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麵生死已經不是第一次,然而從沒有哪一次令白綺歌如現在這般緊張,許是心裏多了牽掛之人吧,再找不到曾經視死如歸的感覺。
她若死了,誰來見證易宸璟一統江山、君臨天下,誰又能代替紅綃陪他走完半世崢嶸?
愛上一個人就會變得膽小,怕失去,怕訣別。
蘇瑾琰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白綺歌還會反擊,盡管她用盡全力的一拳在他看來不過是玩笑一般,臉上的表情卻認真無比,滿是對生的執念。曾幾何時,這幅表情也曾刻印於他的臉上,不甘,憤怒,驚慌,期盼著誰能來救救自己,哪怕隻伸出手拉一把也好,讓他知道世上還有人記得他,還有人不放棄他。
“你的性命對我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不知為何,以冷漠為麵具的精製麵容上竟然有了一絲表情,憐憫,或者是惋惜。碧色眼眸深邃幽遠,如隔著水霧般觸不到真實。皓腕轉動,劍鋒冷冽,蘇瑾琰俯視著仍在掙紮的女子,寒芒揚起的瞬間低喃慢語:“可是為了他,你非死不可。”
為了誰?易宸暄嗎?
白綺歌死死護著嚇呆的白灝羽,目光越過蘇瑾琰肩頭望向天邊滾滾層雲。
如果這就是終結,她頗有些遺憾呢。
來不及對誰說一句話,再沒有機會細數時光戎馬與共,完成那些她認認真真許下的誓言。
劍風在嘶吼中接近耳畔,淩厲猙獰仿佛野獸,求生欲讓白綺歌下意識抬起手臂遮擋,借著一晃而過的晦暗日光看到劍刃劈下,同時也看見另一道光芒迅疾襲來。那樣的亮澤光芒屬於金屬,細長而刺眼,當是打磨得極其光滑才對,與蘇瑾琰手中的長劍相比,哪一方更勝一籌呢?
白綺歌全然沒有發覺自己在生死存亡之時居然還想著莫名其妙的問題,直到一聲悶哼低響,蘇瑾琰踉蹌後退出十餘步方才反應過來,那一劍,終究沒能要她性命。
天不亡她麽?
幾欲停跳的心髒刹那放鬆,渾身力氣被緊張抽空,白綺歌長出口氣又深吸口氣,眼中神色由困惑變為驚訝,再變為迷茫不解——有人救了她,不是易宸璟也不是蕭百善,而是另一個算是熟悉卻又陌生的人,亦是解開她心中疑惑反而帶來更大謎團的人。
簡單樸素的長袍一角蕩漾風中,微瘦卻挺拔筆直的肩背對著白綺歌,長臂平伸,手腕微垂,如竹手指緊握一道極窄亮光,定睛看去才發現,那是一柄精致鋒利的軟劍。這些都不足以令白綺歌迷惘驚訝,唯一能讓她半張口舌說不出話的是那人容貌,隻是稍稍偏頭看她是否受傷的一刹,白綺歌確定自己看清了那人是誰。
“蘇瑾琰?!”訝然失聲後,白綺歌也為自己荒唐驚呼感到愚蠢可笑,蘇瑾琰不是就站在對麵麽,拿著長劍企圖置她於死地。可是,抵擋了蘇瑾琰攻擊、救她於危機的人又是誰?那雙碧色眼眸,那抹淡然疏遠,以及完全相同的臉龐身形……那分明就是蘇瑾琰啊!
似乎是早料到所救女子會有如此反應,出手相救的年輕男子沒有半點意外,見白綺歌安然無恙並沒有受傷便轉回頭與蘇瑾琰對視。
“沒有命令讓你殺她。”
“我想殺她,不可以麽?”蘇瑾琰臉色冰冷。
有著同樣麵相的男子幾不可聞一聲輕歎:“瑾琰,別忘了你的身份,殺了她你得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受責罰。”
“與你無關。”明明是好意相勸,蘇瑾琰卻並不領情,冷哼一聲收起長劍,“怎麽,你要保她?我殺她會受罰,你保她想來也好不到哪去,何必與我起爭執?”
兩個人的身形、容貌甚至是嗓音都一模一樣,僅有的區別就是語氣,蘇瑾琰處處無情冷漠,那人則是平和淡然。最初的混亂過後白綺歌輕易地明白過來,這是兩個有著相同皮囊不同性情的男人。大概是孿生兄弟吧,不然哪裏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呢?由此推測,當初幾次救她的蒙麵人應該就是身前這男人,而這推測也解開了白綺歌心中困惑——並非蘇瑾琰前後態度行為不統一,事實上害她救她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簡單幾句交談,蘇瑾琰已經放棄再度出手的打算,渾身殺氣快速收斂,看起來好像對那人頗為忌憚。
突如其來的轉機令白綺歌愈發想要了解真相,救她的男人究竟是誰?說他是易宸暄手下不太可能,畢竟他每次出現都是違逆易宸暄意願在幫她,那麽,有哪方勢力或是哪個人一直想要她活著呢?
易宸璟嗎?
不,也不對,第一次在校軍場被救時易宸璟與她還沒有達成約定,沒理由派人跟蹤她並加以保護。除此之外還會有誰?
思考忽地陷入僵局,白綺歌驀然湧出一種奇怪感覺,那感覺就好像自己周圍有一個隱形人一般如影隨形,時時刻刻盯著她一舉一動,而她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正身處某人的視線之中。
盡管屢次被神秘人所救,白綺歌仍從心底感到十分抵觸,說是不滿也好、不知感恩也罷,總而言之,被人當做戲裏角色圍觀的感覺,非常不爽。
手足之間的對峙自然不會愉快,凝滯片刻,最終還是蘇瑾琰先退後一步:“既然是你的意思我就放過她這次,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除了七皇子外沒有人希望她活著,早晚你我都會接到同樣命令,就算今天她能逃過一劫,隻怕往後會有更多要殺她的人。”
“未來之事,你我都預料不到。”那人也放下軟劍收於腰間,負著手始終不離白綺歌身前,語焉不詳,“瑾琰,做好分內之事足矣,不要為旁人牽涉太多,我不希望有一天手上沾染你的鮮血。”
“他日若要相爭,你未必是勝的一方。”
“誰勝誰負,這麽多年早出了結果……”
雲裏霧裏的話越說越難以聽懂,兩個人又都萬分小心不肯泄露半點線索,白綺歌索性不再關注,低下頭查看白灝羽傷勢。
蘇瑾琰的力量大得驚人,射向白灝羽那支箭雖然被白綺歌攔腰斬斷去了箭簇,與少年身軀相接時仍沒入血肉之中,好在受到橫刀阻礙多少降了力度,隻傷及皮肉而沒有損害筋骨,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驚魂未定的白灝羽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捂著不停流血的傷口,另一手緊緊攥著白綺歌衣袖不肯鬆開,仿佛那是救命稻草,一旦放開就要墜入無間地獄。
輕柔撫摸弟弟額角亂發,白綺歌握住白灝羽冰冷手掌低聲鼓氣:“沒事了,已經安全了。站起來,我們得盡快到靈芸城才行。”
“靈芸城?”身前那人略感意外回身微微低頭,卻沒再說什麽。
仰頭望去,白綺歌這才發現蘇瑾琰已經不見蹤影,大概是離開了,他們姐弟二人的危險也隨之宣告暫時解除。扶起站立不穩的白灝羽,白綺歌朝那人輕輕點了點頭:“大恩不言謝,公子屢次相救之情白綺歌銘記心間,他日有機會必湧泉相報。舍弟有傷在身需要治療,若無其他事先行告辭了。”
那人也不回話,沉吟片刻後轉身離去,冷漠氣息與蘇瑾琰別無二樣。
縱有千種疑慮,畢竟各懷心事提防,兩不相問最是妥當。
天邊幾聲驚雷炸響,本就陰霾的烏雲又濃厚許多,一場狂風暴雨馬上降臨浩瀚的鴻雀平原,而風雨過後是晴天抑或是另一場連綿細雨,此時誰也無法斷言。
千裏外。
堂皇宮殿,雕龍畫棟,一派富貴榮華。
遙國帝都正是不冷不熱的好季節,特有的蘇遙花綻放如火,十裏連綿絢爛,滿眼豔紅,連庭院地麵也被小小花瓣鋪滿,如同華美的緋色床榻令人渴睡。院中央石桌上,幾樣精致水果盛於琉璃盤中,纖白玉指揪下圓潤飽滿的葡萄粒放進口內,輕輕一咬,朱唇滿溢酸甜汁液。
“我為你沒日沒夜地操勞,你倒好,天天窩在寢宮無所事事,真以為自己的皇後之位坐穩了嗎?”雙鬢斑白的右丞相佯裝生氣,在女兒頭上重重一敲,“學學謹妃是怎麽做的,你呀,有她一半心計爹就知足了!”
太子妃尉遲憐蓉慵懶地托著粉腮,眼波流轉,笑容甜美:“有爹爹這等絕頂聰明的靠山在,還怕大遙後位落入他人之手嗎?”
知女莫若父,知父莫若女,都是一樣的事情。右丞相搖搖頭坐在石桌對麵,一雙小眼睛裏閃過精明光芒:“一切都已安排穩妥,不管皇上有什麽意圖,太子之位絕不會由旁人坐去,你隻要安安心心當好太子妃、學學要如何當皇後就夠了。”
“就知道爹爹有辦法。”白皙雙臂環上右丞相脖子,尉遲憐蓉不動聲色咽下最大一顆定心丸,扯起嘴角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更自然,“爹爹怎麽不說說打算如何對付那兩個人?”
不需多說,右丞相很明白“那兩個人”指的是誰,一聲冷哼後笑容褪去大半:“你嫁的窩囊廢一點爭位之心都沒有,幸虧他有你這麽個正室,否則早晚被五皇子或是七皇子踹下龍椅。我聽人說最近皇上經常找偶大將軍下棋,所料不錯應該是在商議重要事情,而眼下需要密談的重要之事也就隻有皇位。為防意外,我已經派人趕往霍洛河汗國——對了,你還不知道吧?五皇子沒有告知任何人偷偷離開皇宮,肯定是去給北征搗亂了,有他在前攪局,咱們想要除去眼中釘方便了不止一星半點——”
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右丞相眼睛眯成一條縫,得意神色掩蓋不住,一字一句,陰狠毒辣。
“這趟北征,就讓最有可能爭奪皇位的兩位皇子長眠異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