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的大雪下了整整三日,積雪足有兩尺之深。待到第四日終於雪霽,駱安一大早便張羅人在府中各處掃雪清路。
襄陽王府占地廣大,重重院落一路分派查看下來,眼見已近飯時,駱安這才稍微有了空,見正好在前院茶房左近,便進去喝口水。
前院的茶房供應廳上招待外客的茶水。這些日因為下雪的關係,鮮少有人上門,幾個人正圍著燒水的火爐子取暖,見駱安進來,紛紛起身見禮打招呼。又有人連忙遞過來滾燙的手巾給駱安擦臉。外麵正是寒風淩冽的時節,駱安一早上跑前跑後,臉上早就凍得發僵,這塊手巾拍上去,頓覺毛孔打開,說不出的舒服。
駱安連連呼好,精神頓時爽利了許多,狠狠地將臉擦了一遍,這才接過茶水坐下,笑著問道:“這大冷天的,還是你們這兒暖和。聊什麽呢?”
茶房領頭的姓蔡,笑道:“還不就是些家長裏短的瑣事兒,也不值得駱爺您一問。要說起來,咱們內府倒是出了件事兒,駱大人聽說了嗎?”
內府指的是襄陽王的內眷。襄陽王的正妃十幾年前就去世了。襄陽王生性風流,死了正好少了拘束,從此浪蕩花叢,府中姬妾蓄了三十多位,竟比皇宮中有品秩的妃子人數還多。駱安聽說是內府的事兒,訕訕一笑,道:“咱們的內府哪天不鬧出些事兒來,要說起來真是到天黑也說不完。我還當有什麽新鮮呢。”
蔡班頭卻搖頭,湊到他近前笑道:“這回卻不同,這回出事兒的是那個叫鏡心的。”
駱安心頭一跳,不動聲色地問道:“她?不是正受寵麽?王爺這次去溫湯都帶著她同去,能出什麽事兒?”
“就是這次從溫湯回來後出的事兒。”蔡班頭一拍大腿,又向駱安湊近了幾分。他常年奉茶,王府的規矩禁食蔥蒜禁飲酒,氣息倒還好,駱安也就按下不悅聽他說下去。“駱大人你別不信,我們家老婆子在內院裏管著小廚房,每日裏盡跟各院裏親近的人打交道,消息一準沒錯。”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駱安打斷他催問。
蔡班頭左右看看,其餘幾人立即識趣地找借口紛紛告辭出去,門簾掀動間,寒氣鑽了進來,駱安生生打了一個寒戰,蔡班頭為他的杯子裏添上滾熱的茶水,見眾人都出去了,這才壓低聲音說:“聽說,是瘋了。”
駱安手一抖,滾水全都潑在了腳麵上,他卻全然不覺,追問道:“什麽叫瘋了?”
“隻聽說是那日隨王爺從溫湯回來之後,夜裏突然發起瘋來,屋裏的東西砸得稀爛,衣服也不穿,大雪天裏滿院子亂跑……”
好好一個人,怎麽就能瘋了?駱安自然是不信,他心中自有別的疑慮,禁不住追問了一句:“是夜裏發的瘋?”
蔡班頭怎麽也想不到他會來這麽一句,一愣,思忖片刻,繼而堅定地點頭:“是夜裏。我家的那個是亥時上夜,她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是後半夜才鬧起來的。”
駱安點了點頭不再言語,捧著滾燙的茶水,沿著碗邊吸了兩口放下,抖抖袍子站起來,拍著肩膀對蔡班頭笑道:“這種話,私下裏說說就是,可千萬別再對外人去講,要是壞了府裏的規矩,家法你是知道的,老哥我可救不了你。”他說這話的時候滿麵帶笑,手下拍肩膀的力氣不大不小,卻將蔡班頭拍得變了色。
“駱大人說的是哪裏話,這都是那群無知婆娘們亂嚼舌根,小的一時發昏才說來當笑話聽。駱大人放心,這樣的話,再不會對第二個人說起來,駱大人隻當沒聽過吧,這眼看著要過年,小人是萬萬不敢觸黴頭的。”
駱安點了點頭,悠悠道:“是啊,快過年了,誰都不想觸黴頭。”
從茶房裏出來,駱安眯著眼瞧了瞧屋頂厚厚的積雪,又低頭看見庭院中的雪都已經掃幹淨,這才籠著袖子緩步來到門房。守在門口的幾個下人紛紛過來問安,駱安揮揮手:“都幹活兒去,別湊過來了。讓王爺看見罵你們玩忽職守我可不幫你們說話。”
門房上的人於是笑嘻嘻地站在原處問:“駱爺這是到哪兒去?”
“出去轉轉。好不容易雪停了,吹吹風,總比吸著碳氣強。”
“駱爺小心風大吹閃了腰。”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說的是早些年駱安從馬上摔下來,卻嘴硬說是風大把腰吹閃了。就此落下個笑柄,闔府上下,從襄陽王到門房仆從,無不見機就嘲笑他幾句。
駱安也不以為意,笑罵:“你們幾個兔崽子,年夜飯是想在外麵吹著風吃了不是?”
和眾人說笑一陣,駱安獨自出了府,慢慢悠悠地晃到了雲滿的門前。雲滿常年在門口支著一口大湯鍋,煮湯的夥計見駱安過來,笑著問:“駱爺來碗羊湯?”
駱安擺了擺手:“不能喝,我們王爺最討厭你們這兒的臊氣。”
夥計二話不說,拿起一隻大海碗舀了滿滿一碗湯,又往裏麵撒了一大把西域小茴香,笑道:“這小茴香最壓腥膻,駱爺嚐一口,驅寒補元氣,味正料足,喝了絕不後悔。”
駱安往碗裏瞅了一眼,見清亮的羊湯上漂浮著芝麻大小的小茴香,一股香味撲鼻而至,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左右瞧瞧,笑道:“你小子真會做生意。”說著邁步進了雲滿。
夥計隨即將手上的大勺一扔,端起那碗羊湯送了進去。
雲滿裏人滿為患。冬令時節,喝羊湯進補本就是當地的風俗之一,這家掌櫃又實在會做買賣,喝羊湯送胡餅,還請了高鼻深目的胡姬在店裏彈琵琶賣唱,登時惹得周圍方圓幾十裏有閑沒閑的人都跑來捧場。即便家中寬裕不圖店家送的那兩個胡餅,也為了妖嬈風騷的胡姬,願意在這兒多逗留些時間。
駱安進來的時候,店中人聲鼎沸,小小一方舞台上,胡姬正用不大純正的中原話唱著李白的《大堤曲》。
佳期大堤下,淚向南雲滿。
春風複無情,吹我夢魂散。
不見眼中人,天長音信斷。
這曲子本寫佳人思念情人,情人卻逾約不至的哀傷,卻被這胡姬唱得油腔滑調風騷蝕骨。駱安皺了皺眉,躲開迎麵托著七八個空碗的夥計,一閃身進了一個隔間。
隔間裏有兩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正在悶頭喝湯,對駱安視若不見,頭都不抬一下。駱安在隔間裏略站了片刻,門口的那個夥計將湯送了進來,高聲吆喝:“駱爺的湯……您要幾個胡餅?”
“不用了,就喝口湯。放在桌上就行。”
“好嘞!”夥計把湯放在桌上,與那兩個年輕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轉身出去。
直到夥計出去了,兩個年輕人中身形高大的一個才向房間一個角落的牆板一指。駱安拱手作禮,過去推了推,牆板後撤,露出一個入口來。原來這是一個暗門。
給他指方向的年輕人笑道:“老駱隻管去吧,他正等你呢。這碗羊湯朱嶺幫你喝了。”
另一個年輕人卻搖了搖頭:“沒有胡餅。”
駱安也笑了:“是我的錯,應該讓人送胡餅來。紫嶽你就替我喝了吧。”
從暗門進去,蜿蜒拐了幾道彎,駱安是第一次進入這裏,越走越是驚心。這暗道看來工程甚大,居然就在襄陽王府的鼻子底下進行,而府中諸人,包括自己竟然一無所知。他一邊走,一邊數著腳步計算距離,待到眼前隱約見到光亮,已離開入口有二三百尺的距離。也就是說,這暗道非常有可能,直接修進了王府的地下。
聽見他的腳步聲,有人迎了出來,是個白胡子老道士:“老駱來了?”
駱安抱拳行禮:“老神仙身體還硬朗?”
白雲道長笑道:“好得不得了,比裏麵那個好多了。”說著向裏麵一讓,“已經等你半天了。”
暗道的盡頭是一間密室,四壁燃著幾支嬰兒臂粗的蠟燭,一麵牆上掛著一幅地圖,另一麵牆根下,放著一張軟榻,榻上躺著一個消瘦的年輕人。此時頭發胡須已經清理幹淨,雖然麵色仍然憔悴,卻不複當日的落魄。
駱安搶上一步在榻前拜倒:“爺,你受苦了。”
齊王益陽緩緩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淺淡地一笑:“這些年,是你辛苦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想要坐起身來,手臂撐在身後,有些力不從心。駱安連忙上前攙扶,碰到了肩頭才赫然發現眼前這人消瘦得厲害,肩胛骨突兀嶙峋,膈在掌心,隱隱生痛。
益陽似是察覺到他的驚詫,淡淡地說:“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還沒太恢複,這皮囊也就勉強能用罷了。”
距離大散關遇襲已經兩年時間,他到現在還沒能完全康複,可見當初所受創傷之重,所謂撿回一條命的說法,一點也不誇張。
駱安聲音哽咽:“當日爺落難之時屬下不能追隨相護,這兩年爺生死不明,屬下卻還在王府中安享太平,即便是前兩日爺遭那老賊所棄,屬下也隻能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屬下愧對爺多年的栽培……”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益陽的聲音因為中氣不足而略顯虛弱,語氣卻在輕鬆中帶著絲不容置疑:“你不過恪盡職守,有什麽可愧對我的。你若真放棄了在昇平身邊這些年的根基貿然而行,才是真正對不起我了。這些話你也知道我不愛聽,差不多就行了。”
白雲道長一直在旁邊聽著兩人寒暄,這是才提醒:“長話短說。”
駱安急忙起身應承:“是!”
益陽問:“你來找我,是出了什麽事兒?”
駱安於是將聽來關於鏡心的傳言說了一遍。益陽聽了沉默半晌,道:“昇平上鉤了。”抬頭見駱安驚訝地合不攏嘴,便解釋道:“大散關十七萬將士亡魂的債,一半都可以算在他的頭上,我這次來,就是來找他償舊債的。”
駱安急忙問道:“當初隻聽說我軍大敗,的確沒有更詳細的消息。到底是怎麽回事兒,襄陽王諱莫如深。屬下也曾經向各方打聽,但始終沒有個頭緒。”
“頭緒麽,其實很簡單。”齊王益陽冷峻地笑了一下,“我被我的父皇,叔父,還有紀家聯手出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