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七節

　　章第中決定拜訪孫映雪老師。

　　進入文科班，他一下子像找準坐標似的，知道該如何努力了。小理綜（物理、化學和生物）本來隻要能通過會考就行，可他還是在課堂該聽認真聽，課後該複習仔細複習，都學習好幾年的科目了，老朋友似的，輕易放棄實在於心不忍。其他主課當然更不用說了，按部就班全力以赴朝前推進。高二第一次考試，他的成績絕對領先，光榮榜上跟理科生田園靜遙相呼應並駕齊驅。

　　也是在偶然之間，他讀到西北某著名雜誌舉辦中學生優秀作文大賽的啟事，禁不住怦然心動，仔細研讀了好幾遍，按照要求擠時間寫了一篇，反複修改後郵寄出去。

　　不愧是著名雜誌，辦事效率高得驚人，兩周不到便寄來了處理結果，說經大賽專家組慎重初評，章第中的大作榮獲特等獎，將入選獲獎作品集，要盡快將評審費、出版費等三百六十元通過銀行匯入某某賬號。章第中非常激動，可轉而一想又不無疑惑——為什麽評審速度如此快？為什麽又要這麽多錢……想來想去，他決定將參賽稿抄寫一遍，拿著獲獎通知去請教孫老師。孫老師是沉木縣為數不多的省級作協會員，發表了大量散文，好幾篇被《散文選刊》《新華文摘》轉載過，是許多學生心中的偶像。

　　他參賽作文的題目是《西北有個沉木縣》。沉木這片土地，現實麵貌雖然貧瘠，甚至充滿了枯寂和荒涼，然而這片土地曾存在過百草豐茂山綠水藍的昨天，出產過價值連城的沉香木，還由於文風昌盛、教育輝煌而名聞遐邇，更養育過共和國的締造者（革命博物館便是明證）……這片土地在貧瘠、枯寂、荒涼的同時，又無處不充盈著古老、神秘和堅韌，仿佛一個盡管困窘潦倒卻極具內涵的漢子，讓人不能不產生由衷的敬佩和讚歎。

　　——以上，是他習作的基本內容。

　　孫映雪老師的辦公室在語文教研組三室，裏麵十多張辦公桌，像學生課桌那樣挨挨擠擠地擺著，每個桌麵上，資料呀作業呀，堆得小山似的。孫老師桌旁的牆壁上，貼一副尚未裝裱的隸體對聯：

　　書味無窮須博覽

　　人生有限要追求

　　孫老師剛剛走出課堂，衣服粘滿了粉筆灰，正一邊翻查資料一邊喝茶吃饃補充能量。聽了章第中的陳述，孫老師接過獲獎通知隻掃了一眼，生氣地甩在桌子上，說都是騙人的東西，要章第中千萬別上當，別在這等所謂的大賽上花精力。也許覺得情緒太激烈了，孫老師指著桌麵上的餅子讓章第中吃。章第中拘謹地直搖頭。孫老師便自己拿起餅子，猛猛地咬了兩嘴，咬出兩個月牙形缺口，腮幫子鼓鼓地嚼著，說早晨輔導自習加上課，沒來得及吃喝，差點餓得撐不下來了。麵餅是街上蒸烤店的，一塊錢兩個，孫老師說著，又把窗台小電爐上沸騰的罐罐茶滴滴答答倒進髒兮兮的杯子，香香地呷了一口，才接過章第中的參賽作文，一頁一頁邊翻邊問：“知道‘沉木’這個名稱的由來嗎？”

　　“知道。古代出產沉香木。”

　　“知道啥叫沉香木嗎？”

　　“知道。查過資料。”

　　“說出來聽聽。”

　　“沉香木也叫陰沉木，不是一般木材，是遠古森林中的名貴樹種，遭受到突如其來的重大的地理、氣象方麵的變化，比如地震、山洪、雷擊、台風等，被深埋於缺氧的陰暗地層中，千年萬年才形成的。”說到這兒，章第中想起衣兜裏還裝著《漢語大詞典》上抄錄的文字，於是就掏放在桌上讓孫老師過目：

　　陰沉木，因地層變動而久埋於土中的樹木。清袁枚《新齊諧·盤古以前天》：“相傳陰沉木為開辟以前之樹，沉沙浪中……其色深綠，紋如織錦，置一片於地，百步以外，蠅蚋不飛。”又《續新齊諧·陰沉木》：“……此物悉拙地得之，名陰沉木，質香而輕。體柔膩，以指甲掐之，即有掐文，少頃複合，如奇楠。”……

　　“見過沉香木嗎？”孫老師又問。

　　“沒有。”

　　“周圍有人見過嗎？”

　　“也沒有。”

　　“你覺得現在沉木地下有沉香木嗎？”

　　“說不準；也許有，也許沒有。”

　　“不錯，是塊學文的料！”孫老師欣賞地看一眼章第中，“我覺得，眼下沉木境內有沒有沉香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沉香木留給這片土地的美好品質，久埋地下而不腐，久埋地下有餘香，正像久處困窘的人，堅韌，頑強……”

　　孫老師被腦中的火花灼痛了似的，聲音猛然止息了，陷入了邈遠的沉思之中，胡子拉茬的臉上滿是滄桑，端杯子的那隻手的袖管半挽著，破舊的內衣清晰可見……好一會兒後，他才慢慢緩過神，不好意思地對章第中說：“我會認真讀你的作文，並提出個人看法的。不過老師們最近為‘省示範’驗收補教案寫材料什麽的，忙得焦頭爛額，咱一周後再交流行不行？”

　　章第中連連點頭，“我還有事求您呢。”

　　“說吧。隻要我能辦到。”

　　“我想讀一讀您的散文。”

　　“這個容易。”孫老師笑著，拉開抽屜，“正好有我最近發表的一篇散文的複印件，你拿去讀吧，讀完了可要提建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