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的水聲從模糊到清晰,隱約還夾雜著細微人語,蕭百善努力睜開沉重眼瞼,入目是簡樸床幃和微暗夕照。
“姐!蕭將軍醒了!”驚喜呼聲在身邊響起,蕭百善扯起幹裂嘴唇苦笑,想伸手揉揉被震得嗡嗡響的耳朵卻做不到,渾身上下提不起半點力氣。也是,那樣重的傷勢能僥幸活下來已是奇跡,還想要立刻跳下床生龍活虎舞刀弄槍麽?
急促腳步匆匆,眼前一花,白皙手掌落在虛弱的副將額上。
“還好沒有發熱,這樣的話多休養幾天差不多就能下地行走了。”白綺歌長出口氣直起身,疲憊麵容終於有了一抹笑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蕭將軍,以後你要福星環繞了。”
“福星用不著,別再讓我遇到那樣強的對手就好。”微微轉動頭顱,蕭百善扭頭看向白綺歌,神情鬱悶,“這裏是靈芸城吧?看來末將的任務完成了,雖然有些丟臉。也不知道大將軍會不會怪罪。”
為了完成任務險些連命都搭上,易宸璟真要怪罪的話她第一個反對。白綺歌沒有接這話頭,轉身接過白灝羽遞來的茶杯送到蕭百善口邊,絲毫不在意身份或者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問題。
“姐,要去告訴寧大哥嗎?”白灝羽沒照顧過人頗有些不知所措,撓撓頭輕輕問道。
白綺歌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蹙起眉頭:“也不知這時他是否在客棧之中。去吧,寧公子不在的話就請大夫過來,也到時間換藥了。”
白灝羽應聲離開,狹小卻幹淨的房內隻剩白綺歌與蕭百善二人,喝杯水潤清喉嚨後,蕭百善臉色凝重起來:“許多話末將本不該問,然而現下情況特殊顧不得太多。皇子妃,五皇子究竟與你有什麽過節,為何大戰在即要把白公子帶到軍中且狠下毒手?北征霍洛河汗國是皇上多年未竟心願,容不得半點差池,倘若皇子妃有個三長兩短勢必會影響到大將軍——這句話許是薄情了些,可是皇子妃與末將都明白,事實確實如此。”
“說來話長,其中利害關係盤根錯節,一時也不能敘述明白。”白綺歌低歎,“簡而言之就是權勢之爭,這在曆代王朝並不少見。蕭將軍大概多少也知道我懂兵法軍械之事,加上現在二哥手中握著昭國三軍兵力,五皇子生怕我的存在會打破他與殿下之間實力均衡,因此才在宮內宮外甚至是出征中屢次生事想要將我除掉。如今大戰在即,我是真的不希望為這些事情導致殿下分心分神,如果蕭將軍有什麽好方法還望不吝指教。”
一個常年與沙場打交道的人哪會有什麽好方法?蕭百善有些悵然,過了許久方才無奈回應:“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畢竟是兩位皇子之間的恩怨,末將與皇子妃一樣都是被迫卷入局中的啊……”
“怎麽,在談機密大事嗎?要不要在下回避?”清朗聲音忽地傳來,聞聲回頭,正見寧惜醉斜倚門前笑若春風。
白綺歌很信任瀟灑落拓的碧眸行商,交往不深的蕭百善卻信不著他,見有外人出現立刻收了聲音,隻點了點頭當做招呼。寧惜醉敲了敲門板,後麵身形瘦小的大夫應聲走進房內,手腳利索地掏出藥瓶布帶為蕭百善換藥,趁著這空隙,寧惜醉拉了拉白綺歌衣袖向門外使了個眼色。
“多謝寧老板幫忙。”走到房外,不待寧惜醉開口,白綺歌先行道謝。兩天前她拖著身負重傷的蕭百善和虛弱的弟弟在鴻雀原上茫然無助,是寧惜醉接到神秘人傳書後駕著馬車偕同大夫前來尋覓,如果不是救治及時,隻怕蕭百善已是蘇瑾琰身上又一條人命債了。到靈芸城花了一天一夜,等待蕭百善蘇醒又過了大半天,這時距她逃離遙軍營地已經有數日之久,對易宸璟的擔憂愈發強烈,然而麵對寧惜醉時白綺歌仍然極力保持笑容:“虧得寧老板還沒有離開靈芸城,不然我們真不知道找誰求援,這份大恩以後必要好好報答才行。”
寧惜醉依舊一幅散漫而不失風度的樣子,唇邊弧度溫潤柔和:“隻要是白姑娘需要的,寧闖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士為知己者死,寧公子果然是君子。對了,今晚我要連夜趕回軍營,還得請寧公子破費資助一匹好馬才行。”白綺歌不動聲色岔開話題,心裏隱有一絲不安。
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大魅力足以吸引寧惜醉這樣的翩翩公子,與易宸璟的感情是建立在朝夕相處、逐步了解之上,並無問題,可是寧惜醉呢?縱是性情相投,兩人往來也不過幾次而已,若說有男女之情未免可笑,然而他已是第二次有意無意說出十分曖昧的話,聽在耳中總有些異樣感覺。
“這麽急?這幾天你都沒有休息好,何不睡上一覺等明天養足精神再回去呢?看你臉色白得跟雪花一樣,真怕哪天累垮了。”
寧惜醉神色如常,仿佛認為剛才自己所說沒有半點不妥,這讓白綺歌不由覺得是自己在胡思亂想,無奈自嘲淺笑:“蕭將軍是殿下最得力副將,傷成這樣定然不能趕回輔弼,倘若我也滯留靈芸城不理不顧,軍中就隻剩下梁將軍一位副將,比起我的勞累,殿下更是辛苦百倍。”
“這倒是實情。”碧色眼眸閃過一絲困惑,寧惜醉又好奇問道,“還沒來得及問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聽說遙軍與霍洛河汗國就要開戰了,怎麽你和蕭將軍不在軍中忙碌反而在荒郊野地傷成那樣?是遇到歹人了嗎?”
是要多大膽量的歹人才敢對她下手?且不論她皇子妃身份,單是蕭百善的孔武有力和她以巧製敵的格鬥經驗就足以消滅普通歹人,也就是蘇瑾琰那般強悍不可抵擋的敵人才能造成如此重創。當然,白綺歌不會清清楚楚把這些話說出來,倒不是想要隱瞞什麽,不過是不願將無辜的寧惜醉卷進這場亂局罷了,那樣與世無爭的逍遙商人,實在不該與任何權謀爭鬥有所關聯。
“可以不說嗎?”麵對寧惜醉,白綺歌選擇了坦白反問。
寧惜醉聳聳肩:“可以,白姑娘不為難就好。馬匹我這就讓人去準備,樓下已經吩咐小二備好飯菜——不管多急也要填飽肚子再趕路,我可不想第二次被人射箭穿透窗紙告訴我你有危險。”
“危險?跟吃飯有什麽關係?”白綺歌一時發懵。
纖長白秀的手指不同於易宸璟,沒有半塊常握兵器形成的老繭,半舉著在白綺歌鼻尖上輕輕一刮,動作極其親昵。不拘小節的年輕行商指了指樓下大堂,明亮眼睛眯成月牙形:“獨自一人餓昏在渺無人煙的大平原上,不危險嗎?時間還早,賞個臉一起喝上兩杯,可否?”
誠摯邀請難以拒絕,也沒必要拒絕。
沉鬱數日的心情忽地明朗許多,那張異族精美麵容與清淨嗓音總能教白綺歌放緩心情,有如光明普照。
人生得一知己,不枉一世流離。
寧惜醉是個懂得深淺的人,知道白綺歌心裏牽掛著易宸璟,故而隻連哄帶勸讓她略進些飲食補充體力便收了所謂酒局,從頭到尾卻是滴酒未沾,生怕路上白綺歌有什麽閃失。等到封無疆冷著臉備好良馬,總是溫和笑著的年輕行商才收斂了臉上笑意,凝重目光緊隨白綺歌瘦削身軀。
這一別,誰知道她還會不會出現?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命運最是難以預料,本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卻不得不由著她心思揮手作別,此間心情未經曆過的人絕不會懂。
黝黑寶馬絕塵而去,白灝羽老老實實去照顧蕭百善,長街上,隻剩寧惜醉還遙望北方化作黑點消失不見的身影,遲遲不願離去。
“義父沒什麽話想對孩兒說嗎?”頎長身影負手站立,一身溫潤之氣忽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帶質問的嚴肅語氣,“白姑娘是我朋友,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傷害她。”
客棧門內,一襲深色人影悠悠轉出,正是滿臉冷笑的封無疆。
“老夫想殺她還不簡單,何必大費周章等到現在才下手?再者她活著對我們有很大好處,就算她想死老夫也會擋著閻王小鬼留她一條小命。”
寧惜醉沉默少頃,再回身時臉上不滿之色盡去,依然是那張平和麵容:“這麽說追殺她和蕭將軍的另有其人?”
“讓你總避著老夫,有什麽消息也不告訴你。”似是難得找到出氣機會,封無疆狠狠翻了個白眼,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麽稚氣可笑,“追殺她的人是瑾琰。那孩子你也有過接觸,他從不肯聽老夫的話,這次不是易宸暄的命令就是他擅自行動,總之與老夫無關。”
寧惜醉失笑:“義父息怒,是孩兒錯怪您了還不行麽?”考慮到白綺歌處境尚未解除危險,碧色雙眸之上兩道長眉又微微蹙起:“這幾天有一批約三十人的隊伍在靈芸城附近閑晃,看起來既不屬於易宸璟也不屬於易宸暄,白姑娘一個人勢單力薄,也不知能不能平安返回大遙軍中。”
封無疆最不願看他這副神情,冷哼一聲不予回答,倒是房簷陰影下走出的另一道身影接過話頭,語氣淡漠如死水:“如有需要,我可以隨她走一趟。”
“那樣最好。”早猜到會得到這番回應,寧惜醉重重點頭,看著眼前與蘇瑾琰相貌完全相同的男子,表情裏頗有些委屈意味,“你最懂我了,才不像義父隻會臭罵苛責於我,脾氣暴躁得很,真難相處。”
被人拐彎抹角找機會又損一頓,封無疆氣得無話可說,狠狠瞪了一眼拂袖離去。目的達到,寧惜醉收了笑容,沉穩目光老練自信,顯出商人特有的精明。
“綺歌的安全就交給你了,我相信你不會辜負期望。不棄,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