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六節

　　“省示範”驗收備戰進入到了攻堅階段。

　　由縣教育局出麵，在全縣範圍內臨時抽調了幾位做材料的高手，都是數年之前義務教育達標的時候異軍突起立過汗馬功勞的，武林弄劍似的匯聚於一中，幫助趕造各種必需的文字或表格。

　　由於教育在沉木縣無可能替代的地位，縣委、縣政府非常重視，早就大會小會多次強調，這次“省示範”驗收絕不是一中的事，而是整個沉木人民的事，是關乎沉木縣可持續發展的事，是隻能成功不能失敗的政治任務！

　　學校通過特殊渠道，收得數幅名人墨寶和兩隻仰韶晚期的沉木彩陶（不定是用沉香木燒製的吧），專人專車敬獻給了驗收組組長——一位年近七旬老教授。老教授舌耕杏壇數十載，育得桃李滿天下，其中不乏處顯要位置者，因此退休之後不得清閑，被反聘擔任省級示範性高中驗收組組長。在省內基礎教育界，老教授堪稱德高望重了，隻要他點頭認可之事，成功率肯定十之八九。正像許多成功人士必有特殊嗜好那樣，老教授也喜歡收藏些名人書畫和古代陶器什麽的。

　　為了萬無一失，學校在征得上級部門同意後，決定預演驗收之前的大班額分流和驗收過程的口頭陳述。口頭陳述預演就在多功能學術報告廳，許多細節包括鮮紅的巨幅會銜等等，都完全按正式驗收布置。英語教師苗娟秀等幾位美眉老師和各班挑選出來的十多名漂亮女生，身穿從禮儀公司租借的鮮豔旗袍，端莊而氣派地分列於主席台兩邊，而神秘美女師柔荑，則鶴立雞群般站在主席台側後，吸引了預演會場所有人的眼球。當劉校長陪著分管教育的霍常委和教育局郤局長等一幹人莊嚴肅穆地走進大廳時，全體教師鼓掌歡迎。一切按將有的程序進行。霍常委充當老教授坐鎮主席台中央，郤局長喬裝驗收組副組長主持會議，劉校長捧著厚厚的陳述稿坐在發言席……兩個多小時後會議結束，從領導們躊躇滿誌的神態看，預演取得了巨大成功。

　　問題出在大班額分流的時候。本來大班額分流純屬弄虛作假，因為省級示範性高中是絕對不允許辦高三複讀班的，所以一中的複讀班在驗收的那幾天隻能暫時放假，就地消失，將教室桌凳妥善轉移，布置成“師生興趣苑”之類的第二課堂。計劃“就地消失”的還有整個高一年級，騰出二十多間教室，用於分流安置高二和高三應屆的學生——按相關政策，高中班額最大不能超過六十五人，可沉木縣高中各班早都突破了八十人大關。為了榮登“省示範”的行列，一中實在無路可走，隻能將高二、高三兩級超額的學生分流出來，臨時組合充當“就地消失”的高一級接受驗收。

　　分流預演難以想象地繁亂，直到下午上課還一團糟。分流的名單由班主任在班裏公布，然後分流而出的學生懷抱各自的書本狼奔豕突尋找新的歸宿。校園裏人影晃動，腳步雜遝，吵聲如潮，比集市火爆多了。之前還穿著高雅旗袍充當禮儀小姐的溫捷雅和田園靜，也大包小包地站在中心花園旁披拂的垂柳下爭分奪秒談論什麽，與同樣攜帶行頭向新教室進軍的章第中和楊琴邂逅相遇，都忍不住失聲大笑。

　　章第中和楊琴的新教室門口懸掛著高一·18班的牌子，可裏麵的六十多名同學全是高二四個文科班分流的，上課的老師也是老麵孔。隻不過誰都沒有料到，兩耳不聞身外事一心隻教語文書的孫老師，走上講台後突然會戰鼓一般擂打講桌，怒不可遏大光其火：“你們作為現代中學生，為什麽對這種欺上瞞下勞民傷財的行為逆來順受？為什麽保持沉默？為什麽允許如此鬧劇在神聖的校園愈演愈烈？為什麽不向媒體揭露最近幾個月發生在眼皮底下的一件件醜事？為什麽……”

　　孫老師的詰問像飛流的瀑布，一瀉而下勢不可擋。

　　而就在孫老師開始詰問的時候，參加預演的全部領導已經來到了教室外麵。五月中旬的天氣已經暖和，教室門原本就沒有關閉，孫老師的聲音洪水猛獸般可門吼出，震得領導們呆若木雞。還是劉校長反應敏捷，炸嗓子朝教室咳嗽數聲，才讓口若懸河的孫老師斂了怒氣。

　　局麵的尷尬自不待說，可孫老師絲毫不顯緊張，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向教室外的領導們欠欠身子，又向教室裏的學生們頷首致意，然後仰天看了陣什麽，換成一種沉重的語調：“我最近一直在讀哲學方麵的書籍，讀到外國哲學家對中國或中國人的誹謗和汙蔑，心裏既氣憤又不是滋味；然而今天，我要從筆記中摘錄幾段話，也算對現實的某種注解吧。”

　　孫老師轉過身子，在黑板上奮筆疾書：

　　一、“中國人以撒謊著名，他們隨時隨地都能撒謊。朋友欺詐朋友，假如欺詐不能達到目的，或者為對方發現，雙方都不以為怪，都不覺得可恥。他們的欺詐實在可以說詭譎到了極頂。”（黑格爾）

　　二、“雖然他們的生活完全以禮為指南，但他們是世界上最會騙人的民族。”（孟德斯鳩）

　　三、“……類似這些騙局一旦敗露，他們並不感到羞愧，而隻是從中看到自己手段的不高明。”（康德）

　　摘錄完了，孫老師不再囉嗦，挾起教案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