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五節

　　與一中相比，二中的動作慢了若幹拍。

　　他們在李偉民副校長幹淨利落地撤離甜水鄉初中後才姍姍來遲，把錄取通知送到章第中手中，盡管由師校長親自送的。

　　本來按近年慣例，二中打算通過郵局四平八穩地把宏誌班在內的所有高一新生的錄取通知書寄送到相關初中，然後由這些初中負責轉交考生本人的，可在那幾天，他們陸續收到一些基層線人的情報，反映一中在全縣各個鄉鎮的可疑舉動，包括四處張貼那種跟甜水鄉初中門壁上內容完全相同的表格，包括對已經正式被錄為二中宏誌班的個別尖子學生的蹊蹺接觸，等等。開始兩天，這些情報並沒引起高層人士的足夠重視，然而伴隨類似信息紛至遝來，二中的頭頭腦腦們終於坐不住了，不約而同要求德高望重的師校長趕緊調動所有可靠關係包括一中內部的秘密線人核實情況。

　　師校長在主事二中之前，曾在一中工作過八年之久，從普通教師到教研組長再到副校長。這種上升態勢的事業路線圖，一大特點便是人雖走茶卻不涼，因此他幾乎沒費多少周折便掌握了一中的全部信息，然後綜合分析製定對策。

　　凡事不幹則已，幹則雷厲風行，是師校長的一貫作風。幾小時之後，沉木二中全體副科級以上的領導，分乘著包括租來的數輛小車，奔赴全縣各個鄉鎮，發放宏誌班新生的錄取通知書了。

　　陪師校長跑班的，是二中辦公室的劉幹事。

　　車抵甜水鄉初中，已是下午課外活動了，學校門正好敞開。師校長向來不太拘泥小節，加上黃羅賓又是二中的畢業生，所以他便如同麵對分爨異居的兒孫的院落那般，讓司機直接把車開進了校園。然而遺憾的是黃羅賓校長不在辦公室，教導處邱主任出麵接待他們。師校長要求邱主任手機聯係一下黃羅賓。黃羅賓聽說師校長大駕光臨，一聲緊一聲連稱“老師！”又問好又道歉的，說自己在下麵的村子裏搞家訪，如果師校長不嫌廟小，就請在甜水鄉初中住一宿。師校長當然能聽出黃羅賓話中的揶揄之意。他猜測此時此刻，黃羅賓不定在近在咫尺的哪個地方壞笑哩。黃羅賓上學年由於想給二中高一插三個中考落榜生，而最終實際上隻插了兩個，便對師校長耿耿於懷了——現在的初中校長，由於掌管著生源輸送的咽喉要道，比任何時代都牛逼。黃羅賓口口聲聲自稱是二中校友，師校長的“親”學生，以前無論什麽場合相遇，都鞍前馬後畢恭畢敬一副小跑模樣，如今不僅人躲著不見影兒，還隔山跨河說風涼話。師校長心裏當然不快，隨便跟邱主任聊了幾句什麽，便告辭赴甜水鄉中心小學送章第中的錄取通知書了。

　　中心小學跟鄉初中是鄰居。由於住房緊缺，教師辦公室都兼作宿舍和灶房，淹菜缸爐煤塊等生活用品，都挨挨擠擠風塵滿麵地堆放在屋簷台階上。章太華正坐在狹小的空間裏批改作業，猛見有氣宇軒昂的半老男子揭起了門簾，而從緊隨其後的邱主任口中得知，這半老男子竟是二中大名鼎鼎的師校長，親自給兒子送錄取通知書來的。章太華慌得趕緊起身，連對方的伸手示好都沒看見。可除了床鋪和他坐過的椅子，屋裏實在沒落P股的地方。更沒貯備像樣的香煙，章太華趕緊喊叫兒子讓跑街上去買一包。劉幹事聽那被喊的名字，正是要送的通知書上的新生，便跟在了章太華後麵想先睹為快。

　　轉過教師辦公室，中心小學的校園才盡收眼底。由於持續的旱情，校園裏的楊柳樹幹巴巴的缺乏應有的綠意，可孩童們三個一撮，五個一夥，或跳皮筋，或踢毽子，或玩其他。就在教師辦公室側後的樹蔭底下，有個平頭少年，率領一群站成圈狀的小朋友，以競賽形式誦背古詩。孩子們顯然被分成了兩組，隨著平頭少年揮動的手勢，一組一首，此伏彼起，童聲琅然，悅耳動聽：

　　池上 白居易

　　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

　　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

　　小兒垂釣 胡應能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沉木縣九年義務教育階段新課程改革後的課本是通過省教育廳統一招標供應的，共三種版本：人教版，蘇教版和北師大版。甜水鄉各小學統一選用了蘇教版，兩首古詩都描寫江南水鄉風情，不知高原旱區的兒童，是否能完全領會其美妙的意趣。而指揮朗讀的平頭少年，正是十五歲的章第中。他背回老家的那些小說已全部讀完，便來央求父親再借幾本。章太華講條件說借書可以，可兒子也應該幫父親忙，督促四年級的小家夥把課文中的古詩背熟。這不，章第中正投入其中全力以赴呢，見陌生人冷不丁闖入，立即揮手將孩童們遣散了。

　　“為啥不接著背啊，小夥子！”是師校長的聲音。

　　章第中跑步過來，鼻尖上滲滿了晶瑩的汗珠，自摸著後腦勺羞赧地笑笑，回答說已經背熟了。

　　被遣散的小家夥們很快弄清了師校長等兩個不速之客是幹什麽的，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圍定，一雙雙眼睛忽閃閃的，滿含了好奇和敬佩。作為在校園裏泡了一輩子的人，師校長太熟悉太喜歡這樣的氣氛了，沉悶的心胸豁然開朗。盡管宏誌班每屆招收的都是全縣最出類拔萃的學生，可這一點兒不影響他對眼前這個帥氣少年的讚賞。師校長親切地問了章第中一大堆問題，年齡呀愛好呀假期何所經營呀等等，才讓劉幹事把燙金的錄取通知書拿出來，莊重地交到了章第中手裏。

　　掌聲喝彩，經久不息。

　　師校長凝視著章太華，祝賀他培養了這樣優秀的兒子。

　　章太華心裏晃蕩著一中的那張存折，表情不自然極了。

　　師校長根本沒注意章太華的尷尬，他還要去另外幾個地方送錄取通知，因此匆匆告別了。臨走特意叮嚀章第中：“高一夏令營即將開始，新生馬上要軍訓了，預習預習高一新課本吧，好在新學期以最佳狀態投入戰鬥。”

　　小車出甜水鄉中心小學駛上正街，有個女人站街邊招手示停。師校長搖下窗玻璃，那女人顛兒顛兒跑過來，“你就是二中師校長嗎？”

　　“我是師表帥。”師校長說。“你是——？”

　　“我兒子名叫章第中。我想問我兒子讀一中能行不？”

　　“他不是被二中宏誌班錄了嗎？通知書剛送你家了。”

　　“我知道。可一中也招我兒子，給了一大堆條件哩。”

　　師校長剛剛萌生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今天上午，在二中行政會上，他曾因為二中今年高考的不盡如人意以及高一招生的宣傳力度不夠等問題向部下拍了桌子。下午坐車這一路走來，又親眼目睹了一中四處張貼的那些表格呀喜報呀什麽的，再加上黃羅賓剛才在電話中陰陽怪氣的風涼話，心裏的火苗忽兒忽兒往外直躥……師校長明知不該把這種怒火轉嫁給學生家長，尤其眼前這個自稱章第中是她兒子的女人，可他仍無法克製地對車外說：“宏誌班的通知書是通過了縣委、縣政府發放的，法律上等於合同憑證，你們既然接受了，還能毀約去一中不成？”

　　萬幸的是，在沈淑英眼裏，師校長說話的表情，似乎在跟她開著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