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上青石板的路,嘎吱嘎吱左右搖晃個不定,紀璿璣一邊把穩了窗框,一邊忍不住掀開窗簾向外眺望,卻隻見兩壁都是一色青灰色的高牆,牆後露出重重疊疊的飛角重簷,連天上的雲色都是青的,讓人看著心裏憋悶。
縮回來,看見坐在對麵的阿嬤不讚同地搖頭,她心虛地做了個鬼臉,撒嬌:“阿嬤,我就是想看看主家什麽樣嘛。”
阿嬤沒好氣地笑,“以後日日都住在這裏,讓你看個夠,還用現在這麽鬼鬼祟祟的?”
璿璣不樂意了,“怎麽叫鬼鬼祟祟呢?不過就是向外看看嘛。怎麽說也是我祖家的屋子,看一眼誰能說什麽嗎?”
“別人當你麵自然不會說什麽,可是背地裏肯定要說二房的大小姐是外麵漢子養大的,沒規矩,不莊重。”
璿璣歎了口氣,扭過臉去不說話了。
阿嬤也覺自己的話有些過頭,卻不好意思道歉,車裏一下子沉寂了下來。
好在很快,車子那種顛簸就停了下來。
趕車人在窗外叫:“阿嬤,到了。”
“哎,多謝了。”阿嬤趕緊下去和人周旋。
璿璣這才咬著唇將身子坐正。外麵阿嬤的聲音在跟人交涉著什麽,等了一會兒,似乎有人出來迎接,阿嬤又回到車上:“快來,是三奶奶來了。”
“三奶奶?”
阿嬤一邊又重新將璿璣從頭到腳地打理一遍,一邊說:“府裏規矩大,各房的少奶奶們每日都要到太太身邊來應差事。三少奶奶是你三堂哥的媳婦兒,雖然不是管事的主母,可因為是近支嫡脈,也是個有頭臉的人,如今親自出來迎接你,可見府上還是看重你的。快隨我來。”
璿璣不敢怠慢,自己又攏了攏頭發隨阿嬤下了車。
三奶奶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不但膚光勝雪,明眸雲鬢,且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可逼視的從容氣質,隻是站在那裏不說話,就已經奪取所有人的注意力。
麵對這樣的美人兒,要說沒有自慚形穢是不可能的,但璿璣勝在年輕沒有顧忌,對她來說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回去和爹和妹妹相依為命去。
三奶奶話不多,上下打量一遍,笑道:“前日才聽說妹妹要到,正說要跟嫂嫂們商量如何迎接,不想妹妹已經來了。倒是我們怠慢了。”
“三嫂太見外了。”璿璣想起來時阿嬤說的話,不讓多言,隻得淡淡說了這麽五六個字,便閉口不言。
紀家大宅在定陶雋山向陽的一側,起初隻是山腳下臨溪的一處宅子,一百來年下來,每一代都有分出來的旁支倚著宅子落戶,加之紀家嫡脈一支也年年都有修葺新建的工程,漸漸變占據了大半個雋山。從馬車駛上青石板路的那一刻起,直直走了將近兩柱香的時間才算到了大宅的儀門,紀家的規模依然令璿璣咋舌。
真正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三奶奶領著她從儀門進去,又不知道穿過多少道院門遊廊,這才來到一處畫堂的外麵。
三奶奶笑道:“妹妹,你且在這兒略等等,我去去就來。”
璿璣連忙問:“阿嬤她……”
“我打發她吃飯去了,放心,她走不了的。”
璿璣隻得一個人在這四圍都是房子的天井裏打發時間。好在她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而這天井裏也著實不少有趣的玩意兒,璿璣一會兒跑到屋簷下和八哥說兩句話,一會兒又到魚缸旁看著金魚搖頭擺尾地吐泡泡,倒是自得其樂的很。
其實暗處不少人在好奇地瞧著她。
兩個身著錦裙的大丫頭就守在假山旁八角亭的窗格子後麵瞧著她竊竊私語。
年齡稍小的叫碧菡,忍不住悄悄問:“這是哪裏又出來了個七小姐?咱們七小姐不是剛嫁給陳王了麽?”
年齡大一點的玉京便白她一眼,“你是裝傻還是真不知道?難道你沒聽過四老爺的雀姨娘?”
碧菡小聲驚呼:“哎喲,難道是她?”
玉京忍不住拿扇子敲她腦袋:“這才多大的姑娘,雀姨娘跑的時候可都二十多了。”
這是紀家不可告人的隱秘。
然而在這麽大的一個家族裏,任何人都沒有真正的隱秘可言。比如說族長紀煌的四弟紀施,在很多年前曾經有一房小妾跟私學裏一個先生私奔了。又比如,眼前這個女孩兒,就是當年小妾私奔時已經懷上的女兒。也就是說,紀璿璣是紀家四老爺的親生女兒,真正的正脈嫡孫。而今,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小姐,被接了回來認祖歸宗了。
璿璣察覺到自己被人偷窺,轉過頭,隻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白衣年輕人,手背上停著一隻看上去十分凶猛的鳥。但年輕人十分和善,見璿璣朝自己望過來,落落大方地點頭。
“那是什麽鳥?”璿璣問。
“沉香,去!”年輕人手臂一抖,那隻鳥展開寬大的翅膀在空中略微劃了半個圈,撲啦啦停在來璿璣的頭上。
“啊……救命……”璿璣出乎意料,也壓根無從躲閃,腦袋已經被兩隻帶著尖鉤的爪子緊緊扣住。她其實並不十分害怕,因為那年輕人的笑容太和善,即使這個時侯,也像是對自己孩子的惡作劇有些無可奈何的父親。
年輕人輕輕斥道:“沉香,怎麽這麽欺負人?”一邊安慰她:“別怕,它不會傷人,肯定是你頭上落了花粉蜂蜜,把它引去了。”
璿璣又好氣又好笑,“它是蜜蜂還是蝴蝶?怎麽會喜歡花粉蜂蜜。”
年輕人促狹地眨眨眼:“我總不能說你頭發裏有蟲子吧?”
“真惡心。”璿璣真覺得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快把這玩意弄走。”
年輕人輕輕笑了,伸出手臂,嘴裏發出一聲尖銳的哨聲,那巨大的鳥振翅而起,幾乎是把自己給拋到了他的手臂上。
“這是隼,一種小鷹。”又對那隼輕聲說,“真是頑皮,快給璿璣姐姐道歉。”
沉香果然仰起脖子叫了一聲。
璿璣大奇:“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年輕人看著她的眼睛笑道:“你不認識我了?我可沒有一天忘記你呢。”
“什麽?”璿璣迷惑不解,“我們見過嗎?”
年輕人做出傷心的樣子來:“貴人果然多忘事。沉香……”
聽見他招呼的隼嘎地叫了一聲,從璿璣頭上掠過,璿璣隻覺得頭上什麽東西被摘去,發髻立即搖搖欲墜。
沉香回到年輕人肩上,他手中多了一隻發釵。“這個,不是你的及笄禮物嗎?”
一隻粗陋鮮豔的鳳凰形狀發釵,璿璣突然想起來了:“是你!”
一年前的冬令節,剛剛及笄的璿璣因為父親送的一支發釵欣喜若狂。她帶著那支發釵與女伴結伴去中元夜市,遇見了一個無賴年輕人。
“你就是那個……那個無賴!”璿璣想起來了,指著年輕人控訴,“就是你,非要買我的釵子。快還給我。”
“又不是搶,何必那麽緊張?”年輕人笑起來,走到她近前,璿璣感覺到他為她籠發插簪,眼前是他繡著雲錦素紋的衣襟,忽然間整個人就淪陷在了他的氣息裏,臉驀然紅得發燙,不由自主向後退卻。
“好了好了,”年輕人安慰她,“你這釵子又不值錢,我想要真不是圖財,”璿璣聽得迷糊,不曉得他想說什麽,他卻俯身在她耳畔含笑說:“我圖的是色。”
“你!”璿璣又羞又怒,板起臉:“你放尊重些。”
年輕人滿意地微笑起來,向後退了半步。
三奶奶恰在此時從裏麵出來:“妹妹快來,太太等著你呢。”
璿璣答應了一聲,低頭疾步向畫堂的方向去。即使沒有回頭,也能感覺到那兩道火辣辣的目光貼在自己身上,就好像是一道影子般,不離不棄。
直到璿璣進了畫堂深處,年輕人還望著那邊的方向出神。一個年齡略微大些的男子負手踱出來來到他身邊,調笑道:“如何?可入得齊王殿下的法眼?”
齊王益陽但笑不語,手掌攤開,掌中握著的,仍是從璿璣頭上取下的鳳形七彩發釵。他把發釵湊到鼻端聞了聞,一股馨香的桂花味若隱若現。“西子笑唾紅茸碎,且怨秋月不與桂花油。”他輕聲吟,一旁的人心領神會。
璿璣發現自己頭上的發釵被調了包,已經是晚上安頓好準備卸妝歇息了。
怔怔盯著頭上插著的那支鎏金鑲玉的鳳尾釵,璿璣有點迷糊,這是什麽?是什麽時候跑到她頭上去的?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兒,隻不過不願意承認而已。
無端被人將這麽貼身的飾物換了去,對方還是個正當英年的年輕人,看他的衣飾舉止也不似是普通人家的子弟,隻是性質孟浪輕薄,十分不端。
璿璣恨恨想著,臉上卻怎麽也褪不掉紅暈。
“妹妹睡了麽?”有人在外麵的叩門,璿璣聽出來是三奶奶,連忙開門:“三嫂怎麽這麽晚了還來,別耽誤了你休息。”
“這有什麽?妹妹剛來,太太不放心,讓我來照應一下。太太說了,有什麽需要的,直接跟我說,下麵那些人勢利眼的很,又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貨,四叔去年過世,妹妹的親娘也早沒了,一個人孤苦伶仃,不被他們糟踐才怪。”
“哪裏的事兒,這兒的姐姐和嬤嬤們十分關照,姐姐不用擔心。”
三奶奶笑著點頭,拉著璿璣的手問:“剛才太太問你,你說已經十六了,可許了人家?”
璿璣含羞搖頭。
三奶奶大喜:“這就好,這就好。太太說了,這麽個鍾靈毓秀的女孩子,實在不該埋沒在民間被凡夫俗子糟蹋了,咱們紀家你也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等尊貴的府邸,隻有天下第一等尊貴的人家才能配的上。你幾個姐姐姑姑,連同去年剛出嫁的七姐姐,哪個不是攀龍附鳳嫁入皇家?你放心,太太和老爺絕不會委屈你,定會為你選一門合適的親事。”
璿璣羞得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隻垂著臉一言不發。
三奶奶多剔透的人,笑著在她耳邊低聲說:“實話跟你說吧,其實太太心裏已經有人選了。”
璿璣突然抬起頭,陪笑道:“三嫂,我今日剛到,這些事兒何妨日後再說?”
三奶奶一怔,又仔細看了看她,也笑:“怪我,太心急了,倒忘了妹妹今日剛到,早該休息了。說起來,我跟妹妹肯定有緣,不然怎麽會一見如故,有什麽都想趕緊來跟妹妹說呢。不打擾了,妹妹你好好休息,我明兒來找你,一起去給太太問安去。”
三奶奶從璿璣房裏出來,沒有回自己屋裏,卻直奔後院的書房而來。
書房裏,紀家族長紀煌,三爺紀恕,二房三房的幾個當家的都在,各自房裏的女人們聚在一旁的耳房裏閑聊。三奶奶進門先向紀煌行了禮,衝紀恕丟了個眼色,自己先進了女眷們所在的耳房裏。
太太見她進來,連忙問:“如何?”
三奶奶掩口笑:“姑娘怕羞呢,說到後麵隻說要休息,不肯接話。”
太太十分高興:“這才是大戶人家該有的氣度,不能像小門小戶那樣,一聽有門上好的婚事,立即麵子也不要了,底子也不要了,恨不得通宵就送上門去,生怕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又問,“那依你看,那丫頭自己心裏樂意嗎?”
三奶奶笑道:“哎喲我的太太呀,您白天就沒看見她頭上那個釵子?那可是前年皇後娘娘千秋賞給齊妃娘娘的嗎?那塊玉還是從老太太戒指上拆下來的呢。”
太太恍然大悟:“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說怎麽看著眼熟呢。”
一旁一個女眷湊趣笑道:“咱們還在這兒操心,人家那小兩口已經換過信物了。”
正說著,紀恕進來打聽消息,三奶奶過去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紀恕露出欣喜的神色,轉身出去複命。
女眷們聊了幾句也就該散了,三奶奶伺候走了太太,出來和紀恕一起回家。
坐在車上,三奶奶一掃之前的喜興,問紀恕:“這次是怎麽了,這麽火急火燎地從外麵接進來個野丫頭,又這麽迫不及待地讓齊王看,咱們紀家嫁女兒,就算不是王公大臣,三年前山後四房的孫女兒嫁給定陶的鄉紳還要三媒六娉呢,哪裏有過這麽草率唐突的?”
紀恕看了她一眼,歎氣:“你這不就是明知故問了?”
三奶奶笑吟吟看著他,“我可是真心求教,怎麽成明知故問了?”
紀恕無奈,隻得道:“本朝曆代皇後,姓什麽的最多?”
三奶奶沒好氣:“這不是廢話嗎?自然是咱們紀家。”
“那我問你,當今皇後姓什麽?”
“姓……”三奶奶輕輕捶了紀恕一下,“死相!皇後薨逝已經一年了,現在哪裏有皇後?”
“那你看宮裏那些娘娘,誰會成為皇後?”
三奶奶認真想了想,搖頭:“也沒見陛下特別寵幸誰的,除了齊妃娘娘隻有宜妃和瑛妃生了兩個女兒,可是齊妃娘娘又不受寵,如今跟著齊王在定陶住著呢……這麽看還真沒人能成為皇後的。”
“是啊,”紀恕歎息,“陛下春秋也高了,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子女?如今必須要為往後做打算了。”
三奶奶回過味來,問:“你的意思是,齊王會成為太子?”
“陛下還有別的兒子嗎?”
齊王是未來的皇帝,那麽他的王妃就是未來的皇後。對於死死掌握著曆代皇帝半壁後宮的紀家來說,齊王妃必須是紀家人。
隻是,這位齊王的母親卻不是紀家本支。齊妃本是先皇後的侍女,進宮後偶爾受寵幸生下了齊王,她本身地位卑微,這個妃位還是憑借著皇長子之母的名義才得到的。這樣身世的齊王對紀家也就自然沒有其他皇子那種對外祖父或者舅族的親密心態,況且他生性浪蕩,並不為皇帝所喜,在紀家的勢力版圖中,他並非不得不掌握的人,直到一年前皇後突然薨逝,形勢立刻大變,原本被拋在了一邊的齊王,突然成了紀家亟需拉攏的對象。
齊王倒是十分爽快,結親自然好,他也看上了一位紀家的女子,不過是旁支。
紀煌弄明白齊王看上的是誰之後,二話不說,前仇舊怨一概抹平,立即著人去楚鄉接回了流落在外的紀七小姐璿璣。
隻是這一切,璿璣都還懵懂未知。
就在紀家家長們為了策劃下一個皇後的婚事而忙碌時,她已經帶著路途顛簸的疲憊酣然入睡。
而在不遠處的齊王府裏,齊王益陽正喝得酩酊大醉,放蕩不羈地與舞女們一同且歌且舞,握著那支七彩鳳釵慶祝佳緣締結: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
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