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並沒有因為天市的反對而改變成命。他將益陽改封楚王。以第一等王侯之禮將他風風光光地葬入穆陵。
天市謝絕了所有的封賜,不顧長風幾次三番地挽留,執意回到穆陵去守靈。
先帝的陵寢坐南朝北,太後與楚王東西相伴,遙遙相對。兩人俱都是七丈高的封土,。穆陵外沃野千裏,平林漠漠,極目四眺,唯有這三座高大的陵墓,仿佛是解不開的鐵三角,天長地久地相守在了一起。
天市喜歡每日坐在農家的穀倉頂上,遙遙望著他們三個人,浮想聯翩,思緒纏綿。
益陽和璿璣,他們終是相守在了一起。卻又可望而不可即。
他們是天市最親的親人了。到了這個地步,當初對璿璣的所有嫉妒和不滿早已煙消雲散。天市隻覺得一生當中,所有的兜兜轉轉,也許都隻是為了最後在這裏的相守。她從未能擺脫璿璣的影子,也始終都在為了這兩個人而活。從中元夜的第一次相逢,到最後這樣的相守,也許這一切都是命。
天市沒有住進陵園的宮室,隻是在益陽墓前搭了一座茅廬,正對著墓前高大華麗的石碑亭。這也是皇帝特別恩準的,讓她能夠出門即見到他的墓穴。按照本朝製度,王侯之墓安葬後需七年時間後才能封陵,天市每日守在墓門口,期待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葬入那深遠的墓穴之中。這是她唯一能戰勝璿璣的辦法了。她可以最終與益陽同穴而葬。
有了這樣的期盼,竟也漸漸不太傷心了。相比起當初因他的若即若離而無時不折磨著她的揣測不定,篤定了能夠葬同穴,對天市來說是最大的安慰。
如果不是蝶舞的突然到來,她也許便在這天遠地闊的地方終老此生了。
上天終究是公平的,並不會讓陰謀最終被掩埋。
蝶舞當時留在了明夷堂。她已算是益陽留給天市最後的親密之人。自益陽死後,朱嶺和青山推辭了康先生的挽留,雙雙離開京城,不知所終。隻有蝶舞仍要隨著她到穆陵來。天市卻知道自己此去,定是孤寂終老,不忍蝶舞陪自己浪擲一生光陰,將她托付給了康先生。
轉眼又是一年的盛夏。
穆陵周圍的農田已經染上了薄薄的金色,眼看著豐收的季節即將到來。
蝶舞的到來讓天市頗為欣喜。但她如今已經習慣了喜怒不顯於色,隻是殷勤地拿出當地鄉間特產的幹果肉脯來請蝶舞吃,神色卻始終淡然。
蝶舞倒顯得豐腴了許多。康先生為她安排了一樁婚事,男方是禦林軍中的一個郎官,也是京城裏的世家子弟。雙方相看滿意,聘禮已經下了,隻是蝶舞堅持要等楚王三年喪滿才肯過門。
感歎了一下當日楚王在時的情形,天市淡淡地並不回應,蝶舞知道她不願提起傷心事來,就變了話題,說起京城裏的一些新鮮事兒。正月十五的時候皇帝長風正式行過加冠之禮,秉政親朝。這其實早就是確定的,儀式照樣走過,並沒有太多的波瀾。隻有天市聽著心裏難過,原本為長風加冠的儀式,該由益陽來執行才對。
蝶舞又說起皇帝親政後的事來。康先生在皇帝親政前本已升任內閣丞相之職,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時榮寵冠絕天下。卻不知道為什麽,過了年便頻頻受到皇帝的申飭,一個月前更是突然夜裏被皇帝召入宮去,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說是下在了關押重犯的曲水監大牢。再傳來消息,竟然是已經議決了要在夏至那日問斬。
天市這才明白蝶舞的來意。康先生的境遇她也十分意外,隻是自己也愛莫能助,隻得溫言安慰蝶舞:“陛下如今已經親政,他做出的決定自有他的道理。我知道你感念他對你的照顧,想幫他做點什麽。隻是如今,即便我去說,陛下隻怕也不給我這個麵子啊。”
蝶舞聽了頗為失望,忍不住落下淚來:“當日含笑金蕊,湘靈還有我,我們四人都是康先生一手從人販子那裏賣來的,如今不但她們三個死無全屍,難道連康先生也要遭逢大難嗎?王爺當初的舊人,也就剩下了康先生一人而已。陛下竟如此不能容人嗎?”
她這話已算大逆不道,說完便覺不妥,偷偷瞧了一眼天市,卻發現她似乎完全沒有聽自己在說什麽,側臉蹙眉,像是想到了一件十分要緊的事兒。蝶舞心中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忍不住又喚了一聲:“紀姑娘?”
這些日子,大家都已經習慣將她叫做紀娘子,倒是這舊稱呼讓天市猛然驚醒。
“蝶舞,你說你跟含笑金蕊湘靈三人怎麽回事兒?”
蝶舞想起往事,頗為感慨,絲毫沒有察覺到天市聲音中的異樣:“那時候還小,我們四人都是被人販子拐來,本要賣入青樓的。是康先生將我們四人贖下,含笑金蕊年紀小,他直接送入王府調教。我被太後身邊的人相中帶進了宮,湘靈卻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直至在紀姑娘身邊重逢。”
天市心頭一空,不由出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蝶舞被她嚇了一跳。也算是益陽的舊人,立即便意識到事態嚴重,當即沉住氣細細解釋:“我們分別的時候年紀都還小,再見麵名字也變了,模樣也不大一樣了。直到湘靈出事後,王爺才告訴我那就是她。”她頓了頓,又說:“她原本叫安安。”
天市已經聽出了端倪,聯想之前所知道的內容,拚湊出大致的緣由。想來當日康先生將蝶舞和湘靈分別送到了太後和紀煌的身邊,這大概也是當年攝政王埋下的棋子。卻想不到湘靈卻和博原一樣,倒向了紀煌。
天市幾乎要驚訝,紀煌究竟有什麽樣的本事,竟然能將這些人都拉攏到他那邊去。但隨即突然醒悟了一個關鍵。
“含笑和金蕊,她們也是康先生送進王府的?”她這並不是問句,而是敘述。
就像早已看慣的風景,突然發現隻是一副畫而已。扯下偽裝,突然真相大白。天市心頭發冷,手腳四肢都沉沉得抬不起來。益陽曾經說過的話,在耳邊響起來:“其實我也是不得不走。已經有人慫恿我取而代之了。”
那人是誰,天市當時沒有問。卻隱約知道,定然是康先生無疑。
懷疑就像種子,一旦生根發芽,便會迎風而長。天市一時間突然想起了無數可疑的地方。他們籌備婚禮前,有幾次康先生登門,每每與益陽談得不歡而散,當時她沒有細問,隻當是為了朝政有所分歧。但此刻想想,當時益陽已經鐵定了心要退出權力中心,和她一起終老蒼山洱海,自然不會再過多在朝政上費心。那麽會有什麽分歧呢?
如果慫恿益陽取而代之的是康先生,而他卻沒有采納這勸諫的話,康先生會有什麽動作呢?畢竟這可是謀逆的大罪。天市仔仔細細地想了幾個來回,如果是她,處在康先生的處境會怎麽做?想來想去,隻有一個答案:先下手為強。
這個結論讓她悚然而驚,不顧蝶舞的頻頻探問,勉強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將蝶舞打發走。天市把門重重地反鎖住,一個人癱坐在地上。
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康先生如果擔心益陽向皇帝揭發自己,完全有可能下手除掉他。巧的是,含笑金蕊都跟他有著這麽深的淵源。她曾經心心念念不明白含笑金蕊為什麽要向益陽下麻沸散,如果是康先生指使的呢?如果是這樣,一切都有了解釋。
而更令她確定的,是她與益陽婚事的儀軌都是皇帝指定交由康先生擬定的。那麽兩人為了祭祖而分開齋戒,甚至須有侍妾伺候沐浴,就都是康先生有意而為之。
這是一個深謀遠慮的陰謀。
天市錐心刺血。為什麽自己竟然沒有發現?是被那種巨大的幸福衝昏了頭腦嗎?這麽多的預兆,竟然毫無察覺。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以此來維持自己的清醒。
事情並沒有到這裏就結束,更大的陰影籠罩在她的頭上。
那是一個她幾乎沒有勇氣去碰觸的真相。
會是真的嗎?如果是,她將如何麵對?
天市不敢讓自己再想下去。她衝到屋外,急迫地呼吸著曠野新鮮的空氣。此時暮色已然臨近,曠野上霧靄沉沉。天地之大,隻有她一個人在掙紮。即使陪伴在他的陵寢旁邊,也揮之不去的孤獨湧上心頭來。
天市絕望地嘶吼起來。她必須通過這樣的方式,把心頭的恐懼壓下去。
必須要堅強。
益陽臨終那句小心那渴切的凝視,包含著千言萬語。這些日子以來,天市每天都回憶著那凝視入睡。那目光中有囑托,有不舍,更有警告。天市本不知道他的確切意思,直到此刻,才突然醒悟,他其實是知道的。
是啊,他可是攝政王。有什麽能逃得過他的推測呢?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所以當初百般拖延遲遲不肯回京城,所以在分離時那麽戀戀不舍。
“你早就知道,對不對?”天市麵對著那座高十二尺的墓碑,喃喃地問。
天地失語,惟石能言。
她緊緊貼著石碑,仿佛聽見了回答。
“可為什麽不說呢?你什麽也不說,就看著一切發生嗎?你就算舍得死,你怎麽放心留下我……”她絮絮地追問,心頭那陰影越來越濃重。
一陣風掠過,掀動她的裙擺,掃在石碑上。
天市低頭去看,那是皇帝親筆所書的碑文,她的目光掃過石碑的落款,赫然明白了,頓時心頭一片清明。
為什麽當時他與人爭鬥,那麽多禦林軍在場卻袖手旁觀。為什麽她會被帶到那裏。天市想起來當益陽回身看見自己的時候,曾經怒吼了一聲放開。然後刀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是……因為自己而分心才死的。而讓她出現在那裏本身,就是一個陰謀。
她蹲下來,細細看,手指描畫這上麵的字跡,不可遏製地笑了起來。
一切是那麽荒謬,又是那麽理所當然。也許這個家族命中有作惡的血脈,那人不做,隻是心軟而已。
“是我害了你。”她低聲說,痛徹心扉:“益陽,是我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