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八節

　　又一期《沉木河》雜誌印出來了，其中有“仿填詞”欄目，特意選錄數首供讀者一笑：

　　念奴嬌·抒懷 章第中

　　從古到今，立業者，都是勤勉人物。唐代玄奘，取真經，沿途險阻遍布。涉水跋山，降妖伏魔，踏平坎坷路。釋家精神，澤被後代兒孫。

　　遙想高僧當年，受戒出家了，潛心向善，蒼生普渡。酷暑天，麵壁參禪打坐。阿彌陀佛，眾僧應羨他，終成正果。青春歲月，我輩必須拚搏！

　　水調歌頭·周末幾時有 楊琴

　　周末幾時有，把水問青天。不知學校外麵，今夕是何年。我欲趁車離去。又恐日子艱難，瑣事不勝煩，人生本如此，傷感為那般？

　　做習題，讀英語，夜無眠。不應有恨，何事總是連聲歎？既想輕鬆悠閑，又想成績超前，此事古難全。但願同學們，高考俱歡顏。

　　漁家傲·校園 江小兵

　　校園秋來風景異，百草凋枯無綠意。

　　四麵樓房撥地起，鍾聲裏，晨星操場跑步急。

　　輾轉三更於床第，求學路途苦無計。

　　題海茫茫瘁心力，試未考，學子汗水家長累。

　　章第中和溫捷雅的‘筆記外交”沒有中斷。

　　自從有了這種外交，章第中感覺自己的學習習慣起了微妙變化，比如課堂上注意力比以前更集中了，喜歡獨立新穎地思考了，勤於查找字典和資料了，追求文字表述的獨特和細膩了……這些習慣成果整理成筆記，很快就出現在溫捷雅視野裏了。

　　不久，章第中把整理筆記的習慣應用到小文綜（政治、曆史、地理）的學習上，盡管溫捷雅作為理科生，並不需要這方麵的資料。

　　當然在語數外筆記裏麵，章第中偶然會夾張紙條，寫兩行頗具抒情色彩的句子，有時是名人名言，有時是他的即興創造，以試探或刺激溫捷雅，可溫捷雅一點兒不上當，沒有給章第中渴望的回應。

　　然而在交接筆記的過程中，兩人麵對麵站立的時間越來越長，態度也越發從容鎮定了。溫捷雅不止一次坦率地承認，閱讀章第中的筆記，不僅是對學科內容的鞏固和提高，更是對思維方式和學習方法的更新和磨礪。漸漸地，兩個人也交流些功課外的話題，或者什麽話也不談論，隻靜靜地看看對方，站立片刻，等預鈴奏響，火速回歸各自的教室。

　　其實如今的高中學生，男女間或朦朧或明朗大多有情感寄托，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正常——男生沒有能力，女生條件太差。這種男女私情，除了對老師和家長猶抱琵琶半遮麵，同學之間基本大鳴大放，無遮無掩。正因為此，同學們對他倆的交往不再行別有意味的注目禮了，那些喜歡高舉包子之類難為溫捷雅的男生，行為也不知不覺大為收斂。花公子不無醋意地對章第中說：“祝賀老弟啊，把那樣漂亮的妞搞暈菜了！”

　　章第中不願搭理，可也無心得罪。花公子的校園追隨者不少，文科生理科生都有，多為各班的調皮鬼，輕易得罪不起的。別看花公子懾於學校的管理和父母的遙控，人每天會出現在課堂上，可心從來沒有進過教室，打呼嚕的時間遠遠多於聽講學習的時間。他直言不諱地承認，白天養足了精神，晚上好進行娛樂活動。他對政府賓館的那個女招待已失了興趣，最新目標有說轉向了街頭發廊妹的，有說鎖定了八中複讀班胖女孩的，總之他自己很老道地說，現在他學習兔子作風，不吃窩邊嫩草了。

　　可向兔子學習的花公子，對溫捷雅仍然無法釋懷，告誡似的對章第中說：“她是難得的好姑娘，你要有什麽慢待她的地方，我可第一個不答應！”

　　“謝謝！”章第中心裏直吐口水。

　　也許看得有些眼熱吧，江小兵竟然也寫了封情書，要章第中轉交給楊琴。

　　章第中吃驚不小，“楊琴可是回族啊！”

　　江小兵滿臉通紅，“感情不分種族的。”

　　“可實在太離譜了，不是咱不當月老……”

　　“事在人為嘛，算老兄求你了！”江小兵一副可憐相。

　　章第中隻能硬著頭皮嚐試了。別看進入文科班後他和楊琴一直同桌，可中間好像總隔著什麽。楊琴跟田園靜一樣都是縣城長大的，學習雖不像田園靜那麽出類拔萃盡領風騷，但也堪稱優秀了。兩人的差別也許在智力上，田園靜刻苦而有韌勁，學得遊刃有餘靈活自如，而楊琴給人捉襟見肘氣喘籲籲的感覺，成天泡在書本裏，將漂亮開朗的姑娘，折騰成了幹巴巴的黃毛丫頭，亂發在腦後隨便揪紮成辮，又短又細，老鼠尾巴似的。她雖自稱有文科基因，可似乎還沒適應學文的節奏，語數外問題倒不大，小綜合卻整得手忙腳亂，背呀寫的，根本像沒心力“旁騖”課外俗事。

　　章第中瞅機會把江小兵的信給了她。

　　作為青春期少女，楊琴當然明白信裏裝什麽膏藥，無奈地笑了笑，讓章第中替她拆閱好了。也許覺得太不近人情，馬上又悄聲細語說：“這方麵你都老同誌了，怎樣穩妥怎樣處理吧，千萬別傷江小兵的自尊。”

　　“可是……”章第中想解釋。

　　楊琴擺手不聽，“革命尚未成功，學習必須努力！”

　　章第中看楊琴毫不動心，深為江小兵悲哀，可又不能實話實說。他準備索性將信私藏起來，撒謊說圓滿完成了任務，至於沒拿到楊琴的回信，實為情理中的事。

　　單純的江小兵果然沒有懷疑，隻情意綿綿問楊琴讀信後說了什麽，哪怕是隻言片語。章第中斷章取義，“革命尚未成功，學習必須努力！”

　　江小兵心花怒放，感動得眼都發紅了，讓章第中務必轉告楊琴，他肯定會牢記她的話，使出吃奶力氣好好學習，考所名牌大學的。說著抱起書本用功了。

　　章第中想起了“美麗謊言”這個詞，覺得人類在錘煉語言方麵確實夠聰明夠精細了，因為最近，他還幹了與這個詞密切相關的另一件事。

　　室友周圓學習過於刻苦，導致嚴重的神經衰弱。自從跟章第中住在一起，不間斷地服用維生素B1和穀維素，可效果不理想，睡眠沒質量，上課短精神，沉默少語，落落寡歡。好幾個夜晚，章第中看周圓似乎開門出去了，但睡意太濃太渾濁，使他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第二天醒來，發現周圓蜷縮在被窩當中，便以為恍惚所見不過夢境。

　　直到那個月華滿窗的夜半，章第中又依稀看見周圓開門出宿舍了，他潛意識掙紮一下，看斜下方床鋪果真空空如也，於是猛然徹底清醒。宿舍裏此起彼伏盡是呼嚕聲，除此便是光和影切割的黑白世界。他趕緊輕輕趿了鞋，輕輕帶門跟隨出去。樓道裏黑森森有點瘮人，隻有樓梯方向透來些許亮意。章第中知道晚上這個時候，樓門早被樓管鎖死了，周圓大約不會下樓的。果不其然，等他小心著腳步走不到十米，就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立在樓梯邊，從喘喘的氣息聽出正是周圓。周圓立在那裏喘了片刻，就拾著樓梯往上走，走幾步歇下來，走幾步歇下來。公寓樓一共七層，周圓走走歇歇好容易到了七樓樓頂的出口處，徐徐掀動出口的木門，嘩啦啦放進一地月輝，逆著月輝緩緩攀爬而上了。

　　章第中尾隨登上樓頂，就聽到了壓抑的嘔吐之聲。

　　他緊跑兩步，扶住蜷伏於地的周圓。周圓大驚，“咋的……還是吵醒你了！”

　　“你本來就不該瞞大家。”章第中抱怨。

　　周圓連連作嘔，大口喘息，再顧不得說什麽了。汗水從額頭吧噠吧噠往下掉，有落在章第中手上的，有落在樓頂沙礫中的。持續好大一會兒，也許實在沒什麽內容可吐了，周圓才擦去嘴邊的穢物，慢慢直起了腰身。

　　章第中攙扶著他，“頭痛惡心，對嗎？”

　　“對。晚上隻要不能按時入睡，就頭痛惡心。”周圓說。

　　“吐一吐就好受些了？”

　　“對。我怕影響大家休息，經常悄悄往樓頂跑。”

　　“可老這樣子，咋有精力學習呢！”

　　“我完了！”周圓猛然拍擊腦門說，“我真的沒能力讀書了——理科班往文科班走的時候，我就知道沒能力了！”

　　朗月照得天地之間，亮得有如白晝一般，周圓的眼睛裏洶湧著絕望的淚光。章第中盡量輕描淡寫地安慰：“隻要好好吃藥，神經衰弱不難治療。”

　　周圓明白章第中的好意，不再爭辯什麽，隻勸章第中回去，“我必須在樓頂多轉悠些時間，轉到筋疲力盡，才能安穩地睡一會兒，要不明天頭痛惡心，半節課也堅持不下來。”

　　第二天課外活動，章第中請假去了縣醫院，謊稱自己頭疼惡心，陳述的症狀跟周圓完全相同。等醫生提筆開處方的時候，他問：“除了維生素B1和穀維素，還有其他更好的藥嗎？”

　　醫生用疑惑的眼光看著章第中。

　　章第中解釋：“這兩種藥我吃多了，沒什麽作用了。”

　　醫生想了想，另外開了兩種藥。醫生的職業習慣，總是不大喜歡讓患者輕易辨認處方，字跡龍飛鳳舞，受過草聖張旭的專門訓練似的。直到劃價交錢把藥取出來，章第中才從包裝盒上認清兩種藥分別是“腦複康膠囊”和“複方五味子片”。他故意將包裝撕磨得破舊些，瞅機會給了周圓，撒謊說自己高一的時候也神經衰弱，賣了這兩種藥，吃一段日子症狀慢慢消失了。現在藥放著遲早會失效，讓周圓不妨吃著試一試。

　　周圓看著章第中，有所遲疑，但還是將藥接了過去。

　　章第中知道，周圓是當年從上海貶謫到沉木縣勞動改造的右派的後代，目前父親也是村小學的代課老師，家庭狀況並不很好。在這個班裏，隻有楊琴、江小兵和章第中三個，受淩雲教育基金會資助免費讀書，每月還領二百元生活補助，是同學眼中的“高幹”，經濟條件優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