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是個藏不住流言蜚語的地方,前夜謹妃動作之大又驚動不少人,是而才過了一日,白綺歌與太子之間非一般關係的傳聞便擴散到遙國皇宮每一個角落,就連足不出戶的敬妃也知道了。
白綺歌和易宸璟忽好忽壞的關係一直是敬妃心裏一個結,聽人說起謠言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自然忍不住犯嘀咕,對白綺歌也有了幾分猜疑。天亮後易宸璟剛回到斂塵軒便被拉住問東問西,把他煩得話都不想說,將素嬈關進柴房後轉身離開斂塵軒。
白綺歌的名字每落入他耳中一次,心就會沉上一分。
徹查的任務被交到皇後手裏,一連三天沒有任何消息,而蘇瑾琰身影仍舊不時出現在周圍,易宸璟隻能忍住去看白綺歌的衝動,在禦書房窩了整整三日,而後,令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消息如平地驚雷,炸響遙國皇宮之上。
七皇子皇子妃,有孕。
忘華宮內守門太監聽白綺歌幾次幹嘔,看臉色也十分之差,保險起見請來太醫強行號脈診察,不料竟發現了白綺歌身懷六甲,已是近三個月的帶孕之身。消息很快傳到遙皇耳中,緊接著傳到斂塵軒,再傳便整個皇宮,敬妃既驚喜又擔憂,宮中從上到下議論紛紛,唯獨易宸璟麵無表情,仿佛這消息與他無半點關聯。
推開門仰頭看向碧藍如洗的天宇,難得豔陽高照,易宸璟的心情卻空前失落,因為這一天,可以說是他最難熬過的日子。
皇宮北側有一片紅楓林,是易宸璟回到遙國第一年遙皇作為生辰賀禮賞賜的,每年他都會來這裏一次,並且僅這一次,固定的某天。騎著馬在枯枝交錯的林中穿行,到達林深處目的地時卻發現早有一抹樸素身影站在那裏,寒風中瑟瑟發抖。
“素鄢?你怎麽在這裏?”翻身下馬,易宸璟剛想伸手撣去素鄢肩頭幾片雪花,驀地想起白綺歌對他說過的話,手掌在半空停留片刻後收回身側。
素鄢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眼中猶豫之色,淺淡笑容依然溫暖如春:“殿下每年這一天都要來紅楓林,我隻是先來打掃一下,順便帶些酒過來。在風中站時間太長易感風寒,喝些酒暖暖身子,多少能好些。”
易宸璟向她身後看去,一座孤零零的墓碑被擦得幹幹淨淨,前麵放著一壺酒,兩杯盞。
那墓碑下是一座衣冠塚,看起來半新不舊,碑麵沒有任何裝飾,隻有劍鋒刻下的幾個蒼涼遒勁大字尤為惹眼,愛妻紅綃之墓。
今天,是紅綃的忌日。
“謝謝。”唇齒間吐出不甚清晰的一聲道謝,易宸璟蹲在墓碑前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冰冷酒液滾落愁腸化為熾熱烈火,燒得他五髒六腑仿若炸裂,清俊麵容露出痛苦顏色,撫摸墓碑的手掌骨節青白。
“殿下癡情紅綃公主無可厚非,可是也要保重身子才行。素鄢無能,不能為殿下分憂解難,隻能做些瑣碎小事求個心安。”蹲在旁邊為易宸璟續滿酒杯,素鄢微微側頭,眸中柔光清淨,“綺歌妹妹禁足忘華宮已經三天,殿下再不想想法子救她出來,怕是她的心真要寒了。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與太子之間明明清白卻要遭人誣陷,換做是我,怕是早傷不盡這心生出輕生之念。”
易宸璟提起酒杯在墓碑上輕輕一磕,目光流連碑麵“紅綃”二字始終不願挪開,嗓音帶著一絲沙啞低沉:“她比你堅強太多,不會輕易尋死,如今有了孩子更不可能輕言放棄。”
“人都懷疑她腹中骨肉究竟是誰的,我卻相信,綺歌妹妹不會做出那等苟且之事,這孩子定是殿下的骨肉無疑。隻是不知……”素鄢話說一半,後半句鼓了半天勇氣也沒說出來。
即便不說,易宸璟也知道她要問什麽。
“倘若讓她生下孩子,我就必須離開皇宮。”
素鄢默然。她沒告訴過白綺歌,在大遙,除太子之外未封王的皇子有了子嗣後就不能繼續留於宮中,都要封為王爺,接受封地後離開帝都。敬妃終歸是遙皇嬪妃,注定要在宮中終老,易宸璟又是個孝子,讓他撇下敬妃安危不管去宮外做什麽王爺當然不能接受,所以,白綺歌肚裏的孩子該不該留,誰心裏都沒數。
同樣問題在易宸璟看來牽扯到的事情更多。不能將敬妃留在許多人虎視眈眈的宮中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五皇子易宸暄沒有子嗣且未封王,能留在宮中的話必然要比他這個離開皇宮的人擁有更多近水樓台之便,屆時想要與之抗衡謀劃皇位難上加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理由——他不想娶任何女人,更不願哪個女人生下他的骨肉,明明答應過紅綃這輩子隻有她一個妻子,若是讓白綺歌生下孩子,他年黃泉下再相見,要以何臉麵麵對紅綃?
誓言不可違,許諾不能變,他要愛紅綃生生世世的,白綺歌算是……
白綺歌,又算是什麽呢?
讓他憎恨的女人,讓他為之驚訝的女人,讓他賞識青睞的女人,讓他想要留在身邊、忍不住想要保護心疼的女人,算是什麽?
沉默有如死水,素鄢無聲輕歎,拿起另一隻杯盞倒酒自斟,嗆辣液體劃過唇舌,不知為何竟有絲苦澀。
“殿下還記的紅綃公主樣貌嗎?”
易宸璟落寞淺笑:“自然記得,昭國引以為傲的月蓉公主,多少男子愛慕對象。”
“那紅綃公主的一言一行呢?與殿下在一起那些事呢?殿下也記得如此清楚嗎?”
“我……”張口欲答,易宸璟卻忽然發現,他腦海裏存在的紅綃並不如想象那般清晰,記得她許多言行,可那都是常人有之的,並不特別;記得與她在一起的事,回味起來又覺不如以前那般強烈思念,甚至,想想紅綃的麵容長相,也有了幾分朦朧不明。
突如其來的慌亂占據心間,易宸璟倉皇狼狽,連喘息都是戰栗的。他不敢相信,曾經愛至深情入骨的女子居然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如此難以追憶,他的許諾呢?他的癡情專一呢?他的至死不渝呢?為什麽連那份心痛都不那麽真實清楚了?為什麽,出現在他記憶裏最多的人不再是紅綃,而是白綺歌?
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個轉身一個回眸,刻印心底的,再忘不掉的,是她。
時機成熟,看著神情痛苦、茫然不知所措的易宸璟,安然勝過心疼。素鄢微笑著,輕聲如水:“殿下愛著綺歌妹妹,不是嗎?”
“不是……不是!”重重一拳捶在墓碑上,易宸璟痛苦閉眼,仍舊無法驅散腦海中那抹淡然而堅強的身影,“今生今世我隻愛紅綃一人,白綺歌……我不過是在利用她……”
真的隻是利用她嗎?看她與易宸暄糾纏不清,發覺她隱瞞懷孕之事時的怒火中燒又是為何?
深深吸口氣,易宸璟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意外,苦笑一聲,目光有些散亂:“讓我一個靜靜。”
素鄢放下酒杯站起身,踩著一地潮濕枯葉原路往回走,走了十幾步猶豫停住,輕柔聲音也不知道易宸璟是否聽見。
“有些癡戀不過是對失去東西的偏執,及至真正珍貴的東西再消失不見才會發現,原來曾經執著的並沒有那麽重要。”
腳步聲漸遠,易宸璟頹然坐在地上,肩背靠著冰冷墓碑,眼前蕭索一片。
“紅綃,我若負你,你會怪我嗎?”
暮色四合,天邊紅雲層疊,蕭條寂寥的忘華宮裏兩個年老太監靠在門前頭一頓一頓打著瞌睡,全然沒有注意到一截拇指粗細的竹筒滾到腳邊,幾縷白煙嫋嫋飄散,片刻後,兩人順著門板一點點向下滑去,直至躺倒在地鼾聲如雷。
一道身影翻過院牆闖入,悄無聲息接近房間,靠近門板側耳細聽,裏麵偶爾傳來嘩啦嘩啦翻書頁的聲音。
屋內白綺歌百無聊賴地看著一卷卷標榜三從四德的書籍,這些都是皇後派人送來的,其用意不言自明。倒是遙皇人情味更濃一些,得知她懷孕消息後讓陶公公帶來許多補藥水果,還暗示她不要著急,事情很快就能查清。事實上白綺歌並不擔心那件事,遙皇態度很明顯,隻要沒有確實可信的人證物證絕不會認定她與太子私通確有其事,倒是懷孕一事被發現讓她略有擔憂。
本想事後親口告訴易宸璟的,誰知道這麽快就被發現並在這種情形下傳出,她無法預料易宸璟會有什麽反應,是迫於無奈接受這個孩子的到來,還是向易宸暄對戚夫人那樣,滿不在乎殺死自己未出世的親生骨肉?
無論如何她要竭盡所能保護腹中孩子,不止因為她是母親,也因為她不願世上再多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可憐生命,更因為,這是易宸璟的骨血。
他不會給她半點憐惜愛意,唯有這孩子是二人之間最緊密的聯係,不管易宸璟心裏怎麽想,當白綺歌發現自己已經動心動情時起就已經決定要做些什麽,也做好了跌入情之深淵萬劫不複的準備。
愛便愛到底,她的性格如此,敢愛敢恨,永遠不會欺騙自己。
房門一聲輕響,失神中的白綺歌詫異抬頭,一身陰冷的男人踏入屋內,隨手將一樣東西丟了過來。下意識接住那東西定睛看去,是一個半掌大小、細頸闊肚的朱紅瓷瓶,微微皺眉,白綺歌揚起眉梢。
“蘇瑾琰,你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