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隋煬帝玩心正濃時,普天下已像決堤的洪水,到處都是喧嘩聲。演義書中說,隋末大亂,華夏大地,群雄蜂起,三十六家諸侯,七十二道煙塵,與隋家爭天下。到底有多少諸侯,有多少煙塵,誰是諸侯,誰是煙塵,咱不去計較,反正,遍地諸侯,遍地煙塵,隋家天下確實亂了。
話說蘭州這地方,在大隋朝,是一個軍事重地,如此緊要之地,隋家天子也看得緊要。可是,現在,隋家天子被困在煙花荏苒小橋步蓮的江都,城外烽火連天,屍骨鋪地;城裏,紙醉金迷,嬌娃鶯燕,天子在抓緊享最後幾天的福。蘭州有一人,名叫薛舉,他看天下亂成這樣,士井混混都在起來爭天下,咱家也爭他一爭又有何不可?他這人,誌氣大,家業大,能力也不小,就是官不大。這時,他官拜金城校尉。薛舉少小便以驍勇善射名動裏巷,又善經營,家產巨萬,為一方豪富。會賺錢,有錢也不戀錢,他仗義疏財,廣結豪俠,聲名遠播,成為邊庭一霸。機會永遠是留給有準備之人的,煬帝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隋朝江山風雨飄搖,隴西地界卻連年幹旱,饑民盈路,生死存亡之際,個個鋌而走險,扯起了反叛的大旗。金城令是郝瑗,他還在為隋家盡忠,即遣校尉薛舉發兵平叛。
校尉是武官,維持地方治安是其職責。薛舉領命起兵,可他在起兵時,卻與大兒子薛仁杲,把前來送行的縣令郝瑗劫持了,迫令他一同反隋。時勢如此,郝瑗隻好答應了,成為薛舉謀主。昨天的官軍,今天的義軍,薛舉命令開倉放糧,今天吃飽肚子的饑民,明天的早餐在哪裏?隻有跟著義軍才有飯吃。薛舉人馬大增,為正視聽,也為了使跟著他搏命的人增加對未來的信心,他便自稱西秦霸王,建元秦興,封長子仁杲為齊公,少子仁越為晉公,大將宗羅喉為義興公。
薛舉是有遠見的,並不打算關起城門充老大,當時,蘭州周圍還是隋朝天下,精兵強將不少。首戰他選在了蘭州南部要地枹罕(今甘肅臨夏),那兒由大隋名將皇甫綰鎮守。薛舉不敢怠慢,親率大軍前去攻擊。枹罕依山臨河,形勢險要,紮好大營,薛舉親率由他挑選的二千名壯士,與隋軍對陣於赤岸。戰鬥開始,西秦軍人人爭先,而大隋江山崩潰在即,軍無戰心,怎禁得這幫賭命漢的攻擊。
薛舉首戰大勝,奪占枹罕,使蘭州南部有了戰略支撐點。消息傳開,遠近震動,沉默百年的羌人也不再沉默了,在首領鍾利俗的率領下歸降薛舉。蘭州以西還有鄯(今青海樂都)、廓(今青海貴德)二州,都是隋朝重兵屯集之地,直接威脅著蘭州。薛舉挾戰勝之威,移兵西向,兩戰而定兩州,盡有河湟之地。部眾一下擴大到十三萬。
得勝回來,薛舉已不滿足於稱王了,他要當皇帝。於是,便稱帝於蘭州,大封文武,廣置幕僚,並在華林坪(今華林坪烈士公墓)立了祖廟。薛舉朝裏還是有人才的,有一人不得不提,雖然他那時年輕,還不怎麽顯山露水。他叫褚遂良。
褚遂良是跟他爹褚亮來西邊的。他們本是杭州錢塘世家大族。褚亮為隋朝高官,為楊玄感反叛案牽連,發配到西海郡任司戶。薛舉稱帝,任褚亮為黃門侍郎,遂良則為通事舍人,掌管詔命及呈奏案章,算是皇帝的貼身秘書。褚家父子隨薛舉一同去關中與李唐爭天下,敗後,遂良為李世民重用,任鎧曹參軍。秦王李世民洛陽天策府建立後,組織了五十人的隨從集團,均為當時名士,並建立了更核心的文學館,有十八學士入閣,人稱為“登瀛洲”,褚亮入選。書法大家虞世南、歐陽詢也在其中,遂良雖未入閣,卻有了向大師討教書法的機會,於是,書藝大進,三十三歲,便榮任弘文館館主,一直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高位。遂良之為人做事,深得唐太宗讚賞,他曾說:
“褚遂良鯁亮,有學術,竭誠親於朕,若飛鳥依人,自加珍愛。”
褚遂良的書法名列楷書四大家,《唐人書評》中這樣說他的書藝:
“字裏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
宋代大書家米芾是看不起唐人書法的,但對遂良卻青眼獨看,他用了這樣的判詞:
“九奏萬舞,鶴露充庭,鏘玉鳴,窈窕合度。”
這是題外話,暫且打住。扯上這些,無非是要說,薛舉朝裏還是有人才的,隻不過未等他大用而情形已變罷了。
再說薛舉誌不在割據地方當小皇帝,他是要爭天下的,目標是向東,向東。他從蘭州發兵,一戰而下秦州(今甘肅天水),並把都城也搬了去,兵鋒直指長安。此時,長安已歸李唐政權所有。薛舉不管這些,他是諸侯中第一個向李唐王朝挑戰的人。李淵剛在長安立足,就遇到了強大的敵人,盡起全力抵擋。薛舉很快攻下扶風,一戰大敗唐將唐弼,收羅其部眾後,號稱三十萬。長安城門近在眼前。李世民率兵出擊,一個是李唐秦王,一個是西秦王,兩個秦王擺開了陣勢。秦王略勝一籌,陣斬薛舉萬餘人,其勢稍挫。
此時,戰場形勢發生了變化。
薛舉起兵時,謀士郝瑗向他獻策:“連結梁師都,共為聲勢,厚賂突厥,餌其戎馬,合從並力,進逼京師。”
薛舉聽從了。當時的突厥可汗是莫賀咄設(即後來的頡利可汗),他答應出兵相助。秦唐兩軍相拒扶風時,突厥兵倒是來了,但是來助唐攻西秦的。原來,李淵給突厥的酬勞更多。在西秦大軍壓境時,李淵著了忙,即遣使者去突厥,奉上大量金幣不說,還許以割讓五原、榆林二郡,與突厥以靈州為界。條件隻有一個:助我,打薛舉。
五原、榆林,在今天看來無甚要緊,可在那時,卻是內地與塞上的天然分界線,誰家占了,誰家就獲得了先機。當然是,“突厥喜得大利,發兵舉長遜所部會秦王軍。”長遜是隋五原郡守張長遜,他早已投靠了突厥。
天平失重了,大投入大產出,薛舉後方吃緊,唐軍占得上風。薛舉並未罷休,再起大軍攻關中。這次,他不走渭水一路去關中了,而是從涇水由北直下長安。次年六月,大軍進抵涇川。李淵派李世民為西討元帥,率大軍迎敵。七月,兩個秦王再次對陣於涇水岸邊。這時,李世民忽患虐疾,病得很重,不能理事,在軍中調養,要堅守等病愈後再出擊。可是老資格謀士劉文靜為首的部屬卻求戰心切,李世民隻好同意開戰,反被薛舉偷襲成功,唐軍大敗而歸,劉文靜被俘,李世民也差點做了俘虜。
形勢對薛舉極為有利,戰至十一月,薛舉卻突然暴死。史書上沒有記載他的出生年月,不知道他那一年多大年紀了,如此緊要關頭,何至於暴死?一人之死,搖動千軍。薛仁杲繼承了皇位,突遭大喪,兵勢不振,但他並未停止角逐關中的腳步。李世民整軍再出,兩軍對陣於涇水邊的淺水原。李世民嚴令部下堅守不出,上次貿然出擊吃了大虧,這次,部下再不敢輕言出戰了,可李世民怕軍心浮躁,再出嚴令:
“敢言出戰者斬!”
唐軍這一守就是六十天,直守得薛仁杲軍心渙散。到時侯了,唐軍齊出,薛仁杲大敗,舉手投降了。他被押解長安後處決了。
盛極一時的西秦王朝就這樣與前後所有起兵的諸侯都被李世民一一收拾了,天下複歸於一統。
多年以後,做了大唐天子的李世民重遊當年與薛舉對陣的戰場,不知是回首往事心有餘悸呢,還是為戰勝勁敵自鳴得意,麵對當年金戈鐵馬今朝荒草萋萋的故戰場,他做了一首詩。詩題為《經破薛舉戰地》,如下:
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
心隨朗日高,誌與秋霜潔。
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
營碎落星沉,陣卷橫雲裂。
一揮氛瀝靜,再舉鯨鯢靈。
於茲俯舊原,屬目駐華軒。
沉沙無故跡,滅灶有殘痕。
浪霞穿水淨,峰霧抱蓮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
長想眺前蹤,撫躬聊自適。
跟班大臣許敬宗見皇上有了詩興,便步其韻,跟著和了一首湊趣,詩題為《奉和行經破薛舉戰地應製》,一並錄上,如下:
混元分大象,長策挫修鯨。
於斯建宸極,由此創鴻名。
一戎幹宇泰,千祀德流清。
垂衣凝庶績,端拱鑄群生。
複整瑤池駕,還臨官渡營。
周遊尋曩跡,曠望動天情。
帷宮麵丹浦,帳殿矚宛城。
虜場棲九穗,前歌被六英。
戰地甘泉湧,陣出景雲生。
普天沾凱澤,相攜欣頌平。
大唐是詩的時代,誰一出手,也差不到哪去。李世民此詩音律鏗鏘,詞氣高昂,帝王氣象有之,文人張致也時或閃現,許敬宗所和,歌功頌德是免不了的,卻絕少諂諛氣,也算是新王朝,新風格。
這也算是對薛舉父子的撫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