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外進來,到明夷堂前已經大半日過去。馬車上攝政王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天市知道定與小皇帝有關,忍不住責備道:“何苦跟他鬥這個氣。你不是一貫深謀遠慮嗎?今日倒是沒能忍住。”
攝政王淡淡一笑,閉目不言。神色中卻有種孤絕傲然的意思。天市其實知道,是長風那點心機任性激怒了他,也不忍苛責,放緩口氣:“他本就是想要讓你生氣,你這樣遂了他的意,倒是把大事給耽誤了。”
他睜眼覷她,滿臉賊笑:“什麽大事?”
天市一噎,麵紅過耳,轉過頭不去理他。
益陽卻笑起來,將她摟在懷裏低聲問:“什麽才是大事兒?你說說看?”
天市滿麵飛霞,鑽進他的懷裏不肯出來。
這樣一鬧,他的心情倒是好轉了。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悠悠地說:“我知道,你是怕耽誤了咱們的婚事……”見她越發羞得抬不起頭,含笑在她臉上親了親,繼續道:“別忘了你家夫君是誰,我可是大名鼎鼎好內遠禮攝政王。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豈能約束我?”
天市抬起頭,忍不住輕聲罵:“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沒臉沒皮。”
他索性把她壓倒,手探進衣襟裏亂摸:“說對了,跟你在一起,要臉皮做什麽。”天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他壓在身下親吻,漸漸喘息濃烈起來,這才聽他笑道:“你的臉皮就夠咱們倆人用的了。”
天市還沒來及發作,車子突然停下來,朱嶺在窗外稟報:“到了。”
明夷堂在朱雀宮的東南角門外。隔著一條東西向的玄壇巷,從外麵看倒是金碧輝煌,綠瓦琉璃,比一步之遙的皇宮還要氣派光鮮些。
天市以前也曾經從這明夷堂門口經過過,每每讚歎此處的華麗,小皇帝總是嗤之以鼻:“暴發戶才這麽張揚炫耀,你何時見過真正的世家門第這麽俗不可耐了?”
能在這樣的地段這樣的張揚,天市很好奇主人是誰。但怎麽問,就是沒人說得清楚。小皇帝是定然知道的,但問來問去,他就是不肯說。天市並不是個太多心的人,事不關己,又問不出來,索性就不去想了。要不是小皇帝提議讓他們安頓到明夷堂,天市幾乎就想不起來這麽個地方。
“這裏的主人到底是誰,怎麽說來住就來了,難道人家主人沒意見嗎?”
站在門口看著明夷堂高高的門第,天市忍不住擔心。總覺得住這裏實在有些不大合適。
攝政王與她並肩站著,也抬頭看著高懸在門楣上明夷堂匾,半晌才淡淡道:“是我的。”
“你……你的?”天市意外,想要追問,卻被他拉著進了門。
“當年封給我的第一座宅第。”
“明夷堂當年不叫這個名字,而叫東宮。”攝政王牽著她的手緩緩穿過明夷堂闊大的庭院中。見天市因為震驚而停下腳步,朝她笑了笑,“一直到長風出世前,我都是父皇的獨子。他雖然從未正式冊封我為太子,但早年剛建府出宮時,還是以太子製在東宮建了幕府。”
“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封你做太子呢?”天市百思不得其解。內廷的記錄中,先帝對益陽這個長子很是疼愛。後來雖然突然疏冷了下來,一切用度恩賜卻從未斷絕。沒想到當年竟然還讓他配享太子的規製。
“因為父皇不打算把皇位傳給我。”他依舊淡淡地說,聽不出語調中有什麽特別的情緒。
他越是這樣,天市心中就越是驚訝。半天才能問出一句話來:“為什麽?”
“不知道。”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人和人不一樣。如果我有兒子,定會將最好的一切留給他。父皇讓我居住在東宮,籌建幕府,給了我一個帝王的夢,卻生生把那夢打碎了。”
這是他第一次向天市吐露這心事。天市默默上前,一言不發地緊緊抱住他,想用自己的懷抱去安慰他。
攝政王由著她抱住自己,停了一會兒才拍拍她的肩:“好啦,你再不放手咱們倆就可以在這兒變成柱子了。”
天市這才放手,回頭果然見一眾隨從和從攝政王府調過來的內侍們,在馮嬤嬤等人的帶領下亦步亦趨跟在他們身後。此時一行人正從正堂旁一條夾道走過。他們倆停下來擁抱,其餘的人便隻得在後麵等著。
天市臉上發燒,轉身拉著攝政王的手就走。
“其實當年也給我建了府邸,此處隻是作為平日處理公務的地方,我並沒有在這裏住過。所以前麵的堂室書房都還好,後麵花園和居處什麽情形就不知道了。”
馮嬤嬤停了笑道:“王爺放心,自打接到王爺從南邊動身的消息,陛下就派人修葺這裏,一切事物都已經安排妥當,隻管住下便是。”
天市和攝政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起河邊拔黼那一幕。
攝政王但笑不語,“走,看看後麵去。我也沒見過呢。”
馮嬤嬤識趣,連忙走到兩人前麵:“我帶路,王爺,紀姑娘,請隨我來。”
國朝對東宮的規模有定例。七進七院十三宮,比皇宮規格要小一級,卻也隻是比皇宮小些,比起其他的宅邸卻是不可同日而語。就連規模闊大的攝政王府,也不見得比明夷堂大多少。
天市跟著攝政王蜿蜒地穿過花園,繞過假山,沿著一曲碧溪一路而行,越走越是驚訝。“你有這麽好的宅子,怎麽之前沒想到,還說要租宅子住?”
攝政王苦笑了一下:“這裏……我很久沒來過了。”
又默默地行了一段路,他才問道:“知道為什麽將這裏改作明夷堂嗎?”不等天市回答,便自己徐徐地解釋道:“明夷,取自易經第三十六卦。明入地中,‘明夷’。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利艱貞’,晦其明也,內難而能正其誌,箕子以之。”
易經艱澀,天市要仔細想想,才能明白這裏麵的意思。“夷為傷。以蒙大難,利艱貞……這可不是好卦呀。”
“這是當年我兵敗流落在外三年後重回京城,父皇還將東宮給我,卻改了明夷二字以示警戒。那時璿璣剛剛生了長風,我已經是父皇的棄子,他的意思,是讓我在這裏反省悔過。君子用晦而明。”
天市已經聽明白了。當年大散關遇伏,齊王不知下落有三年時間,待他再回來,京城之中,朝堂之上早已經變了模樣。當年的齊王妃莫名成了他弟弟的母親,東宮中的屬官也自然早已散去。皇帝有了別的兒子,他已經毫無價值。那時怎樣悲絕孤獨苦悶的日子啊,天市心中惻然,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攝政王恍惚回神,衝她溫和地笑了笑:“沒多久父皇龍馭賓天,我這才得以脫身。當日離開時從沒想過,這明夷堂還有機會再回來。”
天市沒來由地心裏一沉,停住腳步。“要不,咱們還是去你的王府吧,這兒太不吉利了。”
攝政王愣了一下,不禁大笑起來。
天市怫然不樂,“你笑什麽?這話很可笑嗎?”
他摟著她的腰,抱了抱,笑道:“天市,跟你在一起,我在哪兒都高興。跟你在一起,在哪裏都是吉利的。”
一路北歸,他越來越不掩飾和她在一起的心情。天市心中自是極端喜悅,卻又每每在喜悅之外隱隱有些不安。然而這樣的話聽在耳中,登時間也顧不得別的了,隻能甜甜蜜蜜地笑著由他摟進懷裏。
夜裏便安置在明夷堂後院的主殿無咎宮內。
這裏本是東宮供太子起居的宮殿,當年益陽獲賜東宮卻無太子之名,名不正言不順,並未在這裏居住。及到改名明夷堂後,更是以戴罪之身偏居一隅,寸步不曾踏足正院。直到這一次帶著天市住進來,才堂而皇之入主正殿。天市知道,這其實也是做出一種姿態給小皇帝看。她心中訝異,不明白這兩人之間到底在較什麽勁,但也知道小皇帝肯定不會無動於衷。
果然剛安頓下來沒幾天,小皇帝便來了。
那日攝政王一早出去見人——他仍是攝政王,自回到京城後,各類政務就沒有停過。當日康先生去過蒼山之後,天市才得知原來即便不在京城裏,朝中大事也都每日由八百裏加急送至南邊,由他批示過之後再送反京城。這人即使是在療傷養病,與天市卿卿我我的時候,也沒有一刻忘了國事。
康先生則留在京城任職門下平章事,主要就是接應攝政王在朝中的一些事務。
天市百無聊賴,起來吃過飯便帶著蝶舞收拾衣物。也許是從小習慣了各處奔波,她從不備太多衣物。自住進明夷堂後,攝政王便著人四處采買,又找了幾個京城名聲響亮的裁縫,為她陸陸續續備了幾十身衣裳。有常服,也有禮服,最關鍵是他還找了內廷針工局管事的人來為天市量體,說是要做嫁衣。
天市從未被人如此寵溺過,又是新鮮又是感動,便表現出很大的熱情。攝政王見她喜歡,更加將首飾玩物衣料荷包扇子之類源源不斷地送給她。天市起初尚有興趣,如此折騰了兩天便不耐煩起來。於是趁著這日攝政王不在,招呼蝶舞帶了兩個小丫頭一起,把這些東西都分門別類地裝箱收好,自己隻留了幾件顏色款式都新鮮的常服隨時換洗。
無咎宮是宮殿形製,麵積闊大寬廣,並無隔斷。從正門進來,東西各有二十丈寬,本意是用屏風隔開的。但攝政王嫌囉嗦,索性全都撤了,隻餘下東邊一張八步大床,和一進門的一塊石屏。無咎宮寬深,陽光透過窗楞,也隻能照亮一半。天市不喜歡這種晦明不定的感覺,吩咐馮嬤嬤留下的一個叫澤惠的小內侍將門窗都打開,半天卻沒見動靜,便轉頭問:“怎麽了,說了半日還不動?”
這才發現身邊早已經跪滿了一地的人。
天市愕然,不明所以。見大門敞開著,屋外似乎有人,便出去看,果然見小皇帝背朝著門負手站在外麵的台階上,眺望著遠處一牆之隔外的朱雀宮高高的屋頂。
天市在他腳邊跪下:“陛下來怎麽也不說一聲。”
小皇帝見她這樣倒是一愣,隱隱有些不悅,淡淡說了聲:“起來吧。”便自己拔腳進了屋。
屋裏幾乎是空的,小皇帝皺眉看了看,走到大床邊上,小心繞過滿地滿床的衣物坐下。他接過蝶舞奉上的茶,輕輕抿了一口放在床沿上,再望向天市的時候,帶上了一些戲謔的譏諷:“怎麽了,沒想到我會來?”
天市歎了口氣,擺擺手讓眾人都下去,親自過去將堆在床邊腳踏上的衣物搬開,在小皇帝的身邊坐下。“怎麽會沒想到呢,倒是奇怪你過了這麽些天才來。”
“因為我生氣啊。”沒有了外人,小皇帝似乎又變成了那個喜歡拽著天市的衣服耍賴的孩子。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天市看了片刻,突然歎口氣,抱住她的腰,將額頭抵在天市的肩膀上:“看來你真的要做他的王妃了?”
天市掙紮不開,隻能盡力推拒:“陛下……”
小皇帝苦笑:“你終究,還是不能等到我長大。老天爺真不公平!他比你大十五歲,你比我大八歲。明明咱們倆才更親近。他不要你,是我陪著你那麽多年。他心裏隻有我母後,你心裏卻隻有他。天市,你也太不公平了。”
天市一直以為小皇帝對自己隻是孩子的獨占欲,盡管他口中從來沒斷過一些男女情事的話,在天市聽來,也隻是他口無遮攔童言無忌。直到此時才赫然發現,他竟然是有了真心的。一時間覺得心頭酸楚不定,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他。
肩頭漸漸沁上了溫熱的感覺,天市心中一動,伸手抹去,果然在他臉上摸到濕意。這是自太後薨逝以後,第一次見他哭,天市的話在舌尖百轉千回地徘徊了半天,終於還是強笑道:“都不是小孩子了,還哭鼻子。”
小皇帝趕緊使勁兒抹臉,掩飾地:“誰,誰哭了。朕是會哭鼻子的人嗎?”
他轉過來,看著天市若無其事地一笑。
那一瞬間,光線從外麵透進來,落在他的額頭,鼻尖,臉頰。初長成的少年,眉目神態無比地像一個人。天市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湧上來。眼前的少年,就像是她錯失的過往,穿透了時光,重現在她的眼前。
看見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愛那個人,以至於任何和他有關的人和事,都能令她動容。
天市走過去,緊緊擁抱住少年,抑製住自己流淚的衝動,在他耳邊輕笑:“陛下,我真的很想你。”
小皇帝先是一怔,回過神來,也緊緊抱住她。就像過去在很多個他從噩夢中哭醒的夜裏一樣,他們彼此緊緊相擁,相依為命。
攝政王見過人後回來,遠遠地就看見無咎宮外站滿了侍衛,他心中明白,是小皇帝來了。
來到門口,有人上來阻攔:“王爺,陛下的諭旨,任何人不得進去。”
他一怔,仔細瞧瞧這侍衛,果然是熟人。“王大新,是你?”卻是當日在斬殺紀煌一戰中倒戈的老兵王大新。攝政王看了一眼他的服色,點頭道:“高升了,恭喜呀。”
王大新本就是他的舊部,幾經流轉,如今成了小皇帝的侍衛長。聽他如此說,麵色一紅,語氣放軟:“陛下在裏麵與天市姑娘說話。剛才把底下人都轟出來了。王爺,您還是……”
攝政王想了想,也知道沒有辦法,苦笑著搖頭,隻得轉身又往前麵書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