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宸璟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童年,在敬妃還得遙皇寵愛,在國師沈君放還沒有離開、經常抱著他在城牆上引吭高歌時。那時的他高興便笑,傷心便哭,有心事了可以拉著國師叔叔大倒苦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隱忍、沉默,任何事都要藏在心裏不予人知曉。
很累,一個人扛著所有重擔真的很累。
“累的時候不妨偷偷懶,喝上一杯酒,聽一支小曲,不去想那些天下大事、恩怨情仇,人活著若是總在忙碌正業,這輩子未免太寂寥了些。”寧惜醉揚手指指門口石階,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擺上了一壇酒、一碟青豆,儼然是至交好友舉酒言歡的架勢。
也許是時候該歇歇了,哪怕隻一刻也好。易宸璟看著酒壇陷入沉默,許久,忽地抬腳走向門口。
“是你要請我喝酒,日後不還。”
“宮中可沒這麽好的酒,殿下就算要還我也未必喜歡喝。”自然地忽略易宸璟的別扭性子,寧惜醉跟在身後晃到門邊。舍了酒壺,泥壇微傾,清澈酒液挾著濃香落入空碗之中。
習慣了用精致的酒杯、酒樽喝酒,像這樣直接上碗喝易宸璟總覺不雅,可是看著寧惜醉獨自仰頭暢飲又覺得不甘豔羨,索性閉上眼端起碗也學著樣子一飲而盡。
然後就是丟臉的嗆咳。
宮中酒清洌味淡,民間的酒重味覺,又辣又嗆,如他,定是喝不習慣。
寧惜醉遞上幹淨汗巾,坐在台階上托腮含笑:“殿下是個高雅之人,與我和白姑娘喝不到一起,真是可惜。”
“你的意思,你們才是一路人?”不冷不熱斜了一眼,易宸璟一聲氣哼,“別太自以為是,再怎麽誌趣相投,綺歌終歸是我的妻子。”
寧惜醉啞然失笑:“那是自然,我與白姑娘的關係早就向殿下解釋過,滾滾紅塵中一雙莫逆知己,僅此而已。再說白姑娘心裏隻容得下殿下一人,便是有什麽天神轉世也再入不得她眼,誰會自找黴頭去主動碰壁呢?”
一國皇子且是戎馬多年的將軍,如此心胸狹窄確有些說不過去,易宸璟自知善妒的毛病又犯了,低頭倒酒不再接話。
他不說,寧惜醉卻是停不下話頭,碧色眼眸中不見醉意,反倒愈發顯得清明。
“不過我始終認為,殿下配不上白姑娘。”
端著酒碗的手一滯,不善目光立刻直向寧惜醉笑意雍容的麵龐。易宸璟並不反駁,而是反問:“那你覺得誰配得上?你麽?你認為憑你可以保護她、給她想要的生活?”
“寧某至多是白姑娘的知己好友,若說鴛侶摯愛,我不配,殿下更不配——”揚手止住想要立刻翻臉的易宸璟,寧惜醉搖搖頭,臉上終於見些正色,“許是寧某太過偏激,可我一直覺得,這世間根本就沒有能配得上白姑娘的人,絕非貶低殿下之意。”
不是貶低難道是讚揚?收起怒火的易宸璟臉色不變,對寧惜醉所說不屑一顧的態度毫不掩飾。
他與白綺歌之間沒有誰配得上誰、誰配不上誰,他有他的陰狠心計,為奪王位不擇手段,白綺歌則有她的平凡身姿、殘缺容貌。他們都不是完美的人,既然都不完美,都有各自無法改變的殘缺,說配或不配有什麽意義?
他愛她,她願伴他一生一世,這就夠了。
“這些話我不想再聽,任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放棄綺歌,省省力氣吧。”
堅定回答似乎並不出乎寧惜醉意料,一杯酒飲盡,落拓隨性的年輕公子眼神清淡溫和:“殿下對白姑娘好的話我當然不會奪人之美。希望今天一言一語殿下能永遠記著,若是有天寧某得知白姑娘過得不開心或者是殿下移心別情……”
會怎樣呢?
寧惜醉沒有接著說下去,向來平靜如水的眼眸裏卻有一絲決然轉瞬即逝。
隻那一眼,易宸璟竟驀地有幾分緊張,好像冥冥中注定眼前優雅而才情兼備的男人將會是他的敵人一般。
不得不承認,在他心裏經常下意識與寧惜醉相比,然而越是比較就越生怯意——除去武功不如他這點外,寧惜醉似乎哪方麵都比他更加接近完美。性格閑淡不與世爭鋒,身在紛擾之外自在逍遙,擁著用不完的金銀而無步步為營之險境,偏又有副玉樹臨風的臭皮囊,若不論他皇子身份,世上幾成女子會選擇他而非寧惜醉?
於是便禁不住去想,假如當初寧惜醉先於他之前遇到白綺歌,那麽今日,白綺歌的歸宿還會是他嗎?
“不管怎麽說,白姑娘現在是殿下的皇子妃,這才是最該牢記的事實。”似是看出易宸璟的恍惚,寧惜醉又倒了碗酒遞出,眸中仍舊波瀾安定,“殿下有自信守得好珍寶就不會怕人惦記,倘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也就怪不得別人了。殿下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與白姑娘有些想法是相同的,譬如人生苦短須盡歡,又譬如,這大遙皇位隻殿下一人坐得。”
“商人都精於算計,寧老板不惜血本幫助我和綺歌為的是什麽?他日我若為帝,寧老板又需要什麽作為回報?”提及皇位之爭,易宸璟立時收斂深思集中精神,三言兩語又回到寧惜醉的目的上。
白綺歌相信寧惜醉是為幫朋友不求回報,他可不那麽認為,尤其當對方身份神秘、還對自己的女人大獻殷勤時。
沉吟少頃,寧惜醉挑起長眸淺眉,笑意暗藏:“天下富貴榮華皆是浮雲,功名利祿一刹過眼,這世上隻有一樣東西是寧某求之而不得的——我想討要白姑娘作為報答,殿下肯給麽?”
是玩笑還是認真?靜靜盯著那張看不出真麵目的容顏,易宸璟無從把握。
然而,無論如何,答案是唯一的。
衣角掠過長滿青苔的石階染上一片青色,得到頎長背影略帶醉意的回答後,寧惜醉坐在原地笑看夜色,搖起折扇細細品味那句話。
“寧願毀諾,甘負天下,我也絕不教她離開。”
因那晚是借宿農家房屋不夠,白綺歌隻得與喬青絮、葉花晚同一間房,五個男人則擠在另一間,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又與易宸璟相見。
“誰也搶不走你。”錯身而過的瞬間,易宸璟聲音低沉,隱約還帶著一絲凶狠。
“發什麽癲病?”白綺歌茫然自語,探尋地看向寧惜醉,後者溫潤如玉、一如平常,看起來不像二人起衝突的樣子。莫不是做了什麽怪夢影響到心情?無奈搖搖頭,白綺歌驅散瑣碎思緒跨上馬,雙腳一夾馬腹,疾風似的竄出老遠。
有多少人的目光追隨著她?白綺歌不知道也沒想過,天下之大,芸芸眾生,她需要的唯獨一人專注目光。
行了有二三十裏路,到達岔道口時喬青絮卻選擇了不同於計劃的另一條小道,而這小道通往方向與帝都南轅北轍,白綺歌不免好奇。
“喬姐姐,這是要去哪裏?不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嗎?”
喬青絮擺手:“不走原路線。傅楚選的路線沒什麽問題,但我和戰廷來時太過著急也沒帶其他人手,就我們幾個人要闖進帝都實在冒險。我打算帶你們先回喬家寨一趟,湊夠人馬再行上路,總共也耽誤不了兩三天。”
“青絮,有我就夠了,何必繞路?”考慮到敬妃還在偶大將軍保護下躲避易宸暄和左丞相的人追殺,戰廷說什麽也放心不下,一時糊塗居然駁回了喬青絮的決定。
結果——
“姓戰的,要不是騎著馬我真想抽你兩鞭子。”喬青絮賞戰廷個白眼,嘴上說著沒動手,抬腿就是一腳,正踢在戰廷小腿上。
這事換了易宸璟絕不會忍,換了寧惜醉大概一笑置之,可挨踢的是戰廷……
默默拍去褲子上灰塵,遙國皇宮內最強悍的侍衛隻是傻傻地撓了撓頭,一臉陽光憨笑讓易宸璟汗顏低頭。戰廷的心性最是單純,白綺歌欣賞的便是他無暇質樸、老實忠厚,那夜冰冰冷冷的戰廷就好像是個虛幻夢境眨眼而過,此時才是她熟悉的戰廷,荔兒口中比任何人都溫柔可靠的哥哥。
戰廷的遲鈍反應惹怒了喬青絮,一聲高喝,竟是狠狠抽了一鞭子策馬飛奔,轉眼就將其他人甩在後麵。
再爽朗直率終歸是女人,有什麽心事也隻得白綺歌去問去解,側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不知所措的戰廷一眼,白綺歌歎口氣:“你真是……算了,我替你去哄好了,記得你欠我個人情。”
“哦……”木木地應了一聲,戰廷過於呆笨的反應連葉花晚都再看不過去,挑起小眉梢滿臉鄙夷。
“戰大哥。”
“啊?”
“你是真傻啊?簡直無藥可救了!”
不過是反駁一句話而已,怎麽就招來三個女人一起排斥了?戰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看傅楚又看看易宸璟,兩個人均是搖頭歎息,一幅愛莫能助的表情。
遲鈍這病,誰也幫不了啊!
各異表情白綺歌並沒看到,早加快馬速追喬青絮而去,過了小片刻功夫方才追上。
“喬姐姐是擔心戰廷,不願他過多與人交手,對麽?”盡量保持馬速與喬青絮並肩而行,白綺歌淺笑問道。
“那個傻子,傻到家了,腦袋就是個擺設!”喬青絮咬牙切齒,眼中卻掩不住憂心之色,“我們這一路是殺過來的,你是沒看到他發起瘋來的模樣……他太擔心你和你男人,幾乎是連命都不要也得趕來幫你們。我真不明白,以前的他哪裏去了,為什麽會幫自己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