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中又遇到了煩心事。
花公子最近瞄準溫捷雅了,跟追田園靜的時候一樣,也是一天一封情書,還附帶了價值不菲的禮物,等在溫捷雅必經的巷口。聽得這消息的章第中盡管愛莫能助,可心裏像嗆了煙火似的非常非常不好受,想當麵去安慰溫捷雅,又找不到恰當的機會。這心事被劉流長看穿,悄悄塞來一張紙條:願意為你當護花使者!
章第中趕緊將他叫出教室,“真的有啥好辦法嗎?”
“揍龜孫子不就得了!”
“啊……”
“外地混小子,真有點欺人太甚了!”
“可……誰敢揍他呀?”
劉流長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章第中。
“我們倆?”
“對。人越少越保密,速戰速決不留痕跡。”
章第中還想說什麽,被劉流長阻止了,“我可純粹是想幫你——咱隻教訓教訓他,又不傷筋動骨——好好想想吧,要揍宜早不宜遲。”
整整一天,章第中根本沒心思學習,腦海裏不時疊閃出花公子被打得鼻青眼腫倒在街頭,閃出父母失望至極痛哭流涕,閃出溫捷雅可憐楚楚四處躲藏……最後,他咬牙決定鋌而走險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動真格,焉得真情?正好考試期間,熄燈鈴響得遲幾分鍾。晚自習一下,兩個人飛似的跑出教室,跑出學校,直奔溫捷雅回家的巷口,不遠不近藏在樹影當中。章第中止不住狂跳的心,手也涔涔出汗了。可第一個晚上,花公子沒有出現,第二個晚上,仍不見花公子的影子。兩個人睜著雙眼直犯嘀咕,目送溫捷雅款款走來,走進小巷,轉彎消失,便在相互猜測中,急急忙忙跑學校趕熄燈鈴。
很快,劉流長得到消息,原來花公子對溫捷雅的進攻,已於兩天前偃旗息鼓了。
章第中暗暗舒了口氣,慶幸的同時也疑惑花公子為什麽偃旗息鼓,中午都忍不住胡思亂想,被早早進教室的楊琴嚇了一跳,“你還能專心學習呀?”
“咋了?我為啥不能學習了?”章第中說。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楊琴又說。
“到底咋了?”章第中畢竟有點做賊心虛。
“你文章發表了,大家爭相在櫥窗閱讀哩。”
章第中虛驚一場,想起投給《西部聯合報》的散文,臉不由得紅到了耳根上。稿子寄出去都兩個多月了,泥牛入海無消息,為什麽突然發表了呢?他索性糊塗到底,“我……文章……發表?”
“對。你的《沉木曆史綠如藍》上報了。”楊琴的目光和語氣裏含著羨慕。這個穆斯林女孩喜歡寫作,作文幾乎篇篇出彩,經常受老班表揚。
章第中知道是真的了。他努力克製著心跳,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便顧左右而言他,問楊琴上午語文考得怎麽樣。楊琴說客觀題很慘,選錯了三題,九分完全蒸發,主觀題差強人意吧。楊琴沮喪地坐到座位上,拿出物理資料啃了起來,仿佛失之彼補之此似的。章第中悄悄出了教室,遠遠看見校門右側的櫥窗邊,確實聚著七八個同學。他三步作兩步奔過去,從人頭縫隙中往裏瞅,當真看見了他散文的半個題目,以及題目下豆腐塊大一坨文字。他不好意思往裏麵擠,可心很陶醉,比在榆樹坡聽父親通知他中考奪魁的時候還要爽。考試期間的氣氛比平日凝重,節奏也快好多,四月的豔陽下,同學們步履匆匆,大多數目不斜視直奔教室了,極少數看櫥窗邊有紮堆兒的,便順水行舟一探究竟,這樣聚了散散了又聚,讀報的人始終不減。
章第中渴望見到溫捷雅,可雙眼望穿難覓人影。
據劉流長慢慢了解,花公子對溫捷雅的追逐之所以戛然而止,是政府賓館的女招待幫了大忙——花公子的食宿被父母全托在那賓館當中,而女招待徐娘末老,風韻正濃,而且是江湖高手了,看花公子新鮮稚嫩,滿身油水,便略施小技將其笑納進了被窩,從而無形中解救了溫捷雅,也客觀上阻止了章第中的過激行為。
無論如何,章第中可以集中精力考試了。
其實淩雲班每個同學都承載著沉甸甸的壓力,因而沒人過分關注章第中的處女作。但章第中本人,還是瞅機會讀了一遍懸在櫥窗裏的文章,清楚報紙隻字未改刊用了自己的稿子。隨後他又偷偷去了幾次收發室,詢問是否有他的信件或匯款——據說凡報社刊用了文章,都會給作者樣報和稿酬的,果真那樣,一定要把樣報給溫捷雅。
各科試卷尚未改完,五·一放假已經確定,住校生可以像上學期國慶那樣,回到鄉下家中,獲取物質和精神兩方麵的補給。有別於國慶假期的是,五·一回家,每個同學肩負了特別任務,為高一招生鳴鑼開道,義務宣傳,尤其在上學期出了那樁命案的背景下。一中已準確摸清了全縣各初中畢業班的尖子生,將姓名打印成表,張貼進一中所有教室,號召認識這些尖子生或尖子生班主任的同學務必跟教務處聯係。
除此之外老班還交待說,高二要文理分科了,大家何去何從,一定跟家長通通氣。其實這個問題普通班討論得更早,淩雲班之所以遲遲提出,是因為老班認為絕大多數同學會毫無疑問選擇學理。
章第中就文理分科的事主動找老班詢問情況。老班正和一個漂亮的女老師聊什麽,看見章第中馬上就問:“你跟田園靜的所有試卷提前驗出來了,你猜總成績誰更高?”
“肯定田園靜。”
“能高多少分?”
“大約幾十分。”
“你也變得不自信了!”老班拍著手哈哈笑了,“田園靜是高,可僅僅高三點五分——你終於收複失地,躍居全級第二名了。”
漂亮的女教師也笑盈盈的,輕輕搖手,告辭而去。
“競爭局麵完全形成,學習效果肯定會好。”老班說。
“我還有事想問呢。”
“啥事?說吧。”
“這學文和學理……。”
“以你的條件,難道想學文不成?”語氣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矜持。
章第中隱隱不快,心想解釋幾句,老班的手機卻鈴聲大作,“我有點急事要處理——別探討學文學理了,我不會放你出淩雲班的。”老班說著已起了身。
無形中碰了個軟釘子,章第中隻好怏怏而去。
在校園裏,在教室中,對旱情的感覺畢竟膚淺,車出縣城一路行來,慘象便慘不忍睹了。道路兩旁的山地裏,豆子、小麥全長得侏儒似的,根部顯出焦枯色澤,遠處的溝溝岔岔間,雖掙紮著些許樹木的綠意,更襯托出季節的枯寂和荒涼。章第中沿榆樹坡正後積滿浮土的山路大步流星地走,猛聽有人喊他的名字,尋聲看時,見母親、父親和三媽在不遠處的老墳地裏耕種什麽。章第中跳地埂走捷徑來到近前,向三媽問了好,“我三伯在家嗎?”
“去給你姑姑幫忙了。”三媽撒著種子說。
“種啥呢?”章第中問。
“蕎麥。”父親說。
“這地不是準備種洋芋嗎?”章第中記得春節積肥的時候父親說起過。
“天旱成了這樣子,土又幹又燙,洋芋落地就燒死了。”母親說。
章太華和沈淑英不想讓兒子參與勞動,說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種上,花不來糊土身子了。他們已經知道兒子的考試成績了,心情看起來很愉快。可章第中不願單獨回家,吃了幾口地頭的白麵烙餅,便拿起木榔頭,來來回回敲打滿地幹硬的土塊。
老墳地顧名思義是塊墳地,曾累疊過數以百計的墳塋,墳塋前不乏高大的青石墓碑,有刻“大明弘治庠生XXX之墓”的,有刻“皇清乾隆太學士XXX之墓”的,不一而足,墓主人全都姓姚,其子孫不知何故,棄置祖宗骨殖遠走他鄉了。上世紀七十年代,老墳地一帶興修梯田,榆樹坡人為不過分驚擾墓中幽靈,設法將全部墳塋埋進了填方,可老墳地名字一直沿用至今。據說當年祖爺爺花銀子置買第一塊土地就選了這兒,主要是看重古墓前的那些碑石文字所昭顯的文脈風水……祖爺爺曾莊嚴地留下話,他死了以後哪兒也不去,一定要睡在墳地後麵較高的空隙處。章家人深深理解其中的隱情,無一例外地將祖爺爺、太爺爺的墳墓及大爺爺的書籠衣冠塚都埋在了老墳地裏。包產到戶那會兒,為了護墳方便,章家寧願舍棄條件更好的川地,卻將這塊劃歸到自己名下——大爺爺和他罹難的同學在省城的合葬墓早已毀在三年內戰的烽火中了,從而使這座書籠衣冠塚在章家人心裏顯得無可替代的重要了!
嚴重的旱災,使祖宗墳墓和地埂之上的野草大半枯死了,新翻的土地裏難見一絲墒情,可三媽還是將蕎麥種子撒進了父親犁耕的壟溝當中。
“土幹成了這樣,種子能發芽嗎?”章第中問。
“老輩人就這樣過來的。”章太華手扶耕犁,邊說邊踩踏腳下的土塊,P股顛得一扭一扭的,“民國十七年天旱赤了,從秋到冬半年沒落一星雨,十八年春種的時候,地硬得連犁也插不進,莊戶人便用鍁挖,用鍬掘,整得滿地都是牛頭般大的土塊,種子被撒在土塊縫裏,後來一場傾盆透雨,將大土塊澆成了軟酥泥,種子生根發芽,瘋似的長了出來,隻可惜許多人等不到糧食成熟就餓死了……”
父親的話讓章第中又想起小時候的事。那無疑也是個旱年吧,莊道的浮土半小腿深,腳踩下去撲兒撲兒盡往衣服上濺,叫賣麵粉的農用三輪車在莊道上跑來跑去,一天一個價,一天一個價,每斤漲到一元錢。跟父親一起守了十多年村教學點的老民教,終於扛不住每月工資買不來一袋麵粉的尷尬,跑出家門打工掙錢去了。村教學點千瘡百孔的教室,在冬季來臨後冷得坐不住人,父親無計可施,隻好把參差不齊的學生帶到家裏的火炕頭上課。春節一過,學生更是轉的轉走的走,教學點最後隻剩了五個人,在春耕大忙之際,父親分身無術,又不得不把學生帶到地頭,扶犁種一來回地,給學生認讀一個生字。章第中是五個學生中的一員,清楚地記得隻要父親吆著牲口轉過山咀,五個孩子便不約而同扔掉書本,抱起地頭的土塊,打呀鬧呀喊呀叫呀玩得不亦樂乎……父親的做法遭到教育主管部門的通報批評,卻引起了敏感的新聞記者的關注——省日報在重要位置刊發了《咬定青山不放鬆》的長篇報道,讚揚父親的“炕頭學校”和“地頭學校”,讚揚農村教師的堅韌頑強……就憑那篇報道,後來在村教學點被撤並的時候,父親才得以調到鄉中心小學,並在民教身份無法轉正的情況下,被特例定成了月工資四百元的代課老師。
種上老墳地的蕎麥,太陽確實還老高一大截,大家都來到三伯家,看望奶奶,幫三媽起驢圈的糞肥,幹些零碎家務。直到三媽做的漿水蕎麥麵端上桌,章第中瞅父親情緒不錯,才把準備選學文科的事提了出來。
章太華不等聽完,一句話否決了,“你無論如何別學文科!”
看著父親前所未有的偏激樣子,章第中知道再辯解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