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中一家怎麽能放寬心過年呢?
首先是姐姐章詩伊打來電話,說她在進修的城市找了兼職,寒假能掙兩千多元錢,不打算回家過春節了。姐姐進修才半年,已經差不多花去了一中給章第中那部分獎金的大部分,自稱是為掙下年的生活費才找了兼職。這是姐姐出生後第一次在外過年,父母的臉上和心裏像收秋後的土地一樣空空蕩蕩淒淒慘慘。母親建議純粹把奶奶得病的消息告訴女兒,讓女兒回來過年,被父親阻止了。父親說女兒對奶奶很孝順,一旦聽奶奶得了病,瘋瘋癲癲往回趕,萬一在路上出點事怎麽辦?母親想了一想隻好作罷。
接著郵遞員送來了章第中的終考單。第五十三名,倒數第十一名。連章第中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位置。母親一看就跳起了蹦子,差點兒把成績單撕了,破口先罵丈夫,進而罵李偉民,最後將一中的領導教師卷在一起罵,每個被罵者都有十足被罵的理由,罵得義憤填膺氣勢連貫。母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初中生,這幾年又隨父親在甜水鄉中心小學出出進進,對學校對教師沒有一般人那樣的神秘和敬畏。
不僅如此,母親還聲言過了春節,要親赴一中興師問罪。
章第中那個慚愧啊,恨不能找老鼠窟窿藏起來,可聽母親又要大鬧一中,心裏的氣便不打一處來,“我的名次沒考好,你找學校幹啥啊!”
這句話大挫了母親的銳氣,大傷了母親的自尊,她朝院子裏擤團鼻涕,開始調轉矛頭,日娘盜祖宗地詛咒兒子了。父親遇這種情形總是很配合,什麽話也不說,忙裏忙外幹著該幹的事。
聽著母親無盡的惡言穢語,章第中想到學校的種種遭遇,不由得悲從心起,雙手捂臉抽泣出聲。父親見狀,趕緊放下活計,想試探著抱怨母親,可話還不曾出口,母親已捋捋衣袖,左左右右擦起了眼睛,越擦淚越多,越擦淚越多,索性蹲地上嗚咽出聲了,邊嗚咽邊訴說,訴說打發兒子讀一中的後悔,訴說自己一年到頭的辛苦,訴說家庭的艱難和不易……母親的哭訴使章第中止住了悲傷,攙扶母親好言勸慰。
母親賭氣掙脫兒子,跑到另屋裏去稀釋消化內心的酸楚。
父親掇拾起被母親摔在地上的成績單,眼睛瞅著仍撅嘴站立的兒子,開始好言勸慰了。“倒數就倒數吧,有啥大不了的?”停頓了好大一會兒,“現在回想,你姐姐當初的話很有道理,是我從小學到初中把你管得太死,考進高中你獨立自主了,許多方麵不習慣,就像常長在盆裏的花苗,突然移到野地裏,風吹日曬雨淋,總得有蔫葉不適應的過程吧——這考試退步了不要緊,關鍵的關鍵,是要找出退步的原因,下學期迎頭趕上才是正理啊!”
父親不愧是當老師的,又經曆了太多的人生挫折和考場磨難,完全能設身處地地跟兒子站在一起,共同承擔麵臨的壓力,推敲尋找突圍的方向。他放下了父親應有的那份矜持,像兒子的同學或朋友似的,推心置腹聊了很多,聊兒子進高中後不適的經曆,聊兒子該不該在校外租房子住宿,聊那女同學的慘死給家庭的打擊,後來甚至聊到了他自己曆次高考的失敗,聊幾位伯父在他人生最失意的時候給他的支持和鼓勵……聊得章第中心裏好受了許多,臉色也慢慢轉晴了,“爸別說了,下學期我一定收複失地!”
“這就對了!高中學習剛剛開始,迎頭趕上不是難事。”
“我知道。我的功課沒落下,要調整的隻是心態。”章第中說。
接下來,章第中向母親立了同樣的誓言。母親跟父親肯定有過溝通了,態度文雅大度了不少,而且打消了去學校興師問罪的念頭,轉而一個勁鼓勵兒子好好過年,好好思過,好好學習,好好進步。
盡管如此,家裏的氣氛還是沒能完全輕鬆起來,慘慘淡淡熬過正月初十,冬令營補課正式開始,章第中逃似的離開了榆樹坡。
學校也好不到哪裏去。上學期結尾那樁命案的影響惡劣至極,加上競爭對手別有用心的宣傳,使一中受損的不僅僅是聲譽。可一中不能悲觀絕望,不能一蹶不振,更不能坐以待斃。亡羊補牢,猶為未晚。領導們寒假閉門反思,處心積慮商討對策,拿出一大套整改方案,其中最重要一條,便是讓租房住在校外的應屆生和所有女生無條件地搬到校內。這樣,校內原來十人的宿舍,必須再加一張高低床改住十二人。而老班在上學期末就當著全班同學檢討,承認他對章第中校外租房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你願意進老窩嗎?”班長祁曉春征求意見。
“這還用問嗎?”章第中說。
於是劉流長、曹鵬煒等將章第中的所有行頭又搬到了原來的地方。
校內宿舍實在有限,複讀班的男同學仍不得不租住在校外。這是沉木義務教育後所有高中的共同尷尬。一中隻能將這類同學登記造冊,請公安部門出麵,挨家挨戶清查核實,簽訂派出所、學校、學生及房東四方聯合管理合同……在清查過程中,曝出數條駭人消息:比如某男生租房裏的生活用品,從被褥到床單,從桌子到火爐,甚至燒煤、火鉤及火鏟等,全是課餘做梁上君子所獲;比如某女生和某男生在校內是同桌,堂而皇之坐複讀班補習功課謀取功名,在校外卻合租一間房,同吃同住,不是夫妻勝似夫妻……堂堂的沉木一中,赫赫的教育聖殿,後院(也稱P股)竟如此汙穢肮髒,真乃顏麵掃地也!
可劉校長冷靜分析,說這絕不是學校教育的失誤,而是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劉校長在冬令營之初召開了師生大會,邀請沉木縣人民法院副院長兼沉木縣八所高中的法製副校長吳光明作普法報告。吳院長報告當中,自然要對那樁命案略作點評,說凶手就是為社會邪氣所浸染,被黃色錄像所誘惑,才狗膽包天蔑視國法,喪心病狂地奸殺那女學生的。吳院長由於身份特殊,對沉木縣幾所高中一視同仁,不偏不袒,他預言這類心術不正、法製觀念淡薄的社會渣滓,絕不可能隻藏納於一中周圍,為了防患於未然,縣司法部門接下來肯定會鼎力合作,對所有學校的周邊環境來次徹底清掃,還沉木教育一個朗朗乾坤。
吳院長擲地有聲的表態,贏得了師生們雷鳴般的掌聲。
沉木縣各高中的季節營向來以管理嚴格著稱,何況處在這樣特殊的時期。一中更是將學生早操課間操悉數取消,除吃喝拉撒睡,在校時間全由科任教師跟班講課。好在同學們春節期間在生理心理上都不同程度補充了能量,對此能夠勉強適應。
章第中更是毫無退路,背著十字架般的負擔搬進校園,竟一下子融入了集體。學習上心無旁騖專力向前。胃口也比以前大增了,午飯炒洋芋條,晚飯揪麵條——熱騰騰在鍋裏煮著,挖兩勺家裏帶來的肉臊子放進去,和曹鵬煒百吃不厭,每頓各自三大碗。睡眠更好得不可思議——熄燈鈴一響準時上床,完全能跟“睡得豬一樣甜蜜”的曹鵬煒同步入夢,打出同等豪放的鼾聲。
“人啊,真是奇怪的動物!”章第中暗自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