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走進水榭。珠簾掀動,彼此碰撞發出叮咚的聲音來。
攝政王半靠在窗邊的錦榻上,背向著一碧萬頃的洱海,就著外麵的天光入神地看著一冊奏本,光線才從他身後穿過來,像是為他披上了一件淡金色的外氅。輕微的咳嗽聲斷斷續續,聽見珠簾響,他頭也不抬地吩咐:“茶冷了,去換一杯。”
天市張著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病人吃藥,不該喝茶。”
攝政王一驚,放下奏本,“天市?”
不顧一切地來見他了,麵對麵的這一瞬間,天市卻打定了主意不去哭天搶地。她努力咽下哽咽,笑道:“這簾子沒我當年弄的那個好看。”
“你當年……”攝政王想起來,那是太後璿璣還活著,天市別出心裁將水倒進模子裏,做出星星月亮,荷葉花朵的小冰塊,串成一串。天市說過,要把它們掛在門上當門簾。後來實現了沒有,他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那像是前生的事情了,太遙遠,太飄渺。
天市若無其事地走到錦榻旁,將他的腿擠開:“往裏些。”說著一P股坐下,“昨天晚上騙我喝迷魂湯,還裝模作樣地坐著,好像你一直守著我似的。原來你把我扔在這裏就走了,沒良心啊你,老毛病怎麽就改不了呢?每次都把我扔下,聽見我醒了才慌裏慌張跑來吧?哼,你再裝,還不是讓我識破了。”
她的手還在他的小腿上,一雙曾經健碩有力的腿,如今摸上去柔軟虛弱,隻有腿骨強硬支愣著。天市絮絮叨叨地數落著,手細細地撫過他的每一寸肌肉。
他瞬間明了。盯著天市,目不轉睛地看著,眼中有什麽漸漸融化,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傻瓜,哭什麽?”
“誰哭了!”
他伸手撫過她的臉,沾了水跡給她看,“這是什麽?”
天市一驚,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這……這不是哭你。你又不是牌位,我哭你幹什麽?”她強詞奪理。
“那你哭誰?”
“我……”她要說話,卻出乎意料地哽咽了一下,“誰說我要哭誰了?”
“你哭紀煌?”他問。
天市低下頭,悶悶地歎氣:“我總共見過他三麵,是我娘臨終前囑咐的,讓我去見他。第一次見他,他在那間暗暗的書房裏。我記得很清楚,陽光從門外射進來,隻能照到桌前我站的地方。而他,坐在黑暗裏,就像隻盤踞在那裏的大蜘蛛。”
他笑了,“原來你為了大蜘蛛哭。”
“誰說我哭他了。”天市嗔怒著,打掉他插入她頭發的手:“你要幹嘛?”
“不是為了蜘蛛,那為誰哭?”他狡猾地轉移話題,卻又不動聲色地拆掉她的發簪。“為了博原?”
壞的記憶被這個名字喚醒,天市身子一僵,半天說不出話來。
攝政王心中憐惜,輕輕撫著她的背:“是我說錯了,別難怪。過去的事情,別想了。”
天市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也算有他的份吧。他走到這一步是因為我,最後又是我殺了他……”鼻端都是他身上淡淡檀香的味道。天市森然說出她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到現在,我的嘴裏都是他的味道。”
搭在她肩頭的手突然一緊,捏的天市生疼,攝政王沉聲道:“別說了。”
天市充耳不聞,自虐地回想當時的每個細節。“我咬住他的舌頭,我那麽痛恨他,咬得我自己牙齒都快掉了。我聽見他的哀號,可忘記了怎麽停手。他的血噴進我的嘴裏,有鐵鏽的味道。我像傳說中的妖精一樣,把他的命吸走了。”她抬起頭,看進他的眼睛。“益陽,他們都恨我,我殺了博原。”
她訴說得如此冷靜清晰,仿佛在夢中旁觀了千百次。益陽卻分明感受到她發冷的身體,如秋葉般顫抖。他始終無法想象那一天到底發生過什麽。博原死於舌頭被人咬斷。除了她沒別人能做到。他卻不能相信,如此血腥慘烈,這是什麽樣的夢魘。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殺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消失在自己的劍下,連續一個月,他都在噩夢中驚醒。那麽,第一次殺人,那人是死在自己口中,又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哼,虧待你了嗎?缺肉吃啊你,以後沒事兒別亂咬人,會出人命的。”他將重重情緒化去,涼薄地說。
天市似乎得到安慰,笑了笑,終究沒有說出那個讓她疼痛的名字。
攝政王益陽清楚地知道她的心結所在,並不急於追問。他慢條斯理把天市的頭發打散,手插進去,一下一下替她按摩頭皮:“你看上去比夜裏好多了。那個老神仙給你什麽藥丸吃了?”
天市想了想,“還真有。辣死我了。”
“那是還魂丸!”攝政王一下子就聽明白了,“白雲道長花了三十年時間練成十二顆,倒是大方,給你吃了。當年我……可沒你這麽大的麵子。”
天市好奇起來:“他好像跟你很熟?”
“恩。”攝政王從鼻子了發出不以為然的聲音:“老家夥很老了,父皇都叫他叔叔。他是皇祖在道觀裏的替身,那麽多年,一直到先帝殯天,才放出去雲遊天下的。當年……”他頓了頓,不想說下去。
“當年?”天市可不給他躲閃的餘地。
益陽無奈地搖了搖頭,簡明扼要:“當年大散關戰敗後,我身負重傷,是他把我從死人堆裏挖出來救活的。”攏了攏天市的頭發,他頗不甘心:“當年傷得那麽厲害,他也沒舍得給我吃一顆還魂丸。”
天市的心猛地揪痛起來。當年他兵敗大散關之後一直行蹤成謎,連受過傷這樣的事情也是第一次聽說。聽來十分險惡,但之後他不是活下來了嗎,哪裏像這次,竟廢了雙腿。
如此避重就輕地聊了一會兒,兩人都漸漸沉默了下來。
天市起身:“我看你還在忙,不給你添亂了。再不回去蝶舞也該著急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到底沒什麽表示,點了點頭:“也好,你還虛的很,老神仙應該告訴過你,還魂丸隻能支撐你兩個時辰。”
天市沉默地點了點頭起身,他卻還握著她的手不放。天市便又站住,委決不下要不要把手抽出來。
“天市……”他像是有話要說,於是她耐心等著。半晌,他終究笑了笑,放開她:“吃好睡好,你很快就會好的。”
有什麽在半空晃悠悠地顫了顫,到底還是沒能落下。
蒼山洱海四季如春。
天市自醒來後每天都在蝶舞的攙扶下沿著木棧繞湖而行。蒼山高絕,山頂積雪終年不化,而雪線下卻樹林茂盛百花盛開。洱海由雪水匯聚而成,清澈沁涼。蒼山高拔,雲煙變幻不定,洱海嫵媚,寧靜明媚。果然是人間少有的神仙境地。天市每日曬著太陽臨波照水緩緩而行,每每到了水榭便停住。
水榭前總有三兩個文官模樣的人等候攝政王的接見。天市見到他的機會並不多。他比較忙是一個原因,不知該如何麵對他是天市心頭更重的負擔。
關於那日之後的事情,都是聽蝶舞轉述的。自身相關自然清楚明白,更多的則是她從下麵人口中東拚西湊來的。通過蝶舞的敘述,天市逐漸拚出了那日的全貌。
就在她和紫嶽被箭羽釘在雪地裏的同時,那座高樓裏也正上演著驚心動魄。攝政王隻手空拳在三名蒼玉護衛的追擊下殺了紀煌,自己也身受重傷。關鍵時刻居然是小皇帝力挽狂瀾,帶領臨時投誠的剩餘蒼玉抵抗住了府兵的圍攻。攝政王的援兵攻破防守趕到時,小皇帝渾身浴血卻奇跡地沒有受任何傷,剩下那些護衛戰死一半,還剩下四個,後來都受重賞封了爵位進禦林擔任禦前侍衛。
事情並沒有就此了結。
攝政王被救醒後,簡單處理傷口後便馬不停蹄地帶兵前往定陶將紀家滿門收監押送回京。此舉自然激起了千層浪,雒陽王為首的紀黨聯絡京畿重營的首領企圖謀反,這本就是攝政王算計裏的,自然落入圈套。於是拔出蘿卜帶出泥,軍隊中的紀氏勢力被整肅一清。
本來朝中還有些重臣也跟紀家不清不楚,按照攝政王的本意,是要一查到底,趕盡殺絕。倒是小皇帝出來說了句話,讓攝政王不得不放棄原計劃,趕回京城,於是才看到了天市的情形,將她帶到蒼山來。
“陛下說了什麽話?”天市追問。
其實很多人也都想知道。小皇帝的話並非在外人麵前所說,他其實也就是對著內侍發了句牢騷,偏偏這牢騷卻讓攝政王知道了。
“陛下說那話時正好我在,親耳聽到的。”蝶舞興致勃勃地說:“他說,‘皇兄這是要把他王府的幕僚都送進朕的朝堂嗎?’”
天市聽了一驚,這話說的好誅心,難怪攝政王聽了立即回京。這全然不像一個孩子的口吻。而以攝政王的手腕,如果君側竟然有這樣厲害的人物,是絕對不允許存在的。究竟是誰,在指點小皇帝?
心思千回百轉,嘴上卻不露半點風,天市笑道:“幸虧了這句話把他給招回來了,不然我還是明德殿裏的一個瘋婆子呢。”說到這裏,突然心中一動,她問蝶舞:“你說過,王爺見了我立即就帶著我離開京城了?”
“是啊。那時雖然派出人手去找,可沒有白雲老神仙的消息呢。王爺說,他一定在南方,這一路往南總能找到。果然是這樣……”
天市沒有再聽她後麵說了什麽,心頭怦怦直跳,忽然間覺得有些悲苦有些可笑,歸結到最後,卻是濃濃的失望。
原以為經曆過一場生死之後,有些東西會看淡。畢竟他不顧自己的身體,千裏奔波為她治病,又在她醒轉的第一時間守候在床頭,要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天市以為,有了這些,她可以忘記一些事情。即便不能兩廂廝守,終究也有過心意相通生死與共的時刻。
然而一切突然變了味道。
天市起身向外走,蝶舞驚詫,追著她出去:“姑娘去哪兒?”
天市站住,平抑了一下心情,問道:“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弄明白。為什麽他知道我何時清醒,偏偏會守在我的床邊?”
蝶舞料不到她突然提起這事兒來,愣了一下,有些疑惑:“那日王爺到了,跟白雲道長商量一個時辰,出來說讓把給您喝的藥給停了……”
“哦,對對對……”天市使勁兒拍自己的額頭,“是我糊塗了,真笨。”她一邊說,一邊匆匆出門。
黃昏時下過雨,一出門便踩上了一小窪積水。水麵上密密地浮著白色的小花,想來是被一宿風雨摧落的。天市怔怔看著腳下,一任冰冷的積水將鞋襪濕透。蝶舞看見了十分驚慌,“哎呀,怎麽弄濕了。姑娘快回去把鞋襪換了,別傷了身子才好。”
她不由分說地把天市拉回屋裏,找出幹淨鞋襪來,蹲下給天市換。
天市腦中一片混亂,看著她忙前跑後,心頭一直弄不大明白的某些關節豁然貫通。“別忙了。”天市抓住蝶舞的胳膊,阻止她跑開,盯著她的眼睛問:“你很怕王爺嗎?”
蝶舞一驚,抬頭看著她,“我……”
“不用說了。”天市已經明白,揮揮手,“不用換鞋了,我哪兒也不去,你下去吧。”
蝶舞不放心,又嘮嘮叨叨地叮嚀了半天方才留下天市去了。
天市坐在窗邊的小幾旁。小幾上擺著一副棋盤,天市若有所思地抓起一把棋子,從手中漏出,叮叮咚咚地落在棋盤上。
最後一顆棋子落下的同時,攝政王益陽從外麵進來。
不出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