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年見再問不出什麽來,幹脆就叫他去院子裏呆著,沒她的命令不得隨意出去。
封君揚第二日清晨才醒過來,一醒來就覺察到自己手腕正被人鬆鬆握著。他緩緩側頭,看到辰年趴在炕沿上睡得正是香甜。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她飽滿白皙的額頭與挺秀的鼻梁,眼下有著淡淡的青色,顯得人有些憔悴,唯有微微嘟起的唇瓣還依舊粉嫩,泛著淡淡的水澤。
封君揚看著看著,竟鬼使神差地想反手去握她的手。他的手指隻剛剛一動,她就立刻驚醒過來,眼神迷蒙地向他看過來,怔了一怔之後才意識到他是醒了,一下子從凳子上蹦了起來,湊過來驚喜地問道:“你醒了?可要喝水?”
封君揚緩緩地垂下了眼簾,低低地應了一聲,輕聲說道:“你扶我坐起來吧。”
辰年忙上前將他慢慢扶起,又在他身後塞了被卷叫他倚靠,這才端了溫水一口口地喂給他喝,柔聲說道:“你先喝些水,我外麵鍋裏熬得還有熱粥,一會兒喂你吃些。”
她突然這般溫柔體貼,倒是叫封君揚很不習慣。他想了一想,抬眼看向她,輕聲說道:“謝姑娘,你不必如此自責。我落到如此境地全是自己大意所致,與你無關,更無需你這般小心對我。”
他雖這樣說,辰年卻不這樣認為,更知他這樣不過是為了安慰自己。她默了一默,忽地低聲問他道:“可是文鳳鳴害你?”
封君揚搖頭,苦笑道:“不是他。你將邱三引開後,他倒是過來探過我脈相。我知他是試探我的傷勢,故意將脈相逼得雜亂無序,裝作昏迷不醒。他猶豫了一下就扶著我往屋裏走,誰知又跑出個蒙麵人來,一掌拍到了我後背。也虧得我身上穿有軟甲,那針尖刺入不深,又稍稍偏了少許未進入穴道。否則若是被他將整根毒針都拍進去,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我了。”
辰年聽了不覺愣住,詫異道:“竟不是文鳳鳴?我還猜就是他背地裏下的黑手呢,這麽說竟是我冤枉了他?不過,當時我喊有賊子也是慌亂之下胡亂找的借口,怎地真得就冒出來一個蒙麵人?”
“一切都還說不準,那蒙麵人可能與文鳳鳴無關,也有可能就是他帶來的。”封君揚身體還極為虛弱,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的話便微微有些喘息,停了好一會兒氣息才能漸漸平緩下來,麵上卻是難掩疲困,像是又要昏睡一般。
辰年見他這樣,忙又說道:“我去盛些熱粥來,你多少吃一些再睡。”
封君揚點點頭,強忍著困意等著她端了熱粥過來,吃了幾口後便不吃了,臨睡前又叮囑她道:“飲食上要小心,莫要隨意信人,莫要離開這院子。”
他這一覺睡得比之前安穩了許多,再醒來時天色已是擦黑。因為沒有點燈,屋子裏極為昏暗。辰年並不在屋內。一門之隔的堂屋裏有人在低聲說話,其中一個聲音稍清亮些,那是辰年的聲音。另外一個聲音則低柔許多,就聽得這個陌生的女聲問道:“這樣說來他受傷很重?”
堂屋內,辰年就坐在灶台邊的矮凳上,麵上神色既是悲戚又是激憤,低聲說道:“直到現在還昏迷不醒著,早上的時候我還能強行喂些水給他,現在連水都喂不下去了。大當家私下裏和我說他經脈盡斷,又被毒傷了內髒。若是有名醫診治,還可能有幾分生機,可眼下寨子自顧不暇,哪裏能為他去請名醫。隻能挨著等死了。”
坐在對麵的少女年齡尚幼,看著比辰年還要小了一兩歲,容貌生得卻是極為妍麗。一張細膩白淨的瓜子臉上修眉俊目、秀鼻櫻唇,自有一股風流婉轉。她伸手輕輕按上辰年膝頭,柔聲勸慰道:“人常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咱們已是盡力了,就算他有個三長兩短也是他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辰年搖頭道:“小柳你不懂,鄭統領是我求來的,隻剛一來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豈不是我對不起他。”
那少女也不知該如何再勸,沉默片刻後又細聲問道:“可有什麽需要我做的?”
辰年想了想,說道:“你爹藏的可還有老山參?若是有的話你就偷些出來給我,我聽人說那東西可以續命的。”
那少女點頭應下了,“好,回頭我就偷出來給你。”
兩人又低聲說了幾句話,辰年便送了她出去。過不一會兒,封君揚就又聽得辰年返了回來,端著油燈輕手輕腳地進了他的屋子。他便低低地咳了一聲,輕聲道:“謝姑娘。”
辰年見他醒了,說道:“你等著,我去端雞湯來給你喝。”
她說著就去堂屋端了雞湯進來,與早上一樣坐在炕沿上喂他。那雞湯熬得算不得美味,與他以往吃的差了許多,可這樣被她一勺勺地吹涼喂入口中,他第一次嚐到了些異樣的滋味。屋子裏靜謐無聲,他不由微微抬了眼看向她。昏暗的燈光下,她臉上的神色柔和了不少,曾經的倔強與不遜都已模糊不清,隻留下少女特有的溫柔來。
封君揚心弦一動,似有什麽東西從心底悄悄萌芽,試圖穿破他早已冷硬堅厚的心房掙脫出來,輕輕的癢,又帶著絲絲的疼。這種陌生的感覺叫他忽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警醒起來。
辰年並未察覺到封君揚的異樣,她眉眼微微低垂著,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封君揚喝了小半碗雞湯就不肯再喝了,問她道:“剛才來的人是誰?”
“是文鳳鳴的女兒,文若柳。”辰年答道,她垂下眼簾,慢慢說道:“我,小柳還有葉小七,我們三個年歲差不多,又都是從小沒娘的孩子,就總是長在一起,向來親近。小柳心眼雖小些,事也多謝,可人卻不差。義父管我很嚴,可我卻總是愛闖禍。一旦闖禍,不是葉小七替我頂缸,就是小柳幫我遮掩,總之少不了他們兩個幫我。”
封君揚默了一默,說道:“順平還在青州城裏,隻要葉小七安分守己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辰年卻是緩緩搖頭,“不隻是擔心他,而是覺得……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剛才小柳拿了東西過來看我,我心裏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她是文鳳鳴的女兒,她會不會是來替她爹打探消息……不是感激,卻是猜疑。我和她滿口瞎話,生怕被她探了什麽真相過去。”
她抬起眼來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有著淡淡的悲傷與迷茫,“其實我以前也經常說謊誑人,葉小七說我是糊弄死人不償命,可我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說話的時候都不敢看小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卻在猜疑她,提防她。”
封君揚暗暗地歎了口氣,她雖然聰慧機靈,可畢竟是個未經風雨的小姑娘,以前的撒謊誑人不過是為了取笑玩樂,從未真正地見識過人心的險惡。他想伸手去撫她的額發,手到半路卻又收回來不露痕跡地放在自己身前,硬起心腸冷聲說道:“謝姑娘,防人之心不可無的。人笨點沒關係,但是最不能蠢,否則會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辰年愣了一愣,麵上一下子漲得通紅。若是往日有人這樣說她,她早就翻了臉,定要報複回去的。可此刻封君揚功力全廢皆因她的疏忽,她心中一直覺得愧疚,自是不能再和他計較。她低了頭,牙齒把唇瓣咬出了深深的痕跡,這才把心中的憤怒與委屈強壓了下去,說道:“抱歉,若不是我自作聰明,你也不會遭了別人的毒手。總之是我對不住你,你放心,隻要是我欠的,我早晚會還的。”
封君揚默默看她片刻,說道:“謝姑娘,我早前已經說過,我落到如此境地全是自己大意所致,與你無關。你不欠我什麽,也無需還我什麽。這件事情裏你最大的錯數不是自作聰明,而是心太軟。”
辰年不解地看他,問道:“心太軟?”
封君揚微微眯了眼,淡淡說道:“你根本無需扯著邱三去追什麽賊子,隻需一個照麵擊殺了他。文鳳鳴武功低弱,自是攔不住你。而一旦邱三身死,怎麽說就全在你一張嘴。他本是你介紹來的,誰還能替他出頭不成?”
辰年一時愣住,雖然她對邱三百般威脅,她卻從未想過真的殺了他。因為在她心中,他並沒什麽大的罪過,實在夠不上死。可正是她的一時心軟,才叫壞人有了可趁之機,若是她能如封君揚所言,在院子裏直接將邱三擊殺,那他們也就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境地。
她愣怔了一會兒,這才輕聲說道:“我下不去手。”
封君揚卻是彎彎唇角,說道:“所以說你不是一個稱職的山匪,你隻是一個嘴硬心軟的小姑娘。”
辰年剛要反駁他的話,抬眼間卻見他正揚眉看她,似是就等著她的嘴硬。她立時就忍下了口中的話,暗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受你的激。這樣一想,她反而也笑了,歪著頭調皮地說道:“我才剛十六,本來就是個小姑娘!你等著,等我再大些,看我能不能做成個心狠手辣名震江北的女山匪!”
封君揚點點頭,笑道:“好的,我等著你做名震江北的女山匪!”
此刻,他兩人都還隻把這句話當作玩笑話,不由都是笑了。可笑過之後又想到眼下的處境,就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辰年想了想,低聲問封君揚道:“你可有什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