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在矛盾焦點的章第中,並不了解其中的險情。
走出全省統一命題的初三畢業會考暨高一招生考場,章第中滿身硝煙滿心疲憊,向父母簡簡單單匯報了基本戰況,便背著《紅樓夢》《平凡的世界》《老人與海》等三部文學名著,如脫網小魚似的獨自回了老家榆樹坡。功課一直太緊了,此類“閑書”父母從不讓由性子讀,而中考結束的這個假期差不多二十多天,新學校還沒法監督,舊學校已撒手不管,章第中早就想好要足足過一把“閑書”癮的。
父親章太華調到甜水鄉中心小學後,母親也隨軍家屬般跟著去料理生活,榆樹坡的土築小院便隻好關了門。鑰匙由三伯掌管著,平日雖然也不時開門進戶踩踏踩踏,可滿院雜草滿屋塵灰。慈祥的三伯不忍心讓侄子獨自住在荒蕪的院落裏,叫他去跟奶奶一塊睡覺吃飯;章第中不肯,說自己就是要專門訓練一下爬鍋挖灶洗衣掃屋獨立生活的能力,下學期上高中才適應。
“你也要念高中了?”三伯苦得黑天昏地的,好多事根本顧不上了解。
“已經上縣城考試了。”章第中說。
三伯刮目看著侄子,“考上了沒?”
“成績等幾天才出來,估計問題不大吧。”
三伯齜著滿嘴黃牙笑了,疼愛地摸摸侄子的腦袋,就出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三伯生了兩兒兩女,女兒全都出嫁了,大兒也已婚娶,分家過了小日子,小兒高中畢業沒能考上大學,讀了外省一所高職。為了打工掙學費,上高職的堂兄暑假從沒回過家,承包地全靠三伯和三媽兩個人耕種,加上侍候垂暮之年的奶奶,五十多歲的三伯,脊背已嚴重彎駝了,身上的汗酸味又濃又硬。
章第中到溝泉裏去挑水,洗鍋涮碗灑地掃炕,先準備將自己安排妥當。大旱之年的溝泉水少得可憐,且濁如黃湯,等了好長時間才舀了兩半桶。中考的事沒什麽擔憂的,他本是甜水鄉初中首屈一指的好學生,考高中肯定沒問題,這一點走出考場的那刻他心裏已經有了數,他現在隻想自由自在享受閱讀。
鄉村的夜晚來得快卻特別寧靜,除了遠處牲口喚草的聲音,除了小院月搖樹影的聲音,除了蚊蚋旋咬燈泡的聲音,什麽也聽不見,但沉迷在文字縫隙裏的章第中一點不感到孤單,他預設了好幾種閱讀姿勢,可以坐在小凳上,可以倚在桌子上,也可以躺在被窩裏,直讀得兩眼幹澀睡意滔滔難以支撐才頹然倒頭酣然入夢。他擇先閱讀的是《紅樓夢》,尤其對鑲嵌於行文中的許多絕美對聯,每讀一副必抄錄下來。這愛好無疑是受了父親的影響。父親習得一手毛筆字,假期裏遇鄉親們有紅白大事,常被邀請寫喜聯祭文什麽的,僅分門別類的對聯就抄錄了一厚本。章第中常翻看那些蠅頭小楷對聯,不覺慢慢也喜歡上了,處處留心時時在意,用專門的筆記本積累了不少。
閱讀名著之外,大白天裏,還必須附帶幹些家務,鏟除小院的雜草,灑掃另外兩間屋子,都是父母事先安排的。別看父親每月領幾百元工資,母親也在甜水鄉街上開了一爿不冷不熱的服裝店,可家裏的承包地始終沒敢荒棄,風調雨順的年成,按時按節種些小麥、胡麻和洋芋之類,生活就有了小保障。不過這等於給父母加了雙重負擔,整年沒有丁點兒空閑,尤其暑假,收呀碾呀的,忙得不亦樂乎。由於持續旱情,今年的莊稼已注定歉收,豆子早黃在地裏了,收嘛沒多大意義,不收又於心不忍,三伯三媽早出晚歸累成了土人兒,章第中便主動把照顧奶奶的事承攬了下來。
奶奶八十多歲了,眼睛還依稀看得見,耳朵卻背得一塌糊塗,用奶奶自己的話說,成了兩隻瞎窟窿,隻有吵架般喊叫才偶爾聽得隻言片語;又特別擅長巧立名目張冠李戴,常把張三聽成了趙四,把西頭說成了東頭。然而奶奶的可愛之處在於,一旦需要大小便竟格外清醒,不許任何人攙扶,固執地拄起拐杖,顛著兩隻代表舊中國沉重曆史的小腳去自己處理。幹淨清爽了一輩子的老人,看來要將良好習慣進行到底了。章第中每天早晨估計奶奶睡醒了,便去三伯家替老人倒水漱口,幫老人洗手擦臉。奶奶越老越瘦了,體重不足八十斤,純粹皮包骨頭,灰青的血管網絡似的罩在身上。可奶奶的飯量一直還行,早晨衝小半碗奶粉,泡兩三疙瘩饅頭,不緊不慢吃喝得有聲有味。當陽光灑遍山川的時候,就要扶奶奶坐小院樹蔭邊接陽氣了:這些事平日都由三伯三媽做,不管多忙多累,三伯三媽因此也贏得了鄉親們普遍的讚譽。
章第中陪奶奶幾天了,可憐的奶奶毫無覺察,以為侍候她的仍然是兒子或兒媳,混濁的老眼半睜半閉,癟陷的嘴唇時囁時嚅,可基本不說什麽話。章第中也不解釋,隻偶爾看著可愛的奶奶笑一笑。人老到這個狀態,語言就成了多餘的東西。他也拿草團坐在樹蔭邊,邊陪奶奶邊讀漸入佳境的《紅樓夢》。三伯家的院子四周栽滿了樹,柳樹楊樹榆樹,最多是杏樹,暖風輕拂,葉聲沙沙,早熟的杏子經不起季節的誘惑,私奔的野女子似的悄悄脫離枝頭,順著瓦楞骨碌碌滾下,在院裏跌出飽滿的破裂之聲。
奶奶寂然默坐良久,好像幻入了神奇的境界,開始嚶聲哼唱起來——五六年了,奶奶獨自坐得久了,便會自發地小聲哼哼。瘦骨嶙峋的老人,白發稀疏,目放微光,似睡似醒,若歌若吟,然而側耳細聽,那腔調又分明很悠長很渺遠也很淒苦,隻因氣力的限製,漸高漸遠處才暫歇暫止,等調子回落,氣息恢複,哼吟便重新銜接了,正如書法家筆走龍蛇的留白藝術,關鍵之處的點畫雖墨跡虛無,可整體欣賞則氣韻貫通,神形俱備。況且奶奶哼唱的時候,蒼老的表情蓄勢待發,即使聲音哽住了,嘴巴仍嚅動翕張不止,好像吞吐品嚼歌詞一般。
奶奶到底唱什麽呢?他好奇地想。
也曾問過父親、姑姑和幾位伯父。
但長輩更多神情肅然,莫名歎息。
隻有姑姑曾汪著淚說:“唱什麽?——唱一輩子的酸甜苦辣吧。”
奶奶一輩子的“酸甜苦辣”章第中粗略知道一些,可他懷疑,已經連眼前的人都認不真切的奶奶,還能記得那些酸甜苦辣嗎?何況那酸甜苦辣與這古怪的吟唱之間有什麽關聯呢?——好多時日之後,當他弄明白這古怪歌聲意義的時候,奶奶已經什麽也唱不出來了。
此刻,十五歲的章第中又被奶奶的歌聲吸引,甚至連“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也放下了。他沐浴著小院煦暖溫馨的樹蔭,耳聽著那悠長、渺遠而淒苦的歌聲,眼看著那滄桑古老的表情,恍惚間覺得奶奶很像一位隱居田園、古樸神秘的高人,而自己,就如高人身旁的得道童子,因而也理所當然帶幾分飄逸脫俗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