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本?”天市的嘴都合不上。“為什麽讓我看奏本?你看我長得像皇帝?還是長得像你?我看奏本,你是想讓外麵尚書坊和樞密院裏的人撲上來把我給吃了吧?”
攝政王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對她的刮噪不滿:“你把說話的時間用來看奏本的話,現在就不會這麽多問題了。”
天市不解,也看不出他有解答的意願,隻得歎了口氣,自己蹲到筐邊去挑揀。
“青州知府彈劾尚書蕭雲攀,戶部奏報長州新開荒地勘測規劃,京令尹衙門報上來的京畿衛戍大營秋衣采買單子……”隻是看著這些名字,天市就一個頭兩個大,“你真的讓我看這些?”
攝政王哼哼了一聲,《野狐禪》扣在臉上,翻了個身,理都不理她,香香地睡了過去。
天市氣得說不出話,把手中的奏本往筐裏一摔,起身便往外走,不料剛一動,一團綠影就迎麵向她撲來。天市嚇得尖叫了一聲,連忙往後退,鸚鵡落在門口的架子上,側頭瞪眼瞧著她,目光中全是警告的意味。
“沒有我的吩咐,小寶不會讓你出去的。”攝政王的聲音聽起來很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乖,把這些奏本都看完,等我一會兒考你,考過了就放你回去。”
天市衝他的後腦勺怒目而視,毫不猶豫地撿起一個奏本衝著他的後腦勺扔過去,“你去死!”
攝政王頭也不回,伸手就抓住了淩空飛來的暗器,懶洋洋地說:“老郭要軍功的奏本,這個你也得看,我幫不了你。”說著手一抖,又把那個本子扔了回來。
天市撿起來看了一眼,果然見藍色綾子封麵上,貼著白底黑字的扼要:上郡節度使郭傳英奏請表彰軍中有功人員。
“你都沒看一眼,怎麽知道這個奏本的內容?”
攝政王罵了一聲:“笨蛋!”繼續閉目養神,壓根懶得多搭理她。
天市卻已經想明白了:“這些奏本你都看過了?大概不止是看過,早已經看透摸熟,這奏本的厚薄輕重,甚至墨香的不同都已經了然於胸了吧?”天市輕輕笑起來,“還要在我麵前裝下去嗎?喂,說你呢。”一邊說著,走過去,一把掀開他臉上蓋著的《野狐禪》,那下麵,一雙精光內斂的眸子正盯著她。
天市沒好氣,把那本書扔到一邊,“裝神弄鬼吧你就。”
她轉身想走,被他拽住手,“別走。”
“不走,留著讓你繼續戲弄嗎?”
“我讓你看這些,是有原因的。”
天市冷笑:“讓我去守靈也是有原因的,就像當年把我弄到京城來有原因,把我扔在內廷也是有原因的一樣,對吧?”
攝政王坐起來,凝視著她。
天市心裏生出警惕,後退一步,詰問道:“你又有什麽鬼把戲?”
攝政王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怨婦。”
天市一愣,“你說什麽?你說我怨婦?”
“斤斤計較,小心眼,不是怨婦是什麽?”
天市大怒,抄起一個奏本衝著他的後腦勺摟過去:“我小心眼?你再說一遍!”
他卻毫不躲避,生生挨了一下,“好,好,我錯了,你不是怨婦,你是潑婦。”
天市瞪著他,氣得笑了。
攝政王歎息了一聲,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我跟你說說。”
“我說要留在你身邊,你就把我打發去守靈,還有什麽可說的?”
“這些奏本,都是紀家相關的人事,我希望你看熟,記住。”
“你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與之單獨相處的就是太後,為什麽要這麽安排?”
“紀家根深葉茂,如果隻是剪除朝中黨羽,殺是殺不幹淨的。與其與這些旁支末節糾纏,不若從根上鏟除。但如此一來,朝中那些紀黨就免不了散落隱藏,斬草除根是做不到了。”
天市煩躁起來:“你們那些打打殺殺勾心鬥角和我有什麽關係?難道我一個女人就能左右時局不成?”
“天市!”攝政王低低喊了一聲,聲音中的沉重令天市冷靜下來,“聽我說!”
天市使勁兒搖頭:“不。”她捂住耳朵,像鴕鳥一樣逃避:“不!別說,我不想聽。”
他還不明白嗎?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抗爭,在他宣布自己將往穆陵為太後守靈時就已經全部灰飛煙滅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人什麽情感經受的起這樣的一再挫折。當她不顧一切,背離初衷,甚至將自己完全交給他之後,換來的,不過是他又一次的算計時,天市就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再聽他說任何真情。因為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去相信,一定會淪陷,然後被利用。不要再一次這樣了。
“不!”
天市捂著耳朵,一股腦地說:“你讓我守靈,我去。你讓我一個人孤老在那裏,也沒有問題。不要再告訴我你的打算了,隻要不跟你再有任何糾纏,我下半輩子都會活的很好。別再找我了!”
攝政王想去握住她的肩,想要扯下她捂著耳朵的手衝著她大吼,想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他的手本已到了半途,卻終於頹然放開。
“你……你真的這麽想?”他背過身去,望著窗外。紫嶽站在屋簷下,望著勤政殿空曠的上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攝政王突然感到一絲疲憊,“你真的不打算知道我想要幹什麽?”
天市張了張嘴,硬下心腸:“不想。”
攝政王轉過身來,死死盯著她。
天市毫不示弱地迎視,口中的話卻泄露了她的慌張:“你看什麽?你就算眼睛放飛刀,我也不想知道。”
攝政王惡狠狠地一笑:“你是拿準了我不會把你怎麽樣吧?”
天市委屈:“你已經把我揉圓按扁了,你還想拿我怎麽樣。”
他突然發怒:“不想幹就滾蛋,在這兒裝什麽可憐。”
天市鼻子眼睛都快擠到一起去了,斜睨著他,冷笑:“到底是誰讓我來的?是我自己來的嗎?我不想走嗎?我走的了嗎?你那扁毛畜生不還守在門口不讓我走嗎?”
攝政王看著她生氣,“走走走,小寶他攔著你是看得起你。你現在往外走,你看它還攔不攔。”
天市將信將疑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往外跑。小寶果然歪著頭看她跑出去,一動不動,直到她離開了很遠,才一本正經地罵了一句:“笨蛋!”
攝政王悠悠然走過來打量它,微笑起來:“你比她聰明很多嗎?笨蛋。”
那扁毛畜生嘎地叫了一聲,呼啦啦地騰空而起,在屋裏打著轉亂飛。
紫嶽看見天市出來,有些意外,趕著上來詢問:“天市姑娘,這麽快?”
天市點了點頭:“嗯,一言不合,王爺把我趕出來了。”
紫嶽忍俊不禁:“你真會說笑話。”
天市板著臉說:“是真的,不是笑話。”
紫嶽一愣,“啊?”
天市倒沒繃住,笑了起來:“沒事兒,你放心吧,他就算是想殺我,也隻是嘴巴裏說說,沒事兒的。”
紫嶽覺得她這話裏似乎有別的意思,一時又想不大明白,有些猶豫:“那,我送你回去?”
天市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一路無言,兩人穿過勤政殿走到後角門。
天市停下來:“就到這裏吧。”
紫嶽意外:“這裏?”
天市微笑:“這裏就可以了。裏麵的路我認識。他身邊也少不了人,你回去吧。”
紫嶽有些猶豫,在天市的一再催促下,終於還是告辭。
別了紫嶽,天市穿過角門往內廷而去。
角門後是一處寬敞的天井,四壁的房子分別連接著勤政殿,龍德門,內廷的偏門,和一處供內外庭的侍者們交接等候的小房子。外臣不入內廷,內侍不得出入外朝,然而物品傳遞,或是類似攝政王這樣的皇子親王出入,身邊跟隨的人便要在外麵等待,於是在這裏設了這樣一個小屋。
跟隨天市的侍女蝶舞便在這裏等待。
天市本沒有侍女。雖然按照品秩,四品女史也是配有侍女和內侍的,但天市認為自己的職責是記錄皇帝的起居注,這本就是連皇帝也不能窺讀的機密,旁人就更別說了,因此以這個為理由,拒絕了宮內省指派給自己的人。直到這次考宮之後,再回來天市的身份已經與以前大大不同。如今她是太後的義女,又不再擔任記錄起居注的女史職務,便無從拒絕,隻得由著宮內省給她安排了兩名隨身侍女。
兩個侍女,一個叫蝶舞,一個叫湘靈。天市知道侍女入宮,除非是作為嬪妃候選的貴家之女,其餘大多數來自鄉野窮人家的女兒,《三字經》《千字文》都未必讀過,如何能起的出這麽風雅妖嬈的名字。因此留了心,仔細打聽她們的來曆。湘靈來自嶽州,蝶舞本就是京城南郊的人,似乎並無破綻。天市仍不放心,走到哪裏都帶著她們,不肯讓她們單獨留在自己的住處。
見天市進來,蝶舞急忙從那小屋裏迎出來:“姑娘可算是回來了。”
天市見隻有她一個人,問:“湘靈呢。”
“正要說這個呢。姑娘離開不久,陛下就來找了,聽說姑娘被攝政王叫去,十分不悅。我和湘靈商量了一下,她先回去應付陛下,我在這兒等姑娘。”
天市倒不是太意外。自打考宮回來,小皇帝就沒來找過她。憋了這麽些日子,遲早是要來的。可惜不巧偏偏撿了個她不在的日子。“怎麽不通知我?”
蝶舞笑了:“姑娘這是糊塗了,我們進不了勤政殿。本來想托那邊的侍衛們傳個話,可等了好久卻不見有人過來,隻好先從權了。”
天市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你們倒是處置得當啊。”
蝶舞微微笑了一下,“這是應該的。”
進入內廷,氣氛與外麵大為不同。勤政殿巍峨肅穆,內廷卻花草繁茂,曲徑通幽。此時天色已暗,一輪明月低低懸在天邊,花木掩映間,月光亮亮地灑滿一地。蝶舞打著燈籠在前麵引路,邊走邊與天市閑聊。
“今日怎麽去了這麽久?姑娘餓了吧?”
“還好。”
“說是學習禮儀。我入宮時,也學了三個月的禮儀,每日累得不想說話,姑娘想必也是累壞了吧。”
“還好。”
“隻是不知道還有什麽樣的禮儀要學,姑娘又不是第一日入宮,攝政王還要親自來過問此事,想必是十分重要的禮儀吧。隻不過,從來隻是聽說攝政王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怎麽也對禮儀的事情如此關注了?”
“蝶舞。”天市輕聲教訓她:“皇宮之中,有些事兒不該問的,就別問。即使能問的,也盡量少問。”
蝶舞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碰了這麽樣的一個釘子。
“聽明白了嗎?這是你能在皇宮中活下去的第一要義。
蝶舞臉色慘白,點了點頭。
天市越過她,繼續往前走,蝶舞連忙拎著燈籠追上來:“姑娘,我年紀小,不懂事兒,有什麽做錯了的,請你一定明言,奴婢一定改過。”
天市輕笑起來:“皇宮中,全靠自己察言觀色。多少人盯著你,巴不得你行差踏錯,你若要等著別人來告訴你哪裏錯了,你就已經錯了。”她收住步子,抬頭看那一輪月。蝶舞收勢不及,險些撞上她。“你看這月亮,”天市輕聲說:“天上的星雖然多,卻隻有一個月亮。再多的星,光芒也比不過月亮。後宮中的女子燦若繁星,然而隻有一個月亮。”
蝶舞似有所悟,問:“您是在說太後嗎?”
“我是在說你。”天市毫無意外地看見她臉上驚訝的表情:“你隻是這些星星裏,黯淡得看都看不見的一個。但是有朝一日,你也許會成為月亮。”
蝶舞誠惶誠恐:“姑娘您這話,讓奴婢怎麽擔得起。”
天市一笑,轉身繼續走。蝶舞跟在她的身後,想發問,又有些顧慮。
天市淡淡問:“你還想說什麽?”
“姑娘如何知道?”
“我若連你從何處來,為何人打探消息都不知道,怎麽能留你在身邊?你想問的,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蝶舞猛地立住,臉色慘淡:“姑娘……”
“各為其主而已,沒必要大驚小怪。”說到這裏,天市站住,轉身凝視她。此刻月明如晝,蟲鳴唧唧,周圍卻連一息人聲也沒有。蝶舞被她瞧得心中不安起來,強笑著問:“姑娘你看什麽呢?我臉上長花了不成?”
天市聽了這話,反倒轉過身來,走到她的麵前,壓低了聲音:“但凡兩派相爭,總不免殃及池魚。比如你我。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隻是替你憂心。兩幫人馬,你殺我,我殺你,總不免有勝負,負了的一方由上到下都難免性命不保,即便是勝了又如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所有的功勞都是麵上見得人的,論功行賞幾時又輪得到你們呢?如果不是家人親友被掌握在別人的手裏,何必來趟這渾水?”
一番話說得蝶舞淚如雨下,噗通一下跪倒在她麵前:“姑娘是如何知道我家父母和弟弟都被人扣住的?”
天市歎息:“還會有別的內情麽?誰生下來就甘心與人做犬馬,不過是不得已而已。
蝶舞嚶嚶哭泣:“姑娘,我該怎麽辦?”
“你起來,我慢慢替你想辦法。”
見天市轉身要走,蝶舞拽住她的裙擺:“姑娘,求求你,我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傻丫頭……”天市輕輕撫上她的頭頂:“這世上,誰說你沒有別的辦法了?你跟我如實說了,自然有辦法解決。眾人之中,你算幸運的,譬如那些不知悔改,心存僥幸的,才是真正沒有了出路呢。”
她說完這一番話,不再停留,快步向自己的住處走去。夜風徐徐,隻覺背上濕涼一片。平日觀察兩個丫頭,蝶舞性格直率,涉世不深,湘靈卻頗多心計。幸好她沒有看走眼,蝶舞果然不堪嚇,淺淺幾句話便能探出虛實來。
蝶舞為誰效忠,已經不言而喻。既然攝政王不會平白無故地把她找去看奏章,紀家自然也不會放過她。隻是,連蝶舞這樣的人都能放出來用,可見紀家已經很急迫了。
這麽想著,天市頓下腳步:“蝶舞……”
蝶舞原本跟在她身後想著心事,冷不丁聽她叫自己,一驚:“姑娘?”
天市想了想,搖搖頭:“今日我們的話,萬不可對別人說,即使湘靈,也需小心。”
蝶舞麵色慘淡:“連她也……”
天市冷笑:“你就不需要別人盯著嗎?”
蝶舞打了一個寒戰,低下頭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