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沉悶的教室比,宿舍別有洞天了。
處在這般年齡的孩子,總能找一些可激發快樂的事情,在擁擠的空間和倉促的時間裏恣意享受,比如互起綽號,本來是被許多教育家深惡痛絕的陋習,可章第中他們這間宿舍集體約定,必須給十二個室友各起一個形象逼真經得起歲月淘洗的諢名,就像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那樣。
班長祁曉春首當其衝著了道兒——祁四長。“四長”之“長”有兩種版本。一是腿長,胳膊長,脖子長,臉長。這鐵證如山地存在於祁曉春身上,想抵賴也抵賴不掉。可調皮的曹鵬煒對“臉長”提出異議,說上廁所時,發現祁曉春的“牛牛”也頗有長度。此語一出,室友們笑得東倒西歪,當即讚成對“臉長”予以修正。祁曉春跳蹦子表示抗議,揪住曹鵬煒便想懲罰,被室友們隔離保護起來。
茹森林戴一副近視鏡,形體消瘦,性格沉靜,舉手投足文質彬彬,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攻高考書,是全班公認的小夫子。
劉流長的綽號不由人不噴飯。他吃住在學校,周末才回家一次,調節口味,換洗衣服,返校的時候,大塑料袋滿提了蘋果麻花之類,任室友們和左右宿舍的同學爭搶解饞。這慷慨行為的背景跟劉校長小時候的經曆有關。小時候的劉校長跟許多同齡孩子一樣,家境貧寒,麵有饑色,讀公社(鄉)初中的時候,同宿舍有位父親在糧站工作的室友,不時攜帶些紅薯片豆餅渣之類的,給大家充饑解讒……當年衣難蔽體食難裹腹的初中生,如今變成了西裝革履生活小康的副縣級校長,可苦澀溫馨的往事深深地銘刻在記憶深處,並直接轉化成了兒子善意的舉動。作為班裏為數不多的“高幹子弟”,劉流長絕沒有“淩絕頂”的架子,在集體或個人遇到困難時樂於相助,而且舉凡出手,多能使困難迎刃而解。這無形中為他贏得了不菲的人氣,感覺他像老大哥似的。然而遺憾的是,同學們私下已經尊其父為學校“老大”了,再稱劉流長為“老大”,豈不子犯父諱了嗎?明知故犯,罪莫大焉!於是曹鵬煒靈光閃現,創造性地贈予劉流長一個愛稱:劉老二!
這個稱呼一經產生,如膾炙人口的詩文那般在校園裏傳播開了,幾乎取代了劉流長的真名,後來據說傳進了真“老大”的耳朵,但深諳“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劉校長,淡然一笑不作表態。
當事人劉流長呢,除了接受還做什麽?
章第中的綽號,某個角度說是劉流芳的傑作。星期天下午,公寓樓衛生狀況最差了,新洗的衣服萬國旗似的懸掛在樓道高處,滴水答答像秋雨落下,在地板上橫七豎八地流淌,室友們身穿內衣,或躺或臥,或蹲或坐,如《〈蘭亭集〉序》中曲水流觴的士大夫那般放浪形骸。突然一陣腳步響,劉流芳已站在宿舍地上了,一隻手小孩似的牽著哥哥劉流長,另一隻手提著劉流長平常提的鼓鼓囊囊的食品袋,甜嫩的嗓音首先聲明:“我代表家長,檢查哥哥的床鋪衛生來了!”
室友們跳地上穿鞋的,扯被子遮掩自己的,窮形盡相,狼狽至極。
劉流芳對此視而不見。她隨便選位置擱了食品袋,並不真去檢查劉流長什麽,卻徑直奔章第中的床而來。章第中本來正在縫襯衣上一粒行將脫落的扣子,看見劉流芳早就停手了。他床上書呀衣服呀亂不堪言,隻好硬著頭皮給客人讓座。劉流芳不僅一P股坐在床邊,而且奪過章第中的那件襯衣,在莫名驚詫的目光裏,準備完成縫扣子的工作。
劉流長坐到另一張床邊,見怪不怪地看著妹妹。
如果在平日,室友們早就對那個食品袋不客氣了,可現在女士麵前,隻能強裝溫雅。大家的目光聚焦在劉流芳的女紅上。劉流芳的眼睛忽忽閃亮,卷曲的頭發仍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辮,身上穿著印有“東關初中”拚音字母的校服,洗得幹淨而清爽。這校服令章第中想起了溫捷雅,心頭不由緊緊一揪——本學期,他多次在校園中見過溫捷雅,可都是匆匆打個招呼,沒有機會說更多的話。
漂亮的劉流芳做女紅笨得可愛,幾次三番總不能讓針準確地穿過扣子的洞眼,後來也許太著急,反而被針刺了手。這使劉流芳極沒麵子,她惱怒地將襯衣甩在一邊,吸吮刺疼的手指,開始自顧自地在章第中的床上翻尋什麽,好像忘記衛生檢查的對象應該是誰了似的。
室友們不知道章第中與劉氏兄妹暑假裏的那段交往,詫異的目光意味深長。相鄰宿舍消息靈通的同學也趕來不少,擠在門口看新奇的腦袋像累累碩果。
劉流芳總算在章第中枕下發現了一把小巧的鉛筆刀,便毫不客氣地據為己有,同時又變戲法似的,從衣袋裏掏出一串樣式有別的小飾物,選其中兩個扔到放鉛筆刀的地方。然後什麽話也不說,朝劉流長皺下鼻子,朝章第中扮個鬼臉,擠出宿舍揚長而去。
宿舍久久靜無聲,此時無聲勝有聲。
曹鵬煒終於哇然驚呼,劉流長之外的其他室友也哇然驚呼,“附馬爺”的綽號應運而生。章第中和劉流長相視無言,唯有傻笑。這種場合,任何辯解都顯得多餘。
致力於給別人起綽號的曹鵬煒沒個恰到好處的綽號,是室友的一大心病。“快樂匣子”“大活寶”“笑料作坊”等,都是他“自作多情”起的,大家雖稀稀落落叫著,實際感覺很不過癮,直到曹鵬煒爺爺來到一中,驚天動地喊出了孫子的乳名:“盆娃!”,這一昵稱才喊遍了校園。
沉木縣城幾所高中門口,每逢周末或佳節,都會聚集許多為孩子送給養的家長,攜帶著裝有洋芋、麵粉、饅頭、泡菜、胡油等各種食品的蛇皮袋或小包、小壺,一個個臉黑手粗,衣衫不整,全部是耕田鋤地或打工歸來的男女。太過忙碌的在袋子上寫上孩子的姓名和所在班級,按次序疙裏疙瘩擺放在門衛室旁邊,由校警負責轉交學生本人;稍有閑暇的便等候在校門之外陰涼或陽光下聊天,聊孩子的學習,聊當年的收成,聊生活的艱難與快樂。直到中午下課鈴響,學生潮水般湧出教學樓的時候,他們才背起行李,逆流去尋找各自的目標。
在有關沉木教育的官方文字裏,這些粗手大腳臉黑衣髒的家長,占據了相當的篇幅,被賦予了非常崇高的地位。
曹鵬煒爺爺就裹在家長群中,輾轉打問著在自炊灶找到了他的“盆娃”。爺爺整七十歲了,在家裏上坡下溝什麽農活都幹,可今天坐了幾十公裏的班車,又背著饃呀麵呀的袋子,穿街過巷一路打問著來到一中,已經非常疲乏,顯得十分蒼老。曹鵬煒在爺爺親昵的“盆娃!盆娃!”聲中接過食物,看爺爺花白的胡須上都汗水涔涔,心疼地用衣袖拭擦著。他不打算做飯了,熄滅煤油爐,扶著爺爺要去上食堂。
可等爺爺來到食堂,明白孫子要掏錢買飯,眼睛立即瞪直了,“盆娃啊,你該沒有學壞吧?”
“哪能呢,爺爺!”曹鵬煒要安排老人在餐桌旁坐下。
爺爺不坐,定定地瞅住孫子,“盆娃沒學壞,為啥自己不做飯,要爬人家的桌子上吃現成的?這得多花多少錢啊!”
爺爺跺腳發火了,不由分說一定要孫子炒洋芋或揪麵片吃,引來許多認識不認識同學的圍觀。曹鵬煒知道拗不過,隻好乖乖地領老人回到自炊灶。曹鵬煒不滿五歲的時候,父親挖水窖遭了事故。那是拿家裏的全部積蓄打的水窖啊,開挖之前專門看了日子,放了鞭炮,喜慶得跟過節一般。父親在窖裏挖土,爺爺和母親在地麵轉運。可挖到第五天的時候,窖毫無征兆地塌頂了。爺爺和母親傻了,瘋了,喊著哭著用雙手跑,用鐵鍁掘,莊裏人聞訊紛紛趕來救助。幾小時後,父親盡管被挖出來了,卻成了一具屍體,七竅流血,慘不忍睹……給父親燒過一年紙,母親別無選擇地改嫁了遠方。曹鵬煒是爺爺拉扯大的,屎一把淚一把拉扯大的。窮苦的孩子懂事早,曹鵬煒進一中以後,午飯頓頓炒洋芋,晚飯鍋鍋揪麵片,每月除了買煤油,學校領的二百元生活費能省都省下了,托人帶回家讓爺爺攢著,準備將來考上大學派用場。
爺爺最最擔心的,就是孫子在外麵不學好,亂花錢。
劉流長和章第中看到了爺孫倆在食堂的爭執。他們了解曹鵬煒家裏的狀況,各打了一份飯端到自炊灶,向老人解釋說中午時間少,炒洋芋或揪麵片已來不及,弄不好會耽誤“盆娃”下午上課。爺爺這才不堅持了,讓孫子趕緊給兩人飯錢。兩人哪裏肯收,章第中玩笑說:“小劉爸爸是校長,錢多著去了!”
“真的?我家盆娃都跟校長公子同班念書,這話說誰誰信哩!”老人激動得臉都紅了,可仍堅持孫子還飯錢,並央求劉流長說,“一定叫你爸爸把我家盆娃抓緊些——盆娃假如不聽話,就狠狠打他,腿打折了我負責!”
劉流長笑著答應,“您老快吃吧,不然上課鈴響了。”
老人這才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怎樣勸也慢不下。曹鵬煒為了轉移爺爺的注意力,便詳細問莊稼的旱情,問家裏窖水夠吃多少日子。老人根本不上當,“你別管旱不旱的,好好念書就是了——如今不比民國十八年了,渴不死人,更餓不死人。”
三下五除二扒完了飯菜,再咕咕嘟嘟灌一氣涼水,便打著飽嗝,抹著胡須上的飯菜渣,戴上被汗水汙得發黃的“回回帽”起身告辭。盆娃扶著要送他,老人又瞪了眼睛,“誰要你送的?誰要你送的!爺爺難道沒長腿!——隻要盆娃好好把書念,爺爺比啥都高興。”抓住孫子的耳朵,疼疼地、疼疼地揪扯了幾下。
曹鵬煒最懂爺爺了,隻送到校門口就自覺止步,眺望那彎駝的身影蹣跚遠去,這個樂觀勤奮的男孩,眼睛裏早已淚光閃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