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是個詞的時代,那些絕代詞人們的絕代華章,幾乎要把晦暗落魄的宋朝天空照射得陽光燦爛了。一個不太著名的詞人寫得一首不太著名的詞,這詞與宋朝的命運,與宋時隴上的處境有些暗合。作者叫萬俟雅言,詞牌詞題名為《憶少年·隴首山》。
詞曰:
隴雲溶泄,
隴山峻秀,
隴泉嗚咽。
行人暫駐馬,
已不勝愁絕。
上隴首,
凝目天四闊,
更一聲塞雁淒切。
征書待寄遠,
有知心明月。
是的,隴上已經有三百年看不見中原衣冠,聽不見中原鄉音了。這一次,大軍來了。不是久違的唐軍,唐朝已經風飄雲散多少年了,五代十國一個個都遠去了,大宋已經定鼎多少年了,長安已經不是京城了,現如今的京城還在長安東去千裏的東京呢,而這個東京也非當年的那個東京洛陽,而是黃河邊的那個汴京,也就是開封。無論叫什麽名字,蘭州是離首都、離朝廷越來越遠了啊。中原大軍來一趟多不容易啊,這一別,竟是三百年!
這中間蘭州倒是經常打仗,先是吐蕃各部落打,黨項興起後,吐蕃與黨項打,北宋的勢力西進後,三方互相打。宋真宗鹹平六年(公元1003年),吐蕃涼州六穀部大首領潘羅支,被西夏奸細殺害,西夏以為此舉可使這一支吐蕃人群龍無首,但他們立即擁立廝鐸督為六穀部首領,聯合龕穀(今榆中小康營)、蘭州、宗哥(今青海樂都)一帶的吐蕃各部,與西夏周旋。這時,宋軍的觸角也伸到了伏羌三都穀(今甘肅甘穀),吐蕃各部便揮軍東進以擋宋兵,結果被宋將曹緯擊敗。但宋軍也未能西進一步。
蘭州成為熱點地區,西夏要東進,必須拔除蘭州據點,吐蕃守住蘭州,方可保住河湟,宋朝拿下蘭州,方可在西北立足。在三家交鋒中,宋軍明顯處在下風,而西夏風頭正健。宋仁宗時,黨項首領李元昊攻破蘭州吐蕃諸部族帳,沿阿幹河而上,南至馬銜山,築瓦川會城,留兵戍守。過了幾年,又攻占吐蕃康古城(即龕穀),占據了蘭州黃河以南地區,成功切斷了青唐蕃部與宋朝的聯係。宋神宗時,借王安石改革帶來的新氣象,朝廷任用王韶經營洮水流域。熙寧五年(公元1072年),王韶收取臨洮,置熙州,又收複河州,置熙河路。史稱“熙河之役”。宋夏間形成以蘭州馬銜山為界的南北對峙局麵,宋處山南,夏在山北,蘭州城還在夏手中。
這次戰役規模不甚大,戰果也有限,但這仍然是宋朝對外戰爭中獲得的為數不多的大勝。宋朝積貧積弱,在軍隊建設中又有著許多體製性弊病,但宋朝的軍事壓力卻超過了任何一個統一王朝,北邊有遼(後為金),西邊有西夏,兩者任何一方都足以與宋抗衡,實則其軍力都超過了宋。宋在對兩國的戰爭中屢戰屢敗,北邊,與遼結城下之盟,割讓幽雲十六州,等於把北部大門的鑰匙交給遼人了,每年還要送上大量財物入貢。在西北,與西夏的爭鬥中,更是一敗再敗。延州之戰,宋敗;好水川之戰,宋慘敗,連損幾名大將;定川之戰,宋先小勝後大敗。宋朝屢敗,但天朝上國的麵子還抹不開,每敗都明明在給人家賠款,讓步妥協,還非要說成是:“授”、“策封”和“賜”!從宋真宗開始,在對西夏失去控製後,便“授”李德明為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每年“賜”銀萬兩、絹萬匹、錢二萬貫,並重開邊境市場;仁宗朝,夏更強大,宋“冊封”元昊為夏國主,每年“賜”絹十三萬匹、銀五萬兩、茶二萬斤,另在各節日和仁宗、元昊生日時,還要“賜”銀兩萬兩、銀器兩千兩、絹、帛、衣著等兩萬三千匹,茶一萬斤,邊貿如常。
宋朝“授”一次,西夏前進一步,“冊封”一次,西夏邁上一個新台階,“賜”一次,西夏壯大一次,而宋朝卻日見其蹙。敗得憋屈,敗得讓人痛心疾首。慶州(今慶陽北部三縣)大敗後,大文人蘇舜欽專門寫了首《慶州敗》以抒悲憤。如下:
“無戰王者師,有備軍之誌。”
天下承平數十年,此語雖存人所棄。
今歲西戎背世盟,直隨秋風寇邊城。
屠殺熟戶燒障堡,十萬馳騁山嶽傾。
國家防塞今有誰?官為承製乳臭兒。
酣觴大嚼乃事業,何嚐識會兵之機。
符移大急搜卒乘,意謂就戮如縛屍。
未成一軍之出戰,驅逐急使緣。
馬肥甲重士飽喘,雖有弓箭何所施!
連顛自欲墮深穀,虜騎笑指聲嘻嘻。
一麾發伏雁行出,山下奄截成重圍。
我軍免胄乞死所,承製麵縛交涕涕。
逡巡下令藝全者,爭獻小技歌且吹。
其餘劓馘放之去,東走矢液皆淋漓。
首無耳準若怪獸,不自愧恥猶生歸。
守者沮氣陷者苦,盡為主將之所為。
地機不見欲僥勝,羞辱中國堪傷悲。
王韶、種誼等人在西北打了勝仗,而且生擒吐蕃一部首領鬼章,京城獻俘,宋朝人那個揚眉吐氣呀。宋朝武功不怎麽樣,但卻是大文人輩出的時代,麵對如此空前的、鼓舞人心的勝利,文士們能不一展才學?名氣最大的文人蘇軾寫了《獲鬼章二十韻》,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寫了《劉晦叔許洮河綠石硯》《以團茶、洮州綠石硯贈無咎、文潛》《啟至大寨,聞擒鬼章,捷書上奏,喜而為詩》等,遊師雄寫了《生擒鬼章,慶忻偶成》,張耒則寫了《魯直惠洮河綠石硯冰壺次韻》等等。一戰獲勝,事隔千年,我們仍可感受到當年的舉朝慶祝盛況。
實話實說,蘇軾之才學文章,千古以來,能與他比的,說純粹沒有,可能會引發爭論,但屈指可數,總是沒問題的。可是,他這首《生擒鬼章二十韻》,寫得實在不怎麽樣。黃庭堅一門心思在寫字作詩,打下了洮州,友人送他幾方洮硯,他也不忘與同好共享,特送張耒一方,張耒雙喜臨門(宋軍得勝,山穀贈硯),自家又是詩壇名手,縱情唱和一首,乃題中應有之義。遊師雄名氣沒有以上三人大,可恢複洮州,他是參與者,且居功至偉。他奉詔赴熙河措置邊事,瞅準機會,派種誼一戰而下洮州。所以,按現在說,他的詩有生活,有切身感受,因而,在這批慶賀詩中,竊以為,獨領風騷。詩曰:
王師一舉捷於雷,
頃刻俄間破敵回。
且喜將門還出將,
檻車生致鬼章來。
詩是讚美種誼的,將門出將之語乃寫實之筆,種誼一門幾將,其父種世誼,其兄種左、種諤皆為將。《水滸傳》中說,魯智深為延安小種經略相公帳下提轄官,據考,便是托名種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