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公子抓住難得的空堂自習,酣暢淋漓地睡在了課桌上。
在花公子的教育問題上,班馬可謂費盡了力氣,談心,鼓勵,批評,處罰……七腳六手軟的硬的都試用過,可花公子根本不買賬,直到後來當著全班同學惡意頂撞班馬,並揚言真要把“花某人”惹急了,叫班馬的老師也當不舒服。沉木縣近年校園暴力事件時有發生,教師打學生,學生打教師,學生打學生……甚不乏傷及性命觸犯刑法的。班馬聽花公子放出如此恨話,不得不審時度勢調整策略。班馬認為,即使強力司法部門,對社會上個別油鹽不進的家夥也無能為力,何況學校春風化雨,是溫和的教育單位。因此隻要花公子以後不在班裏過分尋釁滋事,不幹擾其他同學的學習,僅伏在桌子上打打呼嚕睡睡覺什麽的,就睜眼閉眼得過且過吧。班馬引經據典地說,連孔聖人的三千弟子中都出現過白天困大覺的,孔聖人即使當麵逮住也無能為力,隻給後世留下一個漂亮的比喻:“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
為了保證其他弟子努力學習,班馬跟班越發勤快了。他號召大家自律自愛,別受任何外來因素幹擾,培養良好學習品質,培養好的班風和學風。好班風、好學風的重要標誌之一,便是自習課的安靜和專注——比如教室門陡然被人推開的瞬間,如果所有學生驚奇地引頸觀望,說明其心思沒真正沉到學習中,班風、學風當然不好,反之如果教室門被推開後,根本無人關注門口的動靜,就說明同學們迷醉於書本,進入了忘我狀態,班風、學風就算不錯了。
高二年級,不良反應已成曆史,大考壓力尚不分明,是高中三年相對平靜卻非常特殊的一年,習慣的培養至關重要。
正因為如此,當姐姐章詩伊出現在文科班敞開的教室門口時,沒引起大家的注意便很正常了,直到前排同學輕聲喊:“章第中,有人找你!”
“誰?誰找我?”章第中在座位上頭也不抬。
“大美女師柔荑!”前排的同學不認識章詩伊。
聲音驚動了所有的同學,紛紛欠身朝外張望。章第中心裏納悶,趕緊走出教室,果見一女子亭亭玉立在樓道裏,“啊,你咋在這裏,姐姐?”
章詩伊上前拉住弟弟的手,“我請假給奶奶燒一年紙了。”她淺色牛仔褲,月白上衣,長發飄逸,洋氣之外,一身香氣,確實有幾分師柔荑的風采。
“奶奶燒一年紙了?為啥不告訴我呀!”
“我前天回的家,爸怕打擾你學習,吩咐不讓告訴的——你隻要能考好大學,就是對奶奶最大的孝敬了。”
“你現在要回進修的城市去?”
“對。爸媽都在車站,我跑過來看看你。”
“啊,爸媽也上城了?那為啥不一塊來!”
“我帶了不少東西,爸媽在車站守著哩。”
“那我也去車站吧。”
“你不是正上課嗎?”
“馬上要中午了,我向班長請個假。”
直到走出校門,章第中才問姐姐:“奶奶一年紙親戚多嗎?”
“現在正是忙月,就四五十個嫡親。”
章第中想起一件事,“姐姐,我幾天前夢見奶奶了!”
“夢見奶奶啥了?”
“夢見奶奶唱歌。”
“唱歌,唱啥歌?”
“唱西北花兒——你知道花兒嗎?”
“知道一點點。奶奶那輩人最愛唱的歌。”
“奶奶唱得那麽好聽,唱得滿山滿坡開遍了爭奇鬥豔的鮮花。奶奶的身邊還堆著好些古裝書,大概是大爺爺讀過的吧,跟滿山滿坡的鮮花相互輝映。”章第中說到這兒不由得笑了,覺得自己也許是將孫老師語文課上看過的影視內容跟日積月累聽過的家庭曆史複製到夢幻中了吧。
“我也想這樣夢回奶奶,可總是不能如願。”姐姐歎氣說。
奶奶活著的時候,在三十多個孫兒孫女中,最疼愛最牽念的便是姐姐了。奶奶疼姐姐主要是因為疼父親,父親不僅是爺爺的遺腹子,更是奶奶的老生胎,何況父母愛子女,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據說當年父輩分家那會兒,奶奶本想跟父親一起生活,可又憂心那樣使父親負擔太重,最後去了三伯家。這是章第中聽母親沈淑英說的。生活在三伯家的奶奶,後來一門心思幫著帶大了姐姐。母親說,奶奶老得自己拄拐杖了,可走哪兒都要領著姐姐,一直領姐姐上小學為止。奶奶臨終回光返照的時候,嘴裏念叨的為數不多的人當中,就有姐姐的名字,而當時,姐姐在她學習的城市裏一無所知。
想到這一點,章詩伊黯然神傷。
章第中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你不見見表兄呂梁山?”
“不見了。”姐姐搖頭。“見他幹啥?”
“他專門吩咐過,讓你回家去他那兒。”
“不去了——我準備外地找工作,不回沉木當老師了。”
“那你跟教育局簽的合同咋辦呢?”
“所有檔案都拋棄了,合同也拿我沒辦法?”
姐姐的語氣有點衝,也有點牛。姐姐進修期間處了個男朋友,家在南方某大城市,攛掇她畢業之後遠走高飛另謀新路。
姐弟倆路過“老字號童子燒雞一條街”,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沉木的童子燒雞在西北地麵名氣很大,有中央首長視察沉木的時候享用之後都曾讚不絕口,跑高速公路的外地司機過境沉木,更要慕名停車嚐一嚐鮮,自己吃得嘴光肚圓不算,還大包小包帶回去贈親送友。章詩伊知道高中生活清湯寡水,想拉弟弟解解饞,被章第中堅決拒絕了。他壓著舌頭下洶湧的口水,說自己最近胃口不好,一點不愛吃油膩食品。他知道姐姐手頭還不寬裕,回家得花不少錢。沒想到章詩伊怪怪地看著弟弟,“你討厭油食,不會肝上有病吧?”
“不可能。我身體好著哩。”
姐姐畢竟是姐姐,一下子揪住不放了,進而把擔心轉告給了父母,提議立即帶弟弟去醫院檢查。父母臉色凝重地答應著。
因為趕火車,章詩伊不得不出發了。父親從甜水鄉的班車旁扛起行李要轉移,被司機王大頭看見,遠遠跑來將行李搶過,“為啥不喊一聲讓我來?你是學校老師呢!”
“我有那麽嬌貴嗎,咱可都是下苦人。”父親笑著。
“你的苦是站講台,跟我拚力氣不一樣。”大頭說。
由於是老熟人,父親不再客氣了。大頭在發省城的班車上安排好行李,發給司機一支煙,用手指著姐姐說,“這是我的外甥女,請你一路多關照!”可轉過身子,馬上吐舌頭扮鬼臉,“咱真有這樣的外甥該多好!”
父親輕輕掌了大頭一下。
班車徐徐開動了,章詩伊高聲叮嚀:“別忘了給弟弟體檢!”
父親和母親眼光直直的,頻頻朝女兒點頭,揮手。
章第中知道接下來要麵臨去醫院檢查的問題了,不得老實坦白自己一點兒不討厭吃油食,是怕姐姐花錢說的謊。父親愣看著兒子聽完後,突然掩嘴笑了,抓住兒子的手說:“走,咱今天就吃頓燒雞去。”
母親前所未有地投讚成票,“對。我也這樣想哩。”
父母的衣著明顯比平日整潔,可被縣城的人物風景一映襯,仍從頭到腳的鄉土氣。經過細致挑選和討價還價,父母最後買定了一隻不大不小的,讓店家撕了盤,再各要了一小碗雞湯拉麵,一家三口頭碰頭坐在桌子邊闊氣地吃了起來。母親留了一條雞腿和一塊脯肉,另裝在食品袋裏,讓章第中給表姐春光帶上。
吃完之後,看時間還充裕,父親決定了卻一樁心願,帶兒子認認魯一鳴爺爺去。母親聽了,建議不如兵分兩路,抽她自己出來找藥店給魯偉祺老師買藥,半小時後在街頭會師。
“魯老師買啥藥?他沒病吧?”章第中問。
“也沒啥病,就是晚上睡不踏實,讓按處方買幾樣藥!”母親說。
一家三口就此分了手。父親給魯老爺子提著二十斤壺裝的胡麻油。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父親念念不忘讀甘河堡中學的時候老人家的好處——假如去年天沒大旱,那麽今天父親的肩頭肯定還會跟每年一樣背一蛇皮袋洋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