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莊的酒醇香濃厚頗有些名氣,白綺歌和寧惜醉都好這口,聞著無處不在、絲絲縷縷鑽入鼻中的醉人酒香,便是再豐盛的飯菜也難以下咽。
本來荻天洪早準備了兩壇陳釀在飯桌上,就等幾人上桌後好暢飲一番,可因著白綺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十幾處,易宸璟說什麽也不許她沾酒,寧惜醉發揚舍命陪君子的精神也倒扣酒碗點滴不沾。一頓山珍魚肉下來,兩個人如同嚼蠟般勉強熬到散席,尤其是寧惜醉,一眼看去無精打采,足見酒癮之大。
吃過飯後天色已晚,荻天洪吩咐下人燒好熱水給幾人沐浴用,白綺歌也著實乏了,幾人商量後決定在荻花莊休息一晚再繼續趕路。
布置華麗卻略顯庸俗的房間裏,淡淡花香繚繞隱約,白綺歌拘謹地坐在浴桶裏許久不動一下,沒過肩頭的清水上飄著一層芳香花瓣,恰好將水下景致盡數遮擋。
有些可惜了,易宸璟暗歎。
“眼珠子掉水裏了麽?要不要我幫你撈出來塞回去?”白綺歌瞪了一眼抱肩倚在屏風邊的易宸璟,齒間恨不得將他肆無忌憚的目光咬碎。
本來泡得好好的,浸在水中舒服又自在,偏偏易宸璟借口幫她填熱水而後光明正大地站在一邊盯看,白綺歌左等右等也不見他有回避的意思,這才恍然大悟其心思有多險惡狡猾。
“洗好就出來吧,再泡一會兒要化在裏麵了。”易宸璟終於有所動作,抖開寬大布巾湊到木桶前,一副好人做到底要幫白綺歌擦幹身上水漬的意思。見白綺歌撇了兩個白眼過來且固執地坐在桶中,易宸璟露出絕非善意的笑容:“還怕我看麽?天不怕地不怕的巾幗豪情呢?我以為你有多開放大度,連被其他男人抱了都不在意,原來竟是個紙老虎,隻會做樣子騙人。”
左拐右拐又回到寧惜醉抱她的抱怨上,白綺歌多少有些理虧,悶不作聲從桶中站起,權當是好好表現補償易宸璟針鼻兒大的心眼兒了。
精心仔細地避開傷口擦幹水漬,易宸璟隔著布巾將白綺歌打橫抱起,繞過屏風回到內間輕放榻上。
“我去換水,清洗完了再幫你擦藥——老實躺著,不許偷看。”抓過新的中衣丟給白綺歌,易宸璟滿臉認真提防。
白綺歌也想說些什麽話氣他,可張著嘴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半句,平日裏她一句一顆釘子能把他紮得鮮血淋漓,偏就這些近乎曖昧的時候拿他沒轍,比起臉皮,她自覺遠遠不如易宸璟功力深厚。
穿好中衣裹在棉被裏,屏風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越過房門靜靜望去,屏風後人影淺淡,偶爾可見長臂揮動。
那手臂上滿是傷痕,白綺歌親眼見過的。
易宸璟不比其他皇子自幼錦衣玉食、嬌生慣養,他經曆的太多,小小年紀隨著朝政風雲變幻起起落落,在昭國做質子時吃的苦受的罪其他皇子根本無法想象,那些新新舊舊、深深淺淺的傷疤便是證明。也許正是因為閱曆思緒多於旁人,他的心和眼總要比常人看得更遠更遼闊,也因此生成了矛盾而偏執的性格,兩相結合的後果,便是對帝位的執著。
史書上謀權篡位者多是狼子野心,貪圖榮華而謀反者有之,眷戀權力而弑君者有之,白綺歌對這些人通常是嗤之以鼻的,然而她並不反對易宸璟謀求帝位的想法——許是由於了解他的過往更了解他的目的隻是想不再被人束縛,又或許,因為是他,所以隻能相助。
天下大勢她承擔不起,也不願承擔,能看易宸璟願望達成就夠了。
自私些,又何妨?
“傻呆呆的在想什麽?”臉頰上一涼,抬眉看去,幹幹淨淨的清俊麵龐正低頭俯視。
“想以後要不要學學廚藝,專攻糖醋菜係。”掀開被角示意易宸璟鑽入,白綺歌抱起中衣堆在他懷裏,兩條黛眉挑得老高,“別光著身子在地上走來走去,你的廉恥之心呢?你的臉皮呢?”
“習慣了——小時候你又不是沒見過。”易宸璟回答得輕描淡寫。
主動避開完全沒有記憶的話題,白綺歌縮進被子裏向旁邊溫熱身軀靠了靠,還沒等碰到一根汗毛,易宸璟忽地掀開被子坐起。
“躺好,擦藥。”
難得順從地俯身躺下,白綺歌任由易宸璟撩開中衣輕柔地塗抹創藥,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傳來縷縷涼意,竟把剛剛湧來的困倦催散。
“其實我也懷疑那晚在雍和布莊將潛藏者帶走的人是不是封老前輩,但我們沒有證據,而且寧公子也不是個暗藏心機的人。”
易宸璟擦藥的手掌一頓,旋即恢複正常:“我不如你那麽相信他。那姓封的老者體貌特征與夏安族分毫不差,而夏安族正滅亡於父皇手中,即便寧惜醉與夏安族發色有些許差異,我還是不能把他當做朋友看待。”
白綺歌無聲輕歎。
防人之心不可無,她與寧惜醉言語投機才覺可信,但寧惜醉與易宸璟交往不多,不信任也屬常情,又怎能怪他過於猜忌?一個是所愛之人,一個是至交知己,少不得要她從中周旋調和二人關係。
白綺歌的傷口雖多卻沒有太嚴重的,大多數都極淺,最重的一處便是右邊小臂一處刀傷,簡單擦些藥即可。易宸璟收好創藥又細心掖好被角,體貼入微令白綺歌自慚形穢——許多事上,她是不如易宸璟這般細致的。
油燈未熄,易宸璟靜靜看著白綺歌漸瘦麵容沉思許久,忽地開口道:“綺歌,你覺得傅楚這人如何?”
“少年老成,心思縝密,目光也比一般人看得長遠,的確是難得的智者。隻是……”
“隻是什麽?”
深吸口氣,白綺歌微微蹙起眉尖:“他和葉姑娘算是江湖人但並沒怎麽接觸過世事,譬如今天的埋伏,他們兩個好像都嚇壞了。我怕日後麵對更多凶險他們會扛不住,最終棄你而去。”
傅楚是毒醫暫借給易宸璟的,那少年還在繈褓中時就被毒醫收養,從小看的書都是各種醫術和前任國師沈君放留下那本《遙略》,於深謀遠略、勘定國策上均有過人想法。易宸璟對外人雖冷卻很惜才,對傅楚更是求賢若渴,唯一擔憂的便是風波終了後傅楚的去留問題。原本他是想拉攏葉花晚進而讓傅楚長留身邊,可是今天一看,葉花晚顯然無法接受他和白綺歌這種時刻處於陰謀暗算中的生活。
“有句話說來你可能不願聽,但既然想到了總該直言。”白綺歌看向易宸璟,眼眸映著燈光明滅不定,“得民心者得天下,文武百官亦然。你回到遙國這幾年立下汗馬功勞無數,然而眾臣讚不絕口的仍是易宸暄,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易宸璟沉吟少頃,低道:“繼續說,我在聽著。”
白綺歌點點頭:“你聽得進去就好——在我看來原因很簡單,你和易宸暄一文一武看似皇上左膀右臂,地位上也該相差不多才對,可他比你更懂得處世之道,因此在人脈方麵高你一籌。你怕風頭太盛招來禍端,卻沒想過長期自掩鋒芒、韜光養晦會是什麽後果嗎?那些大臣個個都不傻,不管日後大皇子的太子之位能否保住,與最強勢的皇子交好總不是錯,他們有什麽理由不選擇得皇上喜愛又八麵玲瓏的易宸暄,而去選擇默默無聞、故作粗野的你呢?”
易宸暄與左丞相等權臣交好是不爭的事實,易宸璟將其視為最大阻礙也由此而來,隻是他從未想過,這等差距竟是二人不同表現引起的。之前他一直草率地認為易宸暄之所以擁有更多大臣追捧是因為遙皇的恩寵,而今聽白綺歌直擊重點的分析才幡然恍悟,原來,他的隱忍不發是把雙刃劍,有利有弊,得到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
閉上眼把白綺歌深深擁進懷裏,易宸璟長長吐息:“白姑娘,你的眼睛這麽毒,以後就做我的軍師好嗎?”
“那要看你出多少報酬了。”白綺歌抬眼淺笑,隨即又散了笑容,“說正事,別總開玩笑。傅楚是個可用之才,若他願意真心助你,那麽他和戰廷就會成為你的文武雙臂。這一路奔逃雖是辛苦了些,你還是要拿出幾分心思想想如何留下他才行,不過別在葉姑娘身上打主意了,那丫頭一顆心思都係在你身上,將來能不能與傅楚共結連理真的難以預測。”
最後半句話易宸璟左耳進右耳出,全然不打算放在心上,凝著臉色微微抬起白綺歌麵頰,四目相接中說不盡的迷惘:“那我該怎麽做?也學易宸暄那樣虛偽?他戴麵具這麽多年,想從他手心裏搶奪權臣勢力太不現實,而且我也不喜歡那樣。”
“誰要你學他了?”白綺歌反問,單薄唇線挑起自信微笑,“就算你也開始四處結交、拉攏人脈,那些牆頭草似的弱雞大臣早就被易宸暄收買不會自毀後路,而剛正不阿的那些,不買易宸暄的賬,也不會買你的賬。這件事你太局限於這兩個選擇,其實,你完全可以走第三條路——”細白指尖點了點溫熱胸膛,一字一頓,笑容愈發明亮:“將心比心,以心換心,要忠心誠心,攻他假心虛心。”
如此,易宸暄有的就隻是隨風而倒牆頭草,易宸璟擁有的,則是難以撼動的穩固基石。
燈光搖曳下一時無話,明黃光亮打在易宸璟側臉上,愈發顯得棱角分明。就是這張清俊卻常掛著冷漠的臉上驀地露出似水溫柔,惑人心弦。
“得你,勝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