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雀原剛經曆一場瓢潑大雨,碧綠草木如春筍般瘋長,騎馬追蹤的人根本無法透過密密層層的草木看清逃亡姐弟二人有何動作。白綺歌緊隨白灝羽身後倒退而行,直到一人多高的大石旁才停住馬蹄,無聲示意弟弟躲到大石之後,自己則握緊刀柄貼靠旁側。
追蹤目標丟失的話,後麵跟蹤者一定會心急趕來查看才對。
果不其然,二人躲在石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草窠裏隱藏的追蹤者就迫不及待縱馬飛奔,響亮馬蹄聲愈發逼近。側耳細聽越來越大的蹄聲,在大石旁邊一人一馬影子甫一露頭的瞬間,白綺歌揮起橫刀陡然發難,鋒利雪刃直直砍向不期而至的追蹤者。
吭啷一聲金鐵交撞,用盡八分力氣的橫刀被長劍精準攔截,顯然那人也不是吃素的,既能機敏反應又有十足經驗。偏轉刀鋒再次突襲,白綺歌絲毫不留空隙給對方反擊機會,一心想著速戰速決讓白灝羽安全離開,是而再不保留力量狠狠砍去。
“皇子妃!是我!是我!”急迫聲音生生止住白綺歌動作,滄桑有力而不失底氣,白綺歌熟悉這聲音,出征以來幾乎每天都聽得到。
“蕭將軍?!”
一身鐵甲朱衣,正當壯年的追蹤者不是別人,正是遙軍北征副將,蕭百善。
蕭百善可以說是軍中僅次於易宸璟的大將了,既是偶大將軍一手栽培又深得遙皇信賴,易宸璟待他也要禮讓三分,如此身份顯赫的副將來追蹤她說明什麽?無非是,易宸璟對白灝羽的性命勢在必得——或許,還有她的這條命吧。
黛眉斂鋒高挑,平日裏溫和的大遙皇子妃麵對恭恭敬敬的副將少了親近多了敵意,手中橫刀攔在身前,眼內警戒之色半分未曾減少,語氣帶著嘲諷:“易宸璟未免太過高瞧我了,竟派蕭將軍親自追捕,怎麽,我們姐弟這兩條賤命比北征大事還重要嗎?”
“皇子妃誤會了——”雪亮刀光逼近,蕭百善有苦說出不出,隻得退後一步表示並無惡意,一臉笑容比吃了魚膽還苦,“皇子妃先放下刀,末將並非大將軍派來追擊二位的。”
“不是來追擊,難不成是來保護的麽?”白綺歌冷笑。
饒是蕭百善千般解釋,白綺歌始終抱懷戒備之心。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已經經曆太多次欺瞞背叛,誰知道半生戎馬為遙國鞠躬盡瘁的中年將軍會不會在她放下刀時一劍刺來呢?於遙國,於易宸璟,她畢竟是外人。
看出白綺歌目光裏深深懷疑之色,蕭百善無可奈何隻好棄了劍翻身下馬,畢恭畢敬單膝跪地:“末將正是奉了大將軍之命前來護送皇子妃與白公子的。”
護送?白綺歌錯愕,她是用酒灌倒蕭百善等人才帶著白灝羽逃出遙國營地的,按道理易宸璟不可能知道,何來護送一說?再者他對害死紅綃的白家姐弟二人恨之入骨,又怎麽會不殺反護呢?蕭百善所說難以令白綺歌信服,或者說,根本沒有足以讓白綺歌相信的理由。
才許下白首之諾不過幾日易宸璟便拿著劍冷漠相向,他的反複無常,他的心思難懂……白綺歌已不對易宸璟的憐憫抱有任何期待,偏卻在這時冒出個人說,他是想保護她。
可能嗎?
恍惚神情並未持續太久,一念閃過,白綺歌仍固執地橫刀平指,瘦削身軀擋在蕭百善麵前:“蕭將軍不必再為他遮掩,隻要他肯放過小羽,我可以二話不說立刻與蕭將軍回去領罪,但他執意要取小羽性命的話——恕綺歌冒犯,就是死,我也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的家人!”
白綺歌向來說一不二,出口的事必定做到,相處這麽多時日蕭百善也有所了解,眼見那張瘦削而又略顯蒼白的麵頰浮現剛毅神色,而立之年的遙國副將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糾結躊躇半天,心裏的話幾度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的複雜表現令白綺歌納悶,身形卻是絲毫不敢移動。
“皇子妃,您這在逼末將啊……”幽幽一聲長歎,蕭百善閉上眼搖搖頭,下定決心似的深吸口氣,“事到如今末將不便再隱瞞,實際上,今日所發生一切都在大將軍意料之內,五皇子到來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將軍了如指掌。”
白綺歌心忽地一顫,訝然失聲:“易宸璟早知道我會救小羽?”
“豈止是救白公子一事,皇子妃眼中所見全部都是一場戲,而編造這場戲的人正是大將軍。”
原本清晰思維混沌成一團,腦海裏似有一條模糊線索卻又難以抓住,白綺歌的直覺告訴她蕭百善並未說謊,一切的一切,有著她不曾知曉的內幕。
懸於半空的橫刀終於無力垂下,蕭百善暗鬆口氣站起身,為防再次激怒狐疑的白綺歌不得不保持三步遠距離,急切語氣緩和許多:“大將軍待皇子妃寵愛有加,軍中將士有目共睹,縱是別人猜忌揣測,皇子妃萬萬不該疑心大將軍苛待於你啊!這幾日麵上看著是皇子妃與白公子備受煎熬,其實真正不好過的人是大將軍,皇子妃許是沒注意吧,才幾天的功夫,大將軍整整瘦了一圈。”
“蕭將軍有話明說,易宸璟到底在搞什麽鬼?”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蕭百善又語焉不詳隻說些易宸璟的好,頭腦一片混亂的白綺歌放棄了獨自思考,索性皺著眉頭直白開口詢問。
“大將軍前後態度變化之大,皇子妃就沒有懷疑過嗎?”蕭百善全然不理會白綺歌的焦急,而是慢條斯理發問。
“這……”白綺歌遲疑。
的確,經蕭百善這麽一說她才猛然發覺,易宸璟在易宸暄來之前的百般溫柔與後來的決絕冷酷實在是天壤之別,她怒火攻心將罪名都怪在他的偏執性格與陰晴不定上,卻沒有仔細考慮他的心情——朝夕相處間他的變化不是都銘記在心裏嗎?生死當前他不是寧願用自己性命守她安全嗎?他雖食言過卻一直努力堅守著不離不棄的誓言,這樣的他,這樣的易宸璟,有什麽理由因為已明朗一半的真相而舍棄她呢?
他的變化太過迅速劇烈,如此不真實,而她激動之餘竟毫不猶豫給他貼上背棄承諾的罪名。
眼中神色激烈變幻著,蒼白麵頰上顯出迷惘之色,白綺歌的手開始發抖,抖到無力鬆開,橫刀咯啷落地。
“他沒有怪我,也沒有非要小羽死不可,是嗎?”
蕭百善緩緩搖頭:“是不是末將不清楚,末將隻知道大將軍深愛皇子妃,絕不會因為五皇子的出現或是什麽秘事斬斷情絲。皇子妃是沒有看到他在人後的樣子,大將軍總是望著虛空發愣,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當真對皇子妃擔憂思念得很。”
如果易宸璟真的如蕭百善所說心心念念牽掛著她,為什麽要步步緊逼令她幾欲瘋狂直至逃離?
“寧老板留下的酒委實霸烈,可是不喝的話,醉從何來?”蕭百善見白綺歌有所動搖,低低開口趁勢追擊,“看守囚籠的士兵是大將軍特地更換的,都是末將最信得過的屬下,就算拿刀逼著他們也絕不會玩忽職守跑去喝什麽酒,現在他們正清醒地坐在營帳裏。還有,皇子妃以為,大將軍將火刑之事公開宣布是為了什麽?臨行前吩咐給白公子好吃好喝養足體力又是為了什麽?皇子妃是個聰明人,真的連這些都想不通?”
便是說,蕭百善和看守士兵根本沒喝那酒,他們是在裝醉;是說易宸璟故意讓她知道白灝羽將要執行火刑,想要救人就必須有所行動;是說,他了解她,早知她會被逼無奈出此下策,所以事先提供所有逃亡必須條件為她大開方便之門。
單薄身影忽而一晃,踉蹌著後退數步。
她明白了。
哪有什麽絕情負她,又哪來的為紅綃不惜再次反目?易宸璟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她啊!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家人在她心裏的重要性,所以縱是怒火中燒、恨意難消,易宸璟最終還是選擇了保護她最重要的家人而背叛自己本心,放棄為紅綃公主報仇的事。他看似冷酷無情,先囚禁白灝羽又揚言與她無話可說不肯見麵,實際上是在做給人看吧?為了躲避某人耳目,讓人相信他們已然決裂。
“為什麽他不告訴我?”喉中酸澀,白綺歌低聲輕問。
他若明示一切都是為了蒙騙易宸暄,她再委屈也不會怪他、不會因此心死,那樣豈不是更好?
白綺歌的困惑盡數看在閱曆豐富的蕭百善眼中,壯年將軍不合時宜淡笑:“五皇子何等聰明的人物,戲演假了他哪會相信?一來大將軍擔心皇子妃你關心則亂,知道實情卻因心疼白公子露出馬腳,二來……隔牆有耳,大將軍不得不防備無處不在的對手,一言一行都要萬分謹慎倍加小心,就連與末將也隻能利用商談軍事的機會以筆代口,確保不被可疑之人發現。”
沒錯,表麵溫文爾雅的五皇子易宸暄於演戲一道最為精通,她是個性急之人,知道實情與不知道的表現定然不同,極有可能被耳聰目明的易宸暄察覺;再有就是武功高強的蘇瑾琰,在遙國皇宮就是這個碧目男子一直監視斂塵軒,軍營之中沒有戰廷守衛,誰能料到如影隨形的監視者是否仍在某處偷聽偷看呢?
不得不說易宸璟心思細膩、考慮周全,這場戲,非這麽演不可。
答案揭曉,白灝羽性命無憂,她與易宸璟之間的關係也沒有任何改變,眼簾低垂的逃跑皇子妃唇邊一抹笑容淺淡,隱藏著隻有她自己才懂的思量。
盡管驚心動魄之後是突如其來的衝擊,發生的事讓她短時間內還難以完全釋然,可是白綺歌明白了一件事——
他愛紅綃,也愛她,真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