍刻一般,魯老爺子當時笑哈哈誇耀說,那是他祖父任沉木書院主講的時候留下的墨寶。
而周家的這個行草鬥方,也是周教授在窩窩村當右派留下的。周校長這樣說時,神情既有蒼涼的落魄,又有邈遠的思念。
禮節性閑聊了一會兒,周圓便帶章第中去院外轉悠。夕陽西下,天地間輝煌一片,五月的晚風仍涼颼颼的。村小學就在百十米外的山坡上,幾排紅瓦教室十分整齊,鮮豔的五星紅旗在校園上空迎風招展。周圓簡要地介紹說,窩窩村小學最初是在崖壁挖的幾眼窯洞裏上課,後來也就是周教授被下放那會兒,由老百姓自發地蓋了幾間草屋——周圓剛讀小學的時候,那草屋好像還當倉庫用——現在的紅瓦校舍,是在當年草屋的基礎上擴建成的。
說話之間周旋來喊吃飯了。正屋炕上放了張四四方方的矮腿桌,上麵一碟醃製青韭菜,一碟幹炒紅辣椒。周圓迫不及待地跑入廚房,香噴噴端來了他們最讒的洋芋蓋被兒(洋芋菜燜白麵條),大家毫不客氣地吃起來。兩碗下肚,天色已晚,周校長帶章第中和周圓去學校宿舍睡覺。周校長說學校的窖水已經所剩無多,專門從家裏提了一鋁壺供第二天用。出門的瞬間,章第中感覺周旋在身後偷偷觀察自己,他佯裝沒有發現。
周校長的宿舍被打開,一床,一桌,一椅,一爐,簡陋而整潔。周校長小心地從床下取些劈柴,讓周圓生爐火給屋裏升升溫。周圓問:“煤已經燒光了,爸?”
“對,去年每個老師隻分了半噸煤。”周校長回答。
據周校長介紹,由於計劃生育、勞務輸出等原因,窩窩小學和沉木縣許多村學一樣,學生人數呈扇麵狀減少了,六年級二十多,五年級十多人……一年級隻有四五個了。義務教育經費按人頭撥付,村學有限的一點點錢,經過政府統一采購,發到學校已所剩無多,年前買煤的時候沒有辦法,他就以學校的名義,向公派教師每人借了五百元,算是把過去的寒冬應付了。
“村學一共幾個老師?”章第中問。
“七個。四個公派的,另外包括我是代課的,每月三百多元工資。”周校長似乎不願就這一話題說更多的話,向周圓叮嚀幾句,抱一疊學生作業,回家裏去批改了。
章第中心裏拿窩窩村小學跟甜水鄉中心小學做著比較,真正意識到周校長的不容易——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父親每月四百元工資,是全縣收入最低的老師,沒想到周校長他們更清貧。
周圓一邊熟練地生火爐,一邊給章第中介紹家庭情況。原來周老教授平反昭雪回歸上海後,心裏終究放不下遺落在西北高原的兒子,臨終之前立下遺囑,將上海一套七十平米的樓房留給了周圓爺爺。老教授的動機很美好,就是希望自己的孫子也就是周圓父親高考的時候金榜題名,讀上海的某所大學,畢業之後在上海謀份職業,以曲線形式將全家重新變為上海人。然而令老教授無法瞑目的是,他的孫子不僅沒能實現他考入上海的大學的願望,而且連份正式工作也沒奮鬥到,最後隻在他早年曾吃過粉筆灰的地方當了一名月工資隻有三百元的代課老師。更糟糕的是,周圓奶奶五十多歲心肌梗塞猝然亡故,周圓爺爺承受不了打擊,回歸故土上海,企圖以溫馨的親情療治心靈的創傷,然而畢竟在西北山村生活幾十年的老人了,極難適應東方大都市的現代節奏,被出租車誤撞撒手西歸了。
在處理爺爺後事的過程中,周圓父親與上海的親人之間齷齪頻發,那套七十平米的房子的產權也出現了爭議,從而使彼此的感情也日漸疏淡了。
周圓簡單地講述中,帶著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滄桑語調,帶著與臉相不相協調的無奈表情,這語調和表情,伴隨爐塘焰火呼呼的燃燒,使這個山村小學的五月之夜,深深地銘刻在了章第中的記憶之中了。宿舍慢慢變熱乎了,兩人不約而同打起嗬欠,於是準備脫衣上床。忽聽校園裏腳步沙沙,周圓警覺地拉亮路燈,厲聲喝問:“外麵是誰?”
“你們還沒睡嗎?”周校長的聲音。
“夜都深了,爸還來學校幹啥?”
“我想起教室有扇窗戶沒關好,怕叫風吹得摔破玻璃——早點睡覺吧,校門我出去會鎖好的。”周校長不放心地叮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