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木河文學社”的牌子掛出來了,就在學校團委辦公室旁邊,同學們踮著腳尖從門玻璃看,裏麵整整齊齊擺放了風塵滿麵的桌椅。
期中考試近在眼前,各科教師全力備考,已無人太顧及文學社了。然而令章第中著急的是,他總無法完全沉到學習中來,焦躁煩悶如影隨形地伴著他。看到周圍同學陸陸續續度過了“高原反應”,竭盡全力補救著之前的損失,他的心也慌得什麽似的。加上揮之不去的失眠,十一點前總難入睡,更給他焦頭爛額的感覺——也許是剛剛過去的暑假,在圖書樓上習慣了伴小說入夢鄉吧。這樣想時,他打心眼裏渴望有個住處,即使像父親在甜水鄉中心小學的宿舍那樣狹窄擁擠,但隻要相對獨立,每晚睡不著時,至少在不影響其他同學的情況下,有一點自由屈伸的空間。
好容易熬到十·一放假,他帶了那本沒有讀完的《三重門》回到家裏,被父親不經意間看見,小題大做地變色問道:“高中生了,還敢盡性子看小說?”
“沒有啊,學校沒碰過小說。”章第中說。
“回家都愛不釋手,學校能沒碰過?”
章第中猛然動了氣,“你要不相信,打電話問老師呀!”
父親莫名驚詫,“嗨,離家幾天就長脾氣了?”
章第中心裏憋得慌,可他並不辯解,摔下書本擰身出門,差點與屋外偷聽的母親撞了個滿懷。母親不清楚父子之間發生了什麽,追著兒子的P股喊:“你去……去……去給你姑姑幫忙吧!”
章第中不應答,也不回頭,可母親的話聽到了。跟父親使氣鬧別扭,在他來說確實是史無前例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茫然而惱怒地在莊道上亂走一通,想回家實在沒多少意思,便直接往姑姑家走去。
入伏以後陸續下了幾場雨,使秋糧艱難成長小有收獲。高原的十月秋意漸濃,經霜的樹葉改了顏色,或紅或黃,在颯颯涼風中發出略帶幹枯的響聲,姑姑家距榆樹坡七八裏路,全是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這曲折的小道上,不知灑落了章家人多少汗水和感情,尤其近些年,姑姑的大女兒出嫁了,姑夫打工途中結識了別的女人,對家裏不聞不問了,章家人更常來常往於這條道上,替可憐的姑姑分憂解難。
姑姑家院子裏靜悄悄的,推開虛掩的正屋門,難聞的尿臊味撲鼻而來。章第中朝臥在炕上的一個禿頂的幹癟老頭喊幾聲,那老頭表情誇張啊啊應呼,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姑夫走了那條見不得人的路,對姑姑和表姐的傷害不說,老父親也惱羞成怒風癱在了炕上,連生活也不能自理了。章第中無法從老人口裏得到什麽,匆匆在院子裏走一圈,看牆角的土窖裏新倒的洋芋,知道該去哪裏尋找姑姑了。
遠遠地,就望見了姑姑和春光表姐忙碌的身影。姑姑每揮鍁挖掘幾下,就抓起挖出的洋芋蔓條將莖塊抖落,然後把幾近枯幹的蔓條扔向一處,表姐則急急地往柳條筐裏拾取洋芋。章第中的到來使姑姑和表姐非常興奮,問這問那沒完沒了。章第中一邊回答,一邊喝了地頭的公水(涼開水),就脫下衣服幹活了。給姑姑幫忙,他從來不惜疼力氣的,一筐又一筐將拾好的洋芋挑擔到地頭,裝進樹蔭之下的架子車中,等車箱滿了,又吆喊表姐一起往家裏拉運。
春光表姐換了家常衣服,渾身上下汙滿了泥土,丁點兒看不出學生樣子了。她比章第中大兩歲,家裏地裏的活沒有不會幹的。姐弟二人來來回回跑,氣喘籲籲汗流浹背。
姑姑中午本來沒打算吃飯,幹糧袋就放在地頭水壺邊,可因為有娘家人來,說什麽也要回家歇歇。姑姑做飯的過程中,表姐抓緊收拾正屋,又掃又洗,等漿水麵條熟了,又立即盛一碗給爺爺喂——這件事,平時都由是姑姑承擔的。章第中想盡量幫姑姑多幹些活,放下飯碗便不顧姑姑反對,拉著架子車下地了。姑姑常年四季沒穿過襪子,鞋窩裏除了泥便是土,手上的皴口更慘不忍睹,可姑姑好像不知道乏,揮鍁挖掘的同時,一個勁叮嚀表姐和章第中,在學校務必好好用功,天天向上。
章第中耳朵聽著,嘴裏應著,心卻被慚愧和自責所包圍,為開學以來的低迷狀態,為今天對父親的惡劣態度……最好最好的補救,莫過於假期結束返回學校,痛改前非銳意進取了。他心裏一遍又一遍叮嚀自己。
然而真正回到學校,給田園靜歸還《三重門》的時候,章第中仍忍無可忍地問:“再帶一本行不行?”
田園靜非常驚奇,“咋的,還想讀?”
章第中點頭,自己都覺得不可救藥。
“已經考試了,”田園靜說,“老班知道準修理我。”
“你放心。咱不會出賣同誌的。”章第中保證。
於是田園靜又帶來了《夢裏花落知多少》,紅得發紫的校園作家郭敬明的小說,仍是嶄新嶄新的。章第中沒料到老班會在午休時間突襲檢查,因此毫無設防地在教室裏落了個人贓俱獲。作為“機頭”的老班,在學生中享有絕對的威望,開學第二周國旗下講話時就莊嚴聲明,不許學生讀課本之外的“閑書”尤其長篇小說,其理由跟章第中父母教訓兒子的時候大同小異。時隔不久,便發生了普通班個別班主任當眾撕毀《三國演義》等古典名著的事件。這些名著都是從學生書箱裏搜出的,被撕得雞毛一般滿天飛舞……章第中聽了,想到老班招收自己的過程中支持猛讀小說的事,心裏頗有幾分蔑視他言行不一意味,因此被抓了現行的他不僅不懼怕,反而以挑釁的心態準備理論一番。然而老班不給他理論的機會。老班沒有撕書,也沒有發火,隻帶章第中到了辦公室,顧左右而言他,“考試怎麽樣啊?”
“考過的幾門,還行吧。”章第中說。
正麵牆壁上,玻璃框裱裝了一副對聯:
為人獨立有剛正
處世三思達老成
老班沉默片刻,換成更加隨和的口氣,輕描淡寫地說他相信章第中能處理好學習中的各種關係,然後把書還給章第中,叮嚀他無論如何考好進入高中的第一場試。
章第中不無失落地點頭答應了。
然而非常遺憾的是,章第中考試砸牌子了。各科卷子驗出來,他總成績名列淩雲班暨全年級第二,低於中考敗給他的田園靜十六分,僅比並列第三名的茹森林和祁曉春高二點五分。語文也低於穆斯林妹妹楊琴——楊琴的試卷字體規範,麵貌整潔,老班講評的時候誇獎說,完全能當樣品供人參觀。
“沒關係,三年要經曆多少大考啊,高一次低一次說明啥呢!”田園靜悄聲安慰說。這個在五千米跑道上刺眼玫瑰一樣勇奪冠軍的女子,從小學到初中的曆次考試從未屈居過第二名,隻在今年的中考中破了天荒,因此據說,她從二中宏誌班跳到一中淩雲班,主要目的是想跟章第中一決高下。
章第中撇撇嘴,故作輕鬆地笑了,其實心裏煩得什麽似的。獲知了所有成績的那刻,他不顧學校的清規戒律,獨自出教室去操場上轉悠,是祁曉春以班長身份把他勸了回來。
可他沒有想到,更加惱人的事還在後麵
母親第二天出現在了一中校園裏。她是接了老班的電話之後,關了服裝店的門趕來的。下午上課的預鈴剛響,母親直接到淩雲班教室,把章第中喊出來,劈頭蓋臉就問:“你給媽說,為啥考得這樣差?”
“媽!”章第中不滿地抗議道。
母親根本顧不得兒子的態度,“你給媽說,為啥沒考第一名!”她已經習慣了第一名母親的角色,實在難以調控激動的情緒,拉兒子出了教學樓,在校園花壇旁質問情況。許多科任教師來上課,其中正好有老班。母親徑直迎前去,“李校長,我尋你麻煩來了!”
“歡迎,歡迎!”老班謙躬而熱情。
“我家第中進一中才兩個月,為啥成績忽啦啦退下來了?”母親把生意場上慣有的粗蠻,和當狀元母親後養成的盛氣融會貫通,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科任老師們駐足驚視,章第中更是無地自容。
母親視若無睹,一路隨老班往辦公室走,一路喋喋不休地報怨。章第中實在聽不下去,“媽,試沒考好是我的事!”
母親惱怒地看著兒子,“你咋了?沒用心考?”
“我開學後一直失眠,學習沒能盡全力。”話一出口,章第中自己都吃驚。
“一直失眠?”老班和母親同聲問道。
“對。十二點才能入睡。”章第中說。
“你咋不早點說呢?”老班訝然拊掌。
“這……可咋辦啊?”母親頓失銳氣。
“我想在校外租房……也許……”章第中猶猶豫豫解釋了校外租房居住的理由,卻隱瞞了想在睡不著時開燈夜讀的企圖。
老班果然反對,“校外租房?那不可能!”馬上又沉吟改口,“集體宿舍失眠,就想法單獨住,學校可以騰房子的。”
“不。”章第中說。“學校不要騰房子。”他覺得自己已經夠興師動眾了,如果再搞特殊化,在同學們中間還怎樣混!
母親左看看章第中右看看老班,不知說什麽好了。
“可校外租房……亂人太多,幹擾太大。”老班為難地攤開手。“高一學生,除非情況特殊,家長陪讀,簽立合同,學校絕不允許的。”
“為了兒子念好書,我就租房陪他吧,大不了把甜水鄉那店門關了。”母親大義凜然當機立斷,眼睛裏有淚花在閃爍。
老班被感動了,“這樣吧,咱見見劉校長再決定。”
多年以後,每當章第中每回想這件事,就覺得非常汗顏,非常愧對老班和母親……人啊,在漫長曲折的成長征途上,誰沒留下諸如此類的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