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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百世妖姬

  還沒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就聽見這邊人聲鼎沸,人來人往,天市認出來那些人都打著明德殿的燈籠。

  皇帝的居所自然與別處的排場不同,在明德殿的一切用度物品,無不用明黃色滾了邊的。

  老遠就被人發現了,也不知誰喊了聲:“回來了”,隻見好幾盞明黃的燈籠就朝這邊聚過來,黃虎當先,幾乎沒哭出來,一疊聲地說:“紀姑姑可算是回來了,陛下在這兒等了一下午,怎麽勸都不回去。”

  早就應付得精疲力竭的湘靈也趕忙上來,“姑娘可算回來了,陛下正在發脾氣呢。”

  天市一愣,“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去攝政王那裏告訴一聲?”

  黃虎一串小跑地跟著天市,小聲說:“還不是因為您在那邊嗎?陛下死活不讓人去,說了,誰要去了,打斷腿。”他哭喪著臉,“陛下身邊可沒有幾條腿還好著了,總不能不留幾個伺候的吧。”

  天市腳下頓了頓,有些不解,“為什麽?”

  “姑姑就別問那麽多了,這會兒陛下正發脾氣呢,沒有您是誰也勸不進去的,您還是快去看看吧。”

  天市不敢耽誤,把蝶舞湘靈留在外麵,自己在眾多內侍的注視下快步進了院子。

  因為小皇帝的命令,所有人不得進院,天市乍一進來隻見滿園桂香,一地月光,卻並不見人。她揚聲:“陛下?”

  樹影搖動,微風陣陣。

  天市來到樹下,“陛下,下來吧。”

  重重疊疊的枝葉後麵,小皇帝長風黑著臉坐在橫出來的樹幹上,一言不發。樹下還有一個石墩子,想來就是小皇帝上樹的梯子。

  “怎麽上到這麽高的地方?萬一摔了可怎麽了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是一國之君,一舉一動都關乎國運,不可草率啊。”

  小皇帝悶悶地冷笑:“一國之君?哪兒有我這樣的一國之君,我身邊的人,想安插進來就安插進來,想調走就調走,還要假我母後的名義,我看他才是一國之君吧。”

  “陛下說笑了。”天市一邊若無其事地閑聊著,一邊踩著石凳往樹上爬,“是您先不要我的。何況為太後守靈,也是替陛下盡孝,太後厚待我如親妹妹,我也願意去為太後守靈,您誤會攝政王了。攝政王公忠體國,您這麽說他不公平。”

  “你的意思是說全都是我的錯咯?”

  天市眨了眨眼,笑道:“陛下的意思是說,把我趕走是錯的咯?”

  “你!”小皇帝語塞,皺著眉頭說:“你越來越狡猾了。”

  “多謝陛下誇獎。”她終於爬到樹枝上,費力地翻身坐好,重重喘了口氣,“唉,老胳膊老腿兒的,不比當年了。”轉向小皇帝始終緊皺眉頭的臉,笑道:“我小時候經常爬樹,為這個沒少挨打。我爹老讓我學學姐姐,別老跟假小子似的。”

  小皇帝大感興趣,“你有姐姐?”

  登時意識到自己失言,天市愣住,苦笑,一定是太累了,說話才沒了分寸。

  小皇帝嚴肅起來全然不像一個隻有十來歲的孩子:“天市,你真的願意去守靈嗎?”

  天市默默點了點頭。

  有些話,攝政王沒辦法跟她明說,她也沒辦法跟這個小孩子明說。隻是,一旦離開了,這個孩子就真正陷入了絕境,生死存亡,全憑那人的良心,而那個人,真談不上有什麽良心。相處三年下來,對這個孩子已經不知不覺有了很深的感情。即便放過和他母親之間的關係不提,這三年間兩個人在深宮之中相依為命。小皇帝固然將自己看作是他母親的替代,自己又何嚐沒有將對那個人的一腔無所寄托的深情轉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們之間在別人看來,也許隻是君臣,充其量也就將她看做是他的保姆,隻有他們兩個人明白,對方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麽。

  看見天市漸漸變得柔和的眼神,小皇帝長風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喂,你別這麽看著朕,你想說什麽就說吧。你是想回來吧?隻要你真心認錯,朕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你以前的功績,朕可不是賞罰不分的昏君。”

  “陛下……”

  小皇帝不讓人插話,一連串地說:“朕也不是真生你的氣……不過,那天你是把朕氣壞了,你說說你跟皇兄在幹什麽,你太辜負朕了……”

  “陛下……”

  “不不不,你別插嘴,朕一直在想該跟你怎麽說。你不記得朕說過的嗎?朕是把你當真正的心腹來看待的。母後薨逝之前跟我說過,讓我相信你,她可沒說過讓我相信攝政王。也不知道為什麽,一見到你就覺得你很好,喂,這話你聽聽就行了,以後不得持寵而嬌。”

  “陛下……”天市不得不打斷他,可他卻不給她任何機會說任何話。

  “你以為朕是在嫉妒嗎?你根本不知道,皇兄對你根本就不是真心的,你這傻女人,他有他的陰謀,我都聽見了……”

  天市詫異:“你都聽見什麽了?”

  “聽見……”小皇帝還沒來得及說,突然樹枝哢嚓一聲斷掉,兩個人憑空摔了下去。

  “陛下!”天市也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力氣,在下墜的瞬間使勁兒抱住小皇帝用力一翻,用自己的身體當做肉墊砰地一聲摔到了地麵上。

  “哎喲……”天市兩眼發黑,疼的半天沒有發出聲音。

  “天市,天市!”

  小皇帝卻是毫發未損,從天市懷裏掙出來,捧著她的臉一疊聲地叫,“你給我醒過來,不許死,不許受傷,不許不醒過來!”見她沒有反應,急的大叫:“來人啊,快來人啊,都死到哪裏去了?”

  天市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呻吟:“陛下,你能不能別晃我的頭了,疼啊……”

  黃虎等人聞聲衝進來,一看見這情形嚇了一跳,哭天搶地地一擁而上:“陛下,陛下您沒事兒吧,陛下呀……”

  同時有七八隻胳膊伸過來拉小皇帝,把他從地上拽起來,“陛下,陛下,奴婢救駕來遲,陛下恕罪……”

  “恕個屁!”小皇帝暴怒,把連踢帶打把那些人都推開,“再嚎,再嚎都拖出去打死。”他喘了口氣,指著天市:“快去瞧瞧,天市怎麽樣了?”

  於是一群人又一擁而上把天市圍住:“紀姑姑,紀姑姑,您怎麽樣了?”

  “別動我別動我……”天市連忙抬手不讓他們碰自己,“我沒事兒,誰來遞個手讓我起來……”

  一隻手遞過來,是小皇帝。

  天市看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多謝陛下。”

  皇帝雖小,力氣卻挺大,一把就把她給拎了起來,“傷到哪兒了?”

  天市用力吸了口氣,眼前終於不再亂飛金星,隻是背上疼的厲害,於是苦笑:“大概後背擦破皮了,一會兒找人看看就是了,放心,死不了。”

  小皇帝鬱悶地說:“我知道,禍害遺千載。”

  “喂……”

  “天市,”小皇帝突然八爪魚似的抱住天市,絲毫不顧忌周圍無數雙眼睛吃驚的目光,“天市,別忘了,你是我睡過的第一個女人。”

  天市在黑暗中驚醒,捂著額頭呻吟。那就像是一場噩夢,噩夢裏最可怕的情節,就是小皇帝當眾說的那句話。

  雖然沒人敢當著小皇帝的麵說什麽,可是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無比曖昧起來,有的恍然大悟,有的又驚又怒,有人是匪夷所思,還有人是不齒。百年之後,在帝國的史書中,大概會有這樣的記錄,她紀天市不但是個跟皇帝有一腿的宮女,而且還是有史以來勾引最年幼皇帝的禍水。從今往後,朝堂上下,任何問題,包括天晴還是下雨,都會算到她的頭上來。

  就像是在證實她正在想的頭疼事兒,一個聲音沉沉笑道:“變成天底下第一妖媚惑主的女人,感覺怎麽樣?”

  黑暗中,益陽側坐在她的床頭,月光透過窗棱落在他的身上,將他剪影般的輪廓投射在牆上。

  天市盯著他看了半天,咬牙切齒:“你幸災樂禍。”

  他優哉遊哉地火上澆油,“如果大夥兒知道今天那五十多本奏本都是你批複的,你說會不會更有趣?”

  “你……你陷害我!”天市大驚,難道這個人就不懂得什麽叫同情嗎?怎麽可以在她這麽水深火熱的時候落井下石?“那些奏章,我看都沒有看,怎麽能說是我批的呢?”

  “反正人人都看見你進了我的書房。既然要做個妖媚惑主的女人,光禍禍小孩子管什麽用,定然要讓我也為你的色相所誘,失去判斷力,昏招迭出,這樣才能讓人在史書上為你記下一筆呀。”

  天市捂著額頭呻吟:“你能饒了我嗎?還是嫌我麻煩不夠多嗎?”

  “所以說,既然已經戴了這個惡名,幹嘛不做的徹底一些呢?”攝政王笑得很開心,“比如說,你現在加加班,把那幾十份奏章給加急辦了?”

  天市盯著他看,半天沒有說話。

  “你看什麽?沒見過這麽英俊的攝政王?”那人的無恥程度簡直駭人聽聞。

  “我在想,今天這些事兒,是不是都是你設計的?你讓陛下在我院子裏等著,從樹上掉下來,正好還要有我在身邊……”

  “喂……”益陽根本不等她說完,直接扯住她的臉蛋不讓她繼續下去:“瞎猜也要動動腦子,你當我是神仙嗎?即便我能操縱你,操縱那個臭小子,難道我連外麵的樹都能操縱?退一萬步講,就算我能安排這一切,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你不會以為你有這麽大的價值,值得我費心做這一切吧?”

  “你……”天市氣得牙癢癢,“不出口傷人你會死啊。”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攝政王無辜地笑,“我說的都是實情,是你接受不了,又委過於人了。”他心滿意足地看著天市幾乎氣背過去,黃鼠狼一樣微笑:“你的傷怎麽樣了?”

  天市白他,“多謝關心,死不了。”

  “那正好。”攝政王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腰骨,“咱們是不是把白天沒做完的事給了結了。”

  “什麽事?”問題出口,天市立即後悔。這個人哪裏有那麽容易善罷甘休,自然還是那些奏章的事兒。她苦下臉耍賴:“可是我剛從樹上摔下來。”

  “除死無大事,這是勤政殿的規矩。”

  “這兒又不是勤政殿。”

  他冷眼瞧著她笑,“這宮裏,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說著,桌邊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幅白絹,“你還真得多謝我。怕你麻煩,我親自把那五十個奏本的條陳給你抄了出來,看你這麽懶,也不指望你能把那些奏本都看了,多少搞明白什麽事情就行。”

  天市犯起倔來,一翻身朝裏躺下:“不看。”

  益陽似乎是沒有料到她如此堅決,一時沒有聲響。

  此刻月上中天,屋裏沁涼一片,萬籟俱靜中,隻有自己淺淺的呼吸聲。他在幹嗎?什麽反應?生氣了,還是對她沒有辦法了?為什麽不見有任何聲響?天市豎著耳朵聽了半天,竟然一點聲息都沒有。她不由自主地扭頭朝他望過去。

  隻見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窗邊,隔著窗棱望著外麵出神。

  月光被窗棱切碎,落在他的臉上,仿佛灑下了一頭一臉的玉屑,讓他整個人都顯得不真實起來。天市盯著他的背影看,那寬闊的肩,舒朗的背,柔韌的腰,修長的四肢……每一寸對她來說都那麽熟悉,又在月光下顯得那麽陌生,似乎這個人已經被月光分解開來,手還是那手,肩還是那肩,合起來卻不再是原先的那人。

  如果不是他感覺到她的注視回過身來,天市幾乎要忍不住發問,問他究竟是什麽人,把原先的那個益陽藏到哪裏去了。

  益陽轉過身來,露出一個不出所料的譏諷微笑。

  一對上他的目光,天市立即逃開,朝裏翻身,用後腦勺對著他。

  他走過來,腳步輕得幾乎不可或聞,然而她仍然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氣息似乎遙不可及,卻不可逆轉地吹拂在她的身上。天市靜靜等待著,聽見衣料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音,感覺到他越來越近,直至身後的床微微一沉,她就被摟在了他的懷裏。

  多熟悉的姿勢。天市幾乎立即就想起了上一次看見這姿勢的情形。在太後的宮中,伊人溘然長逝,他不顧旁人驚愕的目光,執拗地想要挽留。

  “放開我。”天市的聲音泛冷,這個姿勢留給她的印象太深,以至於此時不由自主地渾身冒涼氣。

  他的答複是手臂更加用力,將她緊緊鎖在懷中。

  “你……”天市掙紮,“別這樣,這也太不吉利了。”

  “反正你也是要去守靈的,怕什麽?”

  天市努力回頭,驚訝地看見他施施然閉著眼,下巴枕在她的頭頂,十分愜意的樣子。

  “魏益陽!”她咬著牙用手肘撞他的胸口,“你放開我。”

  “別動!”他手臂力氣出奇的大,死死鉗製住她,“聽我說。那些奏章,你必須熟悉,這都是紀家在未來幾個月中將要有所動作的關鍵位置……”

  “噓……”天市製止他,用隻有他們倆人才能聽見的音量告誡:“我這裏有他們安插的人,別說這些。”

  益陽沉默了片刻,輕輕笑起來。

  “你笑什麽?”

  “笑你出息了呀。”

  “怎麽?”天市實在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笑的。

  “如果是三年前,隻怕別人把你送進蒸籠裏蒸熟了分著吃了你都沒明白怎麽回事兒。這三年下來,不可同日而語啊。”

  “別說風涼話了,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都不做。”

  天市一驚,掙紮著要翻身,被他壓製住。天市驚問:“什麽都不做?讓她們留在我身邊刺探?”

  “你這裏有什麽值得她們刺探的消息嗎?”

  天市一愣,就在剛才,她還拒絕了唯一與兩撥人相爭有關的信息。“不知道,其實我完全沒有利用價值。”

  “其實,你知道……”他在她耳邊用蠱惑的語調輕聲說:“你有沒有價值,還是我說了算。”

  “是是是,你手眼通天,是本朝第一大能人,你說了什麽都算,為什麽現在還偏居一個攝政王啊,幹脆直接當皇帝算了。”

  他笑起來:“這可是你說的,以後要是有人戳我的脊梁骨,我就說是你慫恿的。你這個百世妖姬的名聲可就真坐實了。”

  天市長長歎了口氣:“你也千萬別隻顧說笑,陛下他對你,已經頗有微詞了。”

  他卻不以為意:“他那些所謂微詞無非跟你撒嬌罷了。怎麽不見他跟別人說。”

  天市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你怎麽知道他跟我怎麽說的?你聽見了?”

  “我人雖不常在這裏,但心耳神意從來沒離開過。”

  簡簡單單一句話,聽在天市耳中,卻是轟然一聲,隨即便仿佛一線火種從心底最深處的寒冷中蔓延了上來,漸漸燃燒進了她的四肢百骸,連帶兩頰雙耳也突然變得滾燙起來。

  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她,在她耳邊輕聲問:“你真的在怨恨我嗎?”

  氣息噴在耳邊,寒毛一片片地乍立。天市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終於冷笑了一聲出來。

  “你怨我讓你去守靈?”他含著她的耳垂,問的口齒不清。

  天市覺得胸口有什麽被撞了一下,四下溢了出去,鬢邊有些濕意。

  他察覺了,替她拂拭麵頰,輕輕歎息:“三年,天市,如果三年後你我都還活著,我帶你回定陶那山居中去,咱們在山頂一起種菊花,從此不理世事,當一對神仙眷侶如何?”

  天市的神思隨著他的話飛回了定陶,那片如海菊花,當年初見時,他那雙修長有力的手,利落地剪下菊花。他站在菊花田中衝著她笑,她的長發在風中飛揚,陽光耀著他的眼睛,風掀動她的裙角,還有那似珠玉般飛濺的水,以及殷紅若血的茱萸酒。當一切剛開始的時候,每一絲的記憶都充滿了花香的味道,陽光還那樣慷慨,他們被世界隔絕,彼此甚至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天市知道,即使沒有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在那一個瞬間,他們已然相愛。

  那一刻,並沒有第三個人的影子。

  天市突然傷感起來,“不過都是幻像。”她悵然地說。他的心跳鼓蕩著敲擊她的背,彼此體溫侵透衣物相互感染,這樣的姿勢,太容易淪陷,天市不得不提醒自己。

  “答應我!”他卻執著起來,孩子氣的口吻讓她突然有種他的確愛著自己的錯覺。

  “好,我答應你。”天市像是在哄小孩一樣,順從地允諾。

  攝政王益陽卻鄭而重之:“我的前半生都為了一個女人而活,這件事結束後,我就自由了。天市,那時我就自由了。”

  天市不敢回應,努力睜大眼睛看著窗戶。窗外月影浮動,雲飄然來去,夜色似乎也不再那麽黑暗,反倒顯出一種神秘的青色來。許多年來頭一次,她突然覺得黑夜並不真的那麽令人惶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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