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國風俗,人死後三日下葬,然而大將軍司馬原僅在病逝第二日便匆匆入土,依著皇後司馬荼蘭的說法是,不希望哥哥在這險惡人間多停留半刻,能早些深埋地下,就是早日為安。
在易懷宇的默許下,偶遂良試著與司馬荼蘭溝通,期望她不至於因司馬原的死有所改變,司馬荼蘭隻留給他淡淡一句“恩怨不變”再無他話。
恩怨是與誰的?易懷宇,還是這剛剛走入強盛的遙國天下?
那段時間偶遂良實在沒有太多心情去琢磨,有關皇子天家這一場悲哀故事,這幾段曠世孽緣,他再不想參與一星半點,所以他逃去了極遠的東域荒涼之地,在那裏終日領兵操練,以此來減淡就快壓製不住的煩鬱。
時光倥傯如白駒過隙,年年歲歲、朝朝暮暮不過是百姓幾次張燈結彩慶賀新年,是朝堂數千次上朝退朝。平靜而又古老的城池在靜默中走過幾度春秋,一些東西改變了,而更多的東西絲毫未變,在腐朽之中擴展蔓延。
物是人非。
當偶遂良忽而想到這四個字時,又一場風波已經悄然掀起。
縱橫交錯的棋盤上,黑白棋子你來我往,勾勒出一處沒有狼煙烽火的戰場,執子凝眉的二人誰也不肯說話,直到一盤棋終了,勝負已定。
“七皇子就快出征歸來,陛下打算什麽時候向他說封王之事?”偶遂良看著必敗局勢,搖頭笑了一聲,爽快地棄子認輸。
“璟兒現在對朕諸多不滿,朕若向他提起定然要傷了父子和氣,所以真打算讓韻兒先跟他談談,待他心裏有個數後再行溝通。”易懷宇的目光始終未從棋盤上移開,隻在視線無意中掠過偶遂良鬢角一絲白發時才頓住,“遂良,你有白頭發了。”
偶遂良淡笑,不以為意:“陛下不是早就有了麽?這些年陛下忙著勘定國策又要憂心邊陲戰事,日理萬機後還得應付後宮,白頭發比我早生了許久,怎麽陛下自己就沒注意呢?”
“總不能像個女人一樣天天對鏡唏噓。”
偶遂良啞然失笑,一邊收著棋盤一邊漫不經心道:“皇後娘娘那邊如何了?前一陣為了祈安公主之事後宮可沒少鬧騰,再加上陛下有意撤大皇子太子之位,隻怕一時間皇後娘娘接受不了吧?還是緩著些好。”
“煜兒什麽樣她這個當母後的比誰都清楚,雖然朕的一些決定是急了些,但她應當能理解,畢竟國事非同兒戲,朕相信,她還是有足夠胸懷接納現實的。”
太子易宸煜貪圖享樂、不思進取,又常傳出與宮女嬪妃之間各色流言,惡劣影響比之前朝太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偶遂良才回帝都不長時間,聽了些旁人評價卻不敢輕易相信,直到上次下棋聽易懷宇透露打算更換太子才確定,這些傳言非虛。
不過,易宸煜是司馬荼蘭的親子,就這樣撤了他的太子之位合適嗎?
那些過往恩怨已經太深太深,偶遂良不願再有什麽事令得易懷宇和司馬荼蘭間矛盾更加尖銳,若是任由發展下去,必定會造成不可挽回的結局。
易懷宇看出偶遂良凝重麵色下的擔憂,朗笑一聲,彈指把棋子丟進簍中:“你啊,就是操心太多,如果皇後有鬧事的意向,朕怎會做出這般草率糊塗的決定?前朝朕可以事必躬親,後宮卻不得不依賴皇後打理,雖說關係一直不冷不熱,但她明事理、知大義,不會因為這件事向朕發難的。”
“如此最好。”易懷宇能夠安心,偶遂良卻不能,回想每次見到五皇子易宸暄時的陰冷感覺,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的遙國大將軍不禁擰緊眉頭,“五皇子睿智博學,口碑也不錯,可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正,舍棄七皇子而選擇五皇子承繼大統……陛下不再考慮考慮了?”
“沒必要考慮,天下本就該是他的。再說璟兒那孩子勇武有餘、閱曆不足,為了女人屢次犯錯,朕不想看他重蹈覆轍,也不願韻兒再被推上風口浪尖。”
易懷宇態度堅決,偶遂良作為臣子也不好多說什麽,沉默少頃,忽又想到其他事情:“再過幾天就是沈國師的祭日,今年還要去拜祭麽?”
“年年去,今年也不該少,朕確實有不少話想對君放說……”正說著,易懷宇咳了兩聲,長出口氣苦笑,“也不知道還能再拜祭幾次,或許再過上三五年,朕也就能到九泉之下去見他了。”
偶遂良沉默著收好棋盤棋子放到架上,看了看旁側擺放的許多藥罐,不禁黯然。
易懷宇身體越來越差是不爭事實,太醫說他是操勞過度、積勞成疾,竟與當年的國師沈君放一樣,隻不過症狀來得緩些、輕些,尚有調養可能。可是心係天下的帝王,有放下一切休息的打算嗎?如果有,許多年來就不必如此勞累了。
偶遂良越來越習慣於在心裏想而不說出口,即便如此,他仍然是易懷宇身邊唯一一個敢直言進諫的朝臣,是而有些話,易懷宇也隻肯對他說。
“璟兒回來後曾問過朕君放的事,朕發了火,不許他再提那個名字,他似乎也很生氣。”
“陛下早下旨任何人不得提起沈國師,就連史官也不能記錄有關沈國師的任何事情,七皇子是最得沈國師疼愛的,自然想問那些他不知道的細節。”偶遂良表現得並不意外,反倒露出會意笑容,“陛下不是說過麽,隻想讓沈國師在九泉之下安睡,不管別人說些什麽都沒關係,絕不會讓任何曆史或者好奇之人再擾他好夢。我想有一天,七皇子會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奔波一世,操勞一生,死前片刻寧靜也在為大遙著想,當沈君放死訊和一厚摞意義重大的奏章傳到易懷宇手中時,易懷宇就已經明白,世上又少了一個忠於他的人。
生時不能給沈君放想要的,那麽至少在死後,給他一片安寧清靜。
咳聲驚起窗外覓食的鳥兒,易懷宇看著手中茶杯有些出神,許久,才淡淡地將目光投向遠處。
“遂良,你相信因果報應嗎?朕以前不信,現在信了——是朕害死了君放,所以,朕這輩子注定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