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筆直地指向前方,弓弦緊緊繃著,弦音隱然,暗蘊勁道。拉弓的手有些吃力,微微發抖,箭尖晃動了一下,弓弦發出砰的一聲響,箭帶著哨音飛了出去,筆直地命中目標。
“好!”有人喝彩,擊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
小皇帝長風皺著眉把弓拋向一邊,一個青衣蒼玉伸臂接住。
“好什麽呀。”小皇帝深深不滿,“這弓太硬了,手疼。”
紀煌一臉關切,連忙招手讓屋內兩個彩衣侍女奉上熱巾子:“這弓是給那幫粗人用的,陛下快別再碰了,手上要磨出了泡,可就難看了。來啊,快給陛下敷上。”
小皇帝伸出手,打量著兩個跪在自己麵前擦拭手心的侍女,“舅公,你府上可真是好玩,不見夫人小姐們的麵,倒是下人一個個光鮮的很。”
紀煌陪著笑:“家眷們都在定陶老家,沒有聖命,不敢離鄉。”
小皇帝的注意力從侍女身上被拉了過來:“為什麽沒有朕的命令就不敢離鄉?莫非誰還將她們囚禁了不成?”
“陛下有所不知。”紀煌歎了口氣,“這是先幾代陛下時的規矩,紀家人不得隨意入京。再說了,定陶好地方,女眷們也不遠離開。”他接過新送上來的百合羹遞給小皇帝:“陛下您嚐嚐,這是我們定陶的地方小吃,很好吃。”
小皇帝盯著那碗白白糯糯的羹,滿麵疑慮:“這個……好吃嗎?”
“自然好吃。”紀煌將碗交給一個彩衣侍女,讓她用調羹舀了給小皇帝喂:“當年太後娘娘還是閨女的時候,最愛吃這個。”
“太後?”小皇帝嚐了一口,認真地抿了抿:“還行吧。給我,我自己來。”他搶過侍女手中的碗,拿起勺子三下五除二全都倒進嘴裏。
“太後,就是您母親呀。”紀煌臉上閃過傷感的神色:“你母親璿璣也是在定陶長大的,她小時候跟您還真像,笑起來一樣眼睛彎彎的,像小月亮一樣。”
小皇帝把碗一丟,拽著紀煌的袖子追問:“舅公,舅公,你見過我母親小時候?她那時什麽樣?漂亮嗎?我都沒怎麽見過她把眼睛笑彎過。”他說到後麵,語氣低沉下去,孺慕之情自然流露。
紀煌摸著胡子嗬嗬地笑:“陛下何不到定陶去看看?你母親當年的閨房還原樣留著。她養過一隻大白貓,到如今都還活著,已經快變成貓精了。陛下去了,就能看到。”
小皇帝眼睛眨了眨,突然發起脾氣來,把紀煌的袖子甩掉,怒道:“我母後都死了,那貓憑什麽還活著?朕才不要去看它呢。”
這一翻臉大家都猝不及防,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隻有紀煌仍然陪著笑:“不見就不見。陛下既然嫌那貓命長,回去讓人殺了便是。”
“殺了?!”小皇帝自己倒是嚇了一跳:“殺了?”
紀煌仍然在微笑,說出來的話卻寒氣逼人:“陛下不喜歡,自然不留。陛下……”他走到小皇帝麵前,雙手壓在孩子的肩膀上:“陛下是天子,天下之主。這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要聽陛下的。”
小皇帝哼了一聲,不說話。
“若有人敢違背陛下,陛下便可取他性命。若有人陛下看著不喜歡,陛下也可將他掃地出門。何況是隻貓,不過一個畜生而已。”
“說的倒好聽。”小皇帝拂開紀煌的手,不耐煩地從這座小樓的欄杆邊回到室內,往軟榻上一躺,將滿院子的侍衛私兵拋在外麵:“朕是皇帝嗎?舅公你要見朕都得偷偷摸摸在半路上等,朕這個皇帝做得可真夠窩囊的。”
“那是陛下小。”紀煌毫不動搖地繼續微笑,語氣中卻有著很強硬的東西,迫使小皇帝不得不在他說話時抬頭聆聽:“陛下眼下尚未親政,自然一切要由攝政王來做主,一旦陛下親政了,任何人……”他怕小皇帝聽不懂,又強調了一遍:“任何人都不能違逆陛下的心意。”
“任何人?”小皇帝眼睛發亮,“天市也不行,對吧?”
看著紀煌幾乎要點頭卻被他後麵那句話給打擊得變色,小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舅公,朕不是小孩子了。”
小皇帝起身向樓下走去,把紀煌晾在一旁,臉色時青時白。
“陛下……”紀煌到底老辣,隻是怔了片刻就回過味來,轉身去追小皇帝。
他身邊一個堂侄紀驊跟上來,“老爺?”
紀煌咬著牙恨恨地小聲罵:“耽於女色,難有大作為!”
口中說著,卻仍然追了出去。
這邊小皇帝已經出了小樓進到院子裏,滿院的蒼玉私兵都吃了一驚,連忙向他行禮。
小皇帝周圍看了看,吩咐:“去,給朕備車,該走了。”
眾人麵麵相覷,沒人敢動。
小皇帝冷笑:“怎麽?你們也不把朕當皇帝?”
“陛下,陛下……”紀煌追出來,“陛下這是怎麽了?剛才還玩的好好的,怎麽突然要說走?陛下放心,此處離京城又不遠,且吃了午飯,我定然派人將陛下安然送回去。”
小皇帝盯著他看了會兒,“舅公,你還是在欺負朕年紀小。”
“不敢,陛下何出此言啊。我與陛下也算血脈相親,陛下的話太傷人了。”紀煌風姿甚好,美髯長身,這幾句說得情真意切,臉上分明是一片熱忱遭到懷疑的傷感。
小皇帝長風卻毫不受他的蠱惑,撫掌笑道:“舅公你不知道,從我很小的時候,我母後就教過我如何辨識周圍的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凝視著紀煌,笑得風輕雲淡:“舅公你騙我。”說完,小皇帝繼續朝外麵走。
紀煌麵上再裝不下去,臉一沉:“陛下要到哪裏去?”
“朕要回宮了,請舅公送我回去。”小皇帝的口吻不亢不卑,全然不像個十二歲的孩子。
“陛下要走可以,不過請先見一個人。”
小皇帝很不耐煩:“誰啊?帶來吧。”
紀煌笑道:“還是請陛下跟老夫來過去看看吧。”
小皇帝怫然不悅:“誰這麽大架子,也配讓朕去看?”
紀煌雙手攏在袖中,微笑不語。小皇帝拿他沒辦法,哼了一聲:“走吧。去哪兒看呀?”
“陛下請隨老夫來。”
紀煌帶著小皇帝出了院子向大門的方向行去。
這是一條夾在高大牆壁間的青石板路,一行人走過,足音回蕩。小皇帝抬頭四顧,隻見牆頭隱然有人影。他心中不安,麵上卻不肯表現出來,虛張聲勢地說:“舅公這宅子,可比我的皇宮還氣派。”
紀煌麵上仍然誠惶誠恐,語氣卻透出自得來:“這是紀氏先祖們曆代經營的宅邸,年久日深,自然規模就大了些。卻不敢與皇宮相提並論。陛下這是折殺老夫了。”
“紀氏先祖?”小皇帝聽了這話,不禁仔細咀嚼。他自幼喪父,母親也已經去世好幾年,身邊除了一個什麽都幹涉的攝政王之外,連一個長輩都沒有。莫說家族氣氛,便是連父母親情都不曾有過。也因此,他雖知道紀煌把自己帶到這裏來居心叵測,卻仍忍不住生出孺慕之情,聽著紀煌說起紀氏,說起母親少年時的事情,仍忍不住向往。連舅公這稱呼,一口一個,也叫得上癮。
紀煌自然猜得出他的心思,笑道:“陛下還沒有見過咱們定陶紀氏祖廟裏的娘娘堂吧?”
“娘娘堂?那是什麽東西?”
紀煌嗬嗬笑起來,牽起小皇帝的手一邊款步向前走,一邊說:“娘娘堂是俗名,正名叫厚德堂。厚德載物的厚德。”
“恩,這句我學過。”
“天下各大姓族家廟中都供奉的是曆代男子的靈位,隻有紀家,家廟中另辟有厚德堂,供奉紀氏女子的牌位。”
“女子也有供奉?”小皇帝完全被這新鮮事兒吸引住。
“當然。”紀煌微笑起來:“別人家都是男人當官封爵蔭被後世。咱們紀家卻是女子出類拔萃,多為後妃,這才有了紀氏一族的百代榮耀,自然死後也該享受供奉,這才對得起她們嘛。”
“那麽我母後……”
“太後陛下的牌位自然也在。不但她在,因為她的緣故,連她的母親,陛下的外婆也有牌位在。”
“外婆?”小皇帝似乎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詞一般想了半天,“朕也有外婆?”
紀煌笑出來:“這是自然,世人生於天地之間,自然有父有母。陛下既然有母親,那麽太後她老人家自然也有母親。”
“那她是什麽樣的人?我是說……朕的外婆。”小皇帝掩不住急切地問。
“她呀……”紀煌嗬嗬地笑:“自然是個很好的女子,否則又怎麽會生出你母親這樣太後來。”
“這就對了。”小皇帝舒了口氣:“我母後的母親,自然不差的。”
“陛下的外婆在我們定陶名氣很大,她生了兩個女兒,各個不同凡響……”
“兩個女兒?”小皇帝一怔,“我母後有姐妹?”
“那自然……”紀煌說到一半,突然轉開話題:“到了。陛下請看……”
一路說話,不知不覺間紀煌把小皇帝帶到一處高樓上。從樓上往下看,越過一層圍牆,外麵就是儀門前的空地。空地中心站著三個人,小皇帝一眼就認出了攝政王:“他怎麽在這兒?”
“陛下在這兒,王爺自然會來。”
“真是多事。”小皇帝毫不掩飾對攝政王的反感,轉身就要走:“舅公讓我見他?朕看不必了。”
“陛下別急啊。”紀煌拉著小皇帝不鬆手:“老夫怎麽會讓你見王爺這種無趣的人。陛下的喜好,老夫還是知道的。”
“那你讓朕見誰?”
紀煌向樓下一指:“您看,那是誰?”
小皇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頓時怒火上衝:“你這是什麽意思?”
就在儀門下,小皇帝看見了被五花大綁,堵住嘴的天市,正被一個壯漢抗在肩上,朝攝政王他們走去。
“天市……”小皇帝趴在欄杆上大聲呼喚。他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回蕩,被厚厚的積雪映襯得無比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