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娃是個喜怒哀樂形諸於色的男孩。
盆娃讓座談會的男男女女淚流滿麵。
盆娃本來是看著稿子朗讀的,可讀著讀著放棄了,開始即興用帶著濃重方音的普通話講,連貫流暢,毫不結巴。他講自己的父親亡故之後,爺爺拉扯他艱難成長的過程。
樂觀開朗的盆娃,把令人心酸的故事講得充滿了溫馨和幸福,因為盆娃的每一寸成長,都有可愛的爺爺陪伴嗬護。爺爺是個無所不能的漢子,給盆娃做香噴噴的飯湯,給盆娃縫軟綿綿的衣裳,給盆娃煨暖洋洋的火炕,給盆娃剃光溜溜的腦袋……爺爺是個不知愁苦的頑童,帶盆娃在小河中玩泥巴,背盆娃在野窪裏捉鳥雀,教盆娃數天上的星宿,哄盆娃哼入眠的曲兒……從小死了父親的盆娃啊,有了爺爺便有了天,自幼失了母愛的盆娃,有了爺爺也有了地!爺爺是個鐵打的老頭,自己吃粗食喝冷水,把好吃好喝留給盆娃,自己風裏走雨裏跑,把盆娃送進了書聲琅琅的校園。爺爺的身上常年帶著堅硬的汗味,爺爺的臉上四季掛著豐茂的笑意,不管農活多忙,隻要順路,總要到村學門口站立片刻,樂哈哈往校園裏瞅尋,看自己的盆娃和別家的孩子一樣,在校園裏念書玩耍。
上初中以後,盆娃已漸懂人事,知道爺爺的艱難了,偷偷逃學去鄰近相對繁華的鄉鎮上打工掙錢。兩天以後,漫長的兩天以後,汗水涔涔的爺爺在這個鄉鎮的一家飯館裏找到了盆娃。從來沒掉過淚的爺爺,一看見孫子早淚水縱橫了;爺孫兩個,在鄉鎮的街道抱頭痛哭。陌生的行人駐足傷感,飯館老板噓唏長歎。最終,爺爺領盆娃離開了飯館,領他重新走進了校園。好心的飯館老板沒有打發盆娃工錢,卻贈給他一句話:“以後假期確實要打工,盡管到我的飯館來。”
於是在爺爺同意後,盆娃每個寒暑假果真去飯館裏端碟洗碗做雜活了,掙他跟爺爺全年的零花錢,買鹽粉,買燈油,買針頭線堖,買紙張筆墨,家裏從來花不起大票子,家裏也從來沒有過大票子,盆娃請求老板把工錢全給成了一元、兩元和五元的,抱著指頭厚的一疊交爺爺手裏。爺爺對每張錢都恨不能分成幾瓣花,細水長流到年終,總能夠剩餘一部分。爺爺逢人打哈哈吹牛說:“我家盆娃長大了,能念書又能掙錢。”
就是在這個飯館裏,盆娃學得了一手讓同學們羨慕不已的絕活:揪麵片。爺爺說,盆娃揪的麵片是世界上頂好頂好的,吃八輩子都吃不夠。
盆娃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進一中淩雲班。中考結束以後,他又到那家飯館去打工。走出初中校門,意味著政府不再“義務”了,上高中需要太多的錢。爺爺已經在親戚朋友家四處借貸,還打算糶一部分口糧,可八百元的學雜費仍湊不足數。盆娃沒有辦法,想破腦袋也沒有辦法。高中是必須要上的,這一點跟爺爺沒商量,誰商量誰就是爺爺的仇人。然而高中三年,各種花銷加起來,最少也得一萬元,天文般的數字啊!就在這種情形下,淩雲班的錄取通知書送到家裏來了……爺爺請識字的人念,一遍又一遍地念。爺爺那個高興啊,隻差躺在地上打滾兒了。爺爺跑了幾十裏山路來到相鄰鄉鎮的那家飯館,千恩萬謝過好心的老板,領著盆娃回了家。爺爺不讓盆娃打工了,哪裏也不讓盆娃去了,叫他坐在家裏好好準備上高中。爺爺自豪地說:“現如今,盆娃不光是我的孫子,也是國際掏錢供給的學生了——國際既給盆娃交學費,又每月發二百元工資哩——盆娃不好好把書念,能對得起人家國際嗎?”
目不識丁的爺爺,把“國際淩雲教育基金會”當成了一個人——一個大恩人。
就這樣,盆娃背著爺爺縫補的鋪蓋進了沉木一中,進了堂堂的淩雲班。正像爺爺說的,盆娃能不好好念書嗎?盆娃有理由不好好念書嗎!
掌聲疾風驟雨般響了起來,經久不歇。
參加交流座談會的除了在讀三個年級淩雲班的全體師生和學校主要領導,還有國際淩雲教育基金會的三位職員——海外總部的科比·布恩萊特先生,上海分部的王先生和科比先生漂亮的翻譯劉小姐:他們專程來跟沉木一中續簽資助合同,跟同學們聯絡感情,同時準備參加高三級淩雲班的畢業典禮。
盆娃講的時候,劉小姐急急向身旁的科比先生做著同聲翻譯,聽得科比先生隻知道雞啄米似的一個勁點頭。
像每個發言的同學一樣,該盆娃表達美好願望了。盆娃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盆娃的願望不是回報社會,不是振興中華,不是獻身人類。盆娃的願望隻有一句話,單純而質樸的一句話:祝福爺爺辛辛苦苦健健康康地活著,活到將來有一天,盆娃用兒子加孫子雙重的愛,好好孝敬老人家安度晚年!
說出這句話的盆娃再憋不住了,捂著雙眼蹲在了講台上。
會場靜得什麽似的,所有眼睛都看著盆娃,所有眼睛都熱淚滾滾,包括大鼻子科比先生。
交流座談結束的當晚,老班神情凝重地走進教室,麵對全班宣布了兩條消息,一條是“基金會”決定聯係沉木縣人民醫院,檢查測量淩雲班眼睛近視的學生的近視程度,統一在上海配寄合格眼鏡——班裏有一半同學上高中後陸續近視了,可大多數的眼鏡是在街頭眼鏡店裏隨便買的十幾元一副的便宜貨。另一條消息是,學校打算每月補助曹鵬煒同學一百元夥食費,供他買油買菜增加營養。
曹鵬煒從座位上站起來,表示不能接受這份補助。
“你說啥……不接受?”老班很驚奇。
“對。基金會每月的資助我沒花完,存在爺爺手裏哩。”
“可你隻顧了節約,營養趕不上,怎麽有精力學習呢?”
“爺爺七十歲了,在家吃得比我差,幹活比我累,爺爺能行我能行。”
“學校已經決定了。”老班真心想幫扶弟子。
“我很感激學校和老師。”曹鵬煒向老班深鞠一躬,“可家庭困難的同學還很多,我沒理由再享受補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