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雖然下垂,
火舌卻一直向上燃燒。
這是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夜色,像被墨汁塗過了一樣漆黑。在拉薩城裏,八角街頭,入夜以後,同白天繁榮熱鬧的景象不同,完全換了一種樣子。從外地來朝佛、磕長頭的人,做小買賣、搞農牧交換的人,還有乞丐,白天似乎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一到晚上,便匯聚街頭,在這裏,吵得徹夜不寧。他們沒有住處,隻好露宿街頭,夜晚的拉薩,是屬於他們的。
這種情形,在戰事緊急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改變。
在羅布林卡,卻完全不同。藏軍第一代本擔負著保衛達賴喇嘛的任務,一到夜晚,他們就更要加強巡邏警戒,沒有特別緊急的公務,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羅布林卡。
寧靜的園林內,既沒有誦經的喧嘩,也沒有鳥鳴犬吠,這就使得那不知疲倦的拉薩河奔騰流淌之聲顯得更響。
往常,每當萬籟俱寂,夜深人靜的時候,達賴喇嘛總喜歡佇立窗前,獨自一人,傾聽河水的流淌聲。達賴能夠從這河水的流淌聲中,感覺和想象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有時像千萬個虔誠的信徒在念經祈禱;有時像僧俗百姓狂熱地向他歡呼;有時像成群的牛羊在秋季草場上歡快地追逐、爭鬥;有時像千軍萬馬在古戰場上浴血鏖戰;有時像熱情奔放的青年在縱情歌舞;有時又像一對對戀人在林卡裏竊竊私語,傾訴衷腸。每當這個時候,這位超凡入聖的“活菩薩”,會自然地想起倉央嘉措的情詩: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皎潔的月亮;
美麗少女的麵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默思上師的尊麵默思,佛教術語為觀想;上師,指自己所信奉的神,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心中想象著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怎麽也沒能出現;
沒想那情人的臉蛋兒,
卻栩栩地在心上浮現。
若能把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方麵;
隻在今生今世,
便可得道成佛。
每當他想起這些俏麗的詩句,就會發出會心的微笑。這也難怪,他也是人啊,有人的情感。活佛也向往世俗生活啊!
此時此刻,達賴喇嘛聽到的是什麽聲音?他想聽到什麽聲音呢?
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指藏曆,公曆7月5日。,他派宇妥噶倫和大仲譯阿旺喜饒等人到江孜同英軍談判,按照時間計算,他們應該談了三四天了,不知有什麽結果,也不知英軍會采取什麽態度,他們會提出什麽新的條件和要求?從江孜到拉薩,派專使送信,最快也得三天半到四天。最近從江孜不斷有人來,說戰況對我們很不利,宗山完全被英軍包圍。英國人又增派了援軍,調來了大炮。而我們的援軍又在哪裏?西藏各地雖然不斷有人來參戰,一批又一批地奔赴前線,但一來缺乏懂軍事、有能力的指揮官,二來沒有武器,三來這些百姓缺乏必要的訓練,所以整個抗英部隊並沒有形成一支具有戰鬥力的隊伍,不能有效地阻止英軍入侵。
現在怎麽辦?達賴從臥室到經堂,又從經堂到臥室,來回踱步。隻覺得渾身發熱,一陣陣的燥熱。燥與煩像是一對親兄弟,一陣陣的燥熱又引起一陣陣的心煩。
人為什麽會煩躁呢?據說是因為不順心,那麽什麽時候人最煩躁呢?那就是想做什麽而又不能如願以償的時候。
達賴喇嘛正是處在這種時刻。年僅二十八歲的土登嘉措,為百姓所敬仰,所崇拜。人們信賴他,相信他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相信他能夠普度眾生出苦海。人們希望世道和平、生活安樂,達賴喇嘛何嚐不想如此呢?非但渴望當一個好佛爺,而且渴望能比人們所希望的做得還要多一些,好一些。可是,洋妖入侵,邊界紛亂,偏偏不能盡心盡力地為眾生做些善事。西藏社會,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呀。他要整肅寺院的紀律;他要在地方上廢除截肢等種種殘酷刑罰;他要調查官員中的貪汙受賄情況;他還要在羅布林卡考核格西;他還要像前幾世達賴一樣弘揚佛法,著書立說,還要……
達賴喇嘛要做的事情確實很多,他要使他的百姓在他的治理下生活得盡可能好一些。
見佛爺心情不好,沒有人敢進來,連往香案上的金燈銀盞裏添酥油的喇嘛也不敢來。燈油像是快熬幹了,火苗在一閃一閃地跳動,燒黑了的燈撚沒有人掐,屋裏顯得比往常還要昏暗。
年輕的佛爺感到心煩,更覺得寂寞。由於寂寞,便產生了思念之情,他思念他想象中的並沒有生活過的家,想念那很少見麵的父母,而眼下,土登嘉措最想念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長年跟隨左右的大仲譯阿旺喜饒。要是在往常,阿旺喜饒一定來陪伴自己,即便心情不好,但絕不會感到寂寞。
與佛爺年齡相仿的大仲譯阿旺喜饒,出身在一個比較富裕的農民家庭。據說當母親懷他十二個月仍不能出生時,便請求當地一位活佛祈禱,占卜吉凶。活佛說:“你家將出貴子,為了消災避難,你們要多多念經拜佛,還要給即將出生的男孩取個女孩的名字,才可保全母子平安無事。”活佛給未出世的阿旺喜饒賜名:仁增卓瑪,意為聰明的度母。幾天之後,果然生了一個男孩,全家人欣喜若狂,從此更虔誠地敬信活佛,更勤奮地念經磕頭。
在兒童時代,阿旺喜饒一直沿用這個名字。他聰明能幹,孝敬父母,特別喜愛飼養家禽家畜,直到十六歲,他沒有離開過家門。
噶廈政府有這樣一個製度:要專門從山南艾地方和拉薩附近的尼木宗挑選出身富裕、聰敏好學的孩子,到羅布林卡為達賴喇嘛抄寫經書,養花種草。從尼木宗選來的叫“尼珠”;從山南艾地方選來的叫“艾珠”。
阿旺喜饒作為“艾珠”,奉召來到拉薩。由於他是家裏惟一的男孩,當他被選作“艾珠”時,父母曾千方百計地懇求免選他,但這是不可能的。噶廈政府隻豁免了他家應支付的差役,還是把阿旺喜饒送進了羅布林卡。從此,他便在羅布林卡同其他被選進來的孩子一樣,每天學習書寫經文,養花種樹。
羅布林卡裏人不多,達賴又經常愛出來散步,那些小喇嘛,達賴都認識。所不同的是,有的比較熟悉,有的不太熟悉,有的連名字也叫不出來。阿旺喜饒就屬於後一種,來拉薩多年了,並沒有引起達賴的注意。但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給達賴留下了永遠難忘的深刻印象。
這是夏日的一天,住在羅布林卡的佛爺要前往大昭寺進行佛事活動。除了眾多隨行的僧俗官員外,阿旺喜饒和幾個“艾珠”、“尼珠”也被批準隨行。久在園林中不得自由的“艾珠”、“尼珠”們,聽到消息,高興得一夜沒有睡好覺。能跟佛爺一起出去,使他們感到非常興奮。
當一行人走到八角街時,突然從街角拐出一隊人馬,為首的是一個外國官員,他衣著華麗,趾高氣揚地騎在馬上,後麵跟著二三十個穿紅色製服的衛兵。眼見一群耀武揚威的洋人擋住了佛爺的去路,巡邏的藏軍和隨行的衛隊,呆若木雞,竟無一人走上前去開路。阿旺喜饒見狀,十分氣憤,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那個外國官員拉下馬,推到路邊。佛爺的衛隊這才醒悟過來,一起擁上去,把攔路的外國人趕到一邊,佛爺的巡禮隊才順利地通過了八角街。
事過之後,阿旺喜饒才知道被他拉下馬的是某鄰國的特使。不少人都責怪他太魯莽,太不懂事,得罪了外國的大官,佛爺一定會降罪於他。
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那位特使向噶廈政府提出嚴重抗議,要求噶倫親自出麵,向特使賠罪,並要求將“罪犯”交給該國駐拉薩領事館懲處。消息傳出,血氣方剛的阿旺喜饒感到很不服氣。身為羅布林卡裏的僧人,維護佛爺的尊嚴是理所當然的事,有什麽“罪”可言?但他也知道,噶廈內部有些官員懼怕洋人,怕他們真的會把自己交給洋人懲處,便決定立刻逃回家去。幾個相好的朋友也支持他。當天夜裏,乘人不備,他與另一個小喇嘛翻過圍牆逃跑了。
第二天,他們到達曲水宗時,被雅魯藏布江擋住了去路。正當他們找船渡河時,追趕他們的馬隊來了。阿旺喜饒頓時感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咬牙,跳進洶湧奔騰的雅魯藏布江。小夥伴也跟著撲了下去。
他們被人救起,並帶回羅布林卡。
阿旺喜饒感到害怕了。這回可不單單是把洋人拉下馬的問題,而是違犯了林園裏的規矩。逃跑之罪,有多嚴重,阿旺喜饒不太清楚。但他明白,一頓皮開肉綻、血肉橫飛的鞭打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還會被送進雪列空那陰森森的牢房裏。連驚帶嚇,加上河水的刺激,阿旺喜饒病倒了。
昏迷中的阿旺喜饒好像回到了那離開不算太久、卻又十分遙遠的故鄉,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阿爸和阿媽。他喃喃地叫著:“阿爸,阿媽!”
突然,一股清涼甘甜的水流進了阿旺喜饒發幹的喉嚨中,他頓時清醒了不少,費力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見達賴喇嘛在自己身邊。他使勁閉上眼睛,又猛然睜開,定睛一看,果然是至高無上的佛爺。身旁還站著一個喇嘛。阿旺喜饒認得他是專門給佛爺看病的醫生。阿旺喜饒十分惶恐,他掙紮著,想站起來給佛爺磕頭請罪,卻被佛爺止住了。剛剛親政不久的佛爺還很年輕,臉上卻掛著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相稱的莊重、慈祥的笑容,佛爺對驚恐萬狀的阿旺喜饒親切地說:“不要怕,你做得對。好好養病吧。”
“你看,這是佛爺賞賜給你的。”阿旺喜饒的老師一邊說一邊指給他看:有上品的哈達、護身結、泥質鍍金小佛像、油炸盤花點心等。
淚水,順著阿旺喜饒的眼角流向兩鬢。從那天起,阿旺喜饒更加崇拜達賴喇嘛――這位至高無上的佛爺,並認真學習經書。
由於阿旺喜饒學習勤奮,進步很快,達賴喇嘛見他成績出色,很是喜歡,散步時也常要他來伺候。
直到他成為大仲譯,阿旺喜饒一直在達賴身邊,對達賴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阿旺喜饒都能非常準確地理解,並能忠實地、不折不扣地貫徹。不僅如此,有時他還能代表佛爺,對一些事情作出決斷。
此刻,達賴喇嘛真希望阿旺喜饒能夠坐在自己身邊,跟他說會兒話。但阿旺喜饒已經被他派去談判了。
不知什麽時候,司茶喇嘛桑丹走了進來,似乎在門口站了很久,他不敢打擾正在想心事的佛爺,當達賴再次從臥室走出來時,他一步上前:
“佛爺,洛桑拉要求見您。”
“哦?”
“他來了很久,大管家怕打擾佛爺,不讓我們報告,請他明天再來,可是洛桑拉不肯回去,一定要求見。”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達賴沉吟著。
桑丹不明白佛爺的意思,不知該怎麽傳話,呆呆地看著佛爺。
達賴一揚手:“請他進來吧!”
現在這個時候,德爾智這麽迫不及待地來見我,究竟有什麽重要事情?是不是俄國方麵有什麽消息?達賴暗自揣測著德爾智的來意。
當他慢步回到臥室,在鋪有黃緞的“卡墊”上坐下不久,德爾智走了進來。
德爾智向達賴施過禮,便坐在右下方鋪著藏毯的墊子上。桑丹獻過茶,便很懂事地退了出去。
達賴喇嘛開門見山地問:“洛桑拉,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德爾智眨了眨兩隻不大卻很機警的眼睛,反問達賴:
“佛爺,江孜方麵有什麽消息?”
“沒有。”
“聽說英軍增加了兵力,加強了攻勢,江孜很難守得住。”
達賴看著德爾智,沒有說話。這些情況他都知道,不需要德爾智來報告。他也明白,德爾智顯然不會是專門來告訴這個消息的。
見達賴喇嘛不說話,德爾智知道這是在等著他往下說。德爾智又眨了一下眼睛,這似乎是他的習慣,每逢講點兒有分量的話時,他的那雙眼睛就眨動得更厲害:“一旦江孜失陷,拉薩也難守得住。”
達賴點了點頭,態度仍很平靜。
德爾智加重了語氣:“萬一拉薩失陷,佛爺打算怎麽辦?”
“啊!”達賴眉尖一蹙,這是他最近以來經常考慮、但不願深談卻又無法回避的一個尖銳問題。這恐怕正是德爾智深夜來訪的主要原因。達賴注視著德爾智,仍舊不說話。他不想說,也不能說,更確切地講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我看佛爺應該早一點兒離開拉薩。”德爾智的眼睛又在不聽使喚地眨動著。
“哦?”達賴有些吃驚。
“而且越快越好!”從達賴驚訝的神態,德爾智卻看到了猶豫和動搖。
“到什麽地方?”達賴心靈深處緊閉的窗戶,終於打開了一條小縫。
“俄國。”德爾智看著達賴懷疑的目光,強調地說,“沙皇尼古拉二世已經封您為大主教,他們會把您當作貴賓,隆重接待。”
“我的土地,我的百姓呢?”
“我這正是為佛爺的土地和百姓著想,為我們神聖的佛法著想。”德爾智雙手合十,嘴唇翕動著,好像在為佛法興隆昌盛祈禱祝福。
“不,我屬於這片土地,屬於這裏的僧俗百姓。”達賴有些動感情,“到了異國他鄉,遠離自己的故鄉和百姓,我就不是達賴喇嘛,也就沒有什麽用了。”
“不,到了國外,您更有用,我們可以拿您作旗幟,爭取列強的援助。”
“列強會幫助我們?”
“至少俄國會幫助我們。大前年佛爺派我出使俄國時,尼古拉二世,還有他們的外交大臣拉姆斯道夫和財政大臣維特在接見我時,都明確表示了這個意思。回來我向佛爺稟報過。”德爾智又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佛爺該記得吧!
見達賴輕輕點頭,德爾智的態度激昂起來:“我們可以依靠俄國人的力量,與英國人抗衡,收複失地,趕走異教徒。”
“唉!”達賴歎息著,“我擔心俄國人是口惠而實不至。再說,俄國離我們有萬裏之遙,他們就是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呀!”
德爾智卻滿有把握地說:“佛爺,我多次向您稟報過,英國雖強,但正在走下坡路,而俄國幅員遼闊,國力強盛,大有兼並歐亞兩大洲之勢。俄國皇帝又尊敬佛爺,崇尚佛法,這個護法神是完全靠得住的。一旦有事,他們從北邊過來,比之英國遠隔重洋,不是容易得多嗎!”
“現在他們不也是內外交困嗎?哪裏還有力量管我們的事?”
“佛爺,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無論在任何時候,俄國絕不會拋棄我們西藏。盡管日俄正在打仗,但俄國政府依然向英國政府發出警告:如果西藏地區發生重大騷亂,俄國政府不能置之不問。這種騷亂可能使俄國有必要保衛它在亞洲的利益。這不是講得明明白白的嗎?”
這些情況達賴當然很清楚。他也明白,俄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關心和幫助西藏人,他們有自己的打算。達賴也曾經考慮過,在萬不得已時,采用朝廷“以夷製夷”的謀略,依靠俄國,與英國抗衡。但是,要讓他離開自己的故鄉,到異國他鄉去做個流浪者,哪怕受到多麽隆重的禮遇,他也不能不認真地想一想。
德爾智當然知道,要達賴喇嘛下這個決心,絕不是一件尋常的事,這將受到各種社會力量的鉗製,何況達賴本人有很強烈的民族意識和自尊心。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後從手腕上捋下佛珠,輕輕搓動,默默念誦。他這是給達賴一個思考的時間。
“砰!”的一聲,臥室的門被撞開,兩個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凝神沉思的達賴喇嘛和默默誦經的德爾智都吃了一驚。定睛一看,是阿旺喜饒和宇妥噶倫,達賴慌忙站起,緊迎上去,急切地問:
“江孜怎麽樣了?”
“江孜,江孜……”阿旺喜饒喘著粗氣,說不下去。
達賴趕緊把自己的茶碗遞給阿旺喜饒:
“失陷了?”達賴的手在微微發抖,酥油茶灑在地毯上,聲音也有些顫抖。
“沒有。”阿旺喜饒搖搖頭,接過達賴的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達賴噓了一口氣,緊張的心稍稍鬆弛了一些。
“報告佛爺……但也快了,恐怕……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慌忙中,宇妥有些話不成句。
“啊?”達賴的心又懸了起來。
倒是德爾智顯得很冷靜,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請宇妥和阿旺喜饒坐下,又叫司茶喇嘛來上茶,然後平靜地說:
“江孜究竟怎麽樣了,不要著急,請慢慢講。”
阿旺喜饒和宇妥噶倫向達賴稟報,他們是前天夜裏離開宗山的,一路之上,累倒了五匹馬,用兩天兩夜的時間,趕回了拉薩。然後扼要地講了同榮赫鵬談判的結果和宗山上的情況。
達賴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這些都是他估計到的事。但聽了他們的稟報,又覺得出乎意料,至少是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麽迅速,這麽突然,他忽然覺得頭很重,又很空。
達賴微閉眼睛,使勁晃了晃那有些發暈的頭,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片刻之後,他才注意到,阿旺喜饒和宇妥噶倫都穿著便裝,他倆的臉曬黑了,憔悴了,僅僅幾天工夫,老多了。達賴心疼地看著他倆,想說幾句慰勉的話,但又覺得既不是時候,也沒有必要,隻是連連讓茶:
“喝茶,喝茶!”
宇妥和阿旺喜饒好像沒有聽見,都沒有碰茶碗,隻是互相看了看,交換了一下眼色。達賴看出他倆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還有什麽情況?”
德爾智很敏感,他已經察覺他們的神態,好像在有意回避他,便故意說:
“佛爺,你們有事,我就告辭了。”
話雖這麽說,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達賴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走,又對他倆說:
“洛桑拉也不是外人,有什麽話你們就講吧!”
宇妥朝阿旺喜饒使了個眼色,要他先講。阿旺喜饒想,德爾智雖然不是西藏人,但他是佛爺最信任的侍讀喇嘛之一,什麽事也瞞不過他,索性不再顧忌:
“佛爺,哲林代本希望您早點兒離開拉薩!”
“噢?”如果說德爾智讓他離開拉薩甚至讓他到俄國去,達賴並不感到意外的話,那麽,哲林代本希望他離開拉薩,就使他感到震驚了。
德爾智機敏的小眼睛又眨動了一下,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心想:不管哲林代本出於什麽用意,他的話,實際上支持了自己的主張,這會使達賴更加相信我是在真正關心他。
“在這種時候,我怎麽能離開拉薩,離開西藏,離開這生我養我的土地。”聽了阿旺喜饒和宇妥陳述的理由之後,達賴更加憂心忡忡。
宇妥和阿旺喜饒都不說話了。
達賴也沉默不語,他盤腿而坐,雙手輕輕搓動佛珠,內心裏卻在緊張地思索著:
在我主持下降了神,摸了頂,發布了征兵動員令,是我親自下令撤了四個不願和洋妖打仗的噶倫的職務。可以說是我發動了這場抗英戰爭,把成千上萬的人送上前線。現在打敗了,我怎麽能一走了事,置僧俗百姓於不顧呢?這不是逃跑嗎?朝廷會怎樣對待我?僧俗百姓將會怎樣看待我?我們天天講因果報應,這樣做,將會得到什麽樣的報應?
達賴又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執掌西藏政教大權的。那是八年前,英國人第一次武裝入侵西藏之後,全藏的僧俗百姓反對洋妖異教徒的情緒非常強烈,大家把抗擊洋妖、重振政教宏業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三大寺的喇嘛和僧俗貴族迫使攝政王第穆呼圖克圖辭職,擁戴自己親政。現在我們打了敗仗,我是不是應該引咎辭職,交出政權,專事教務?
最近幾天,達賴反複考慮這個問題。不辭職,朝廷也會下旨廢黜。與其叫人廢黜,不如自己辭職,這樣更體麵一些。既然辭去了政務,那我隻是一個活佛,就更不應該走了。他知道,在西藏曆史上,曾發生過藏王、攝政王和噶倫引咎辭職,或被迫辭職的事情,但還沒有一個達賴提出過辭職。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西藏曆史上第一個辭去政務的達賴喇嘛。
見達賴難以作出決斷,宇妥噶倫和阿旺喜饒也不敢講話,房子裏一下子變得異常沉寂,隻有幾盞酥油燈的火苗在燃燒,在跳動。
一陣急驟的腳步聲,打破了這沉寂,一位大喇嘛急匆匆走進來,也不施禮,徑直走近達賴,附在他耳邊:“佛爺,噶丹池巴和三大寺的代表來了,他們要求馬上見您。”
這個喇嘛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宇妥等人卻聽見了。他們三人都把目光轉向這位管家模樣的喇嘛,不知道三大寺又有什麽重要舉動。
“快請他們進來!”達賴挽起佛珠,馬上站了起來。
宇妥覺得應該回避一下:“佛爺,那我們就告辭了。剛才說的事,明天再議吧。”
德爾智也站了起來,這回他是真的要走了。因為在噶丹池巴和三大寺代表麵前,他是不便多說什麽的。
三大寺是西藏宗教和文化的中心,也是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他們掌握著西藏的經濟命脈,能夠左右西藏的政局。在西藏,若是沒有三大寺的支持,什麽事也辦不成,連達賴喇嘛和噶廈政府也不能違背他們的意願。
達賴再次舉起了左手:“你們也聽聽。”說著便走到了臥室門口。噶丹池巴洛桑堅讚和三位喇嘛也走進了外間的經堂。達賴首先低頭躬腰,向噶丹池巴致意。噶丹池巴連忙答禮。達賴又向其他三位喇嘛點頭致意,然後拉著洛桑堅讚的手,進了臥室,讓他坐在自己身邊。臥室很小,三位喇嘛隻好席地而坐。
剛剛坐下,洛桑堅讚就單刀直入地說:
“佛爺,今天三大寺的代表在噶丹寺開了一天會,委托我們幾個人把大家的意思稟報給佛爺,請佛爺早作決定。”他又側身對阿旺喜饒和宇妥說:“剛好你們兩位也在這裏,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噶丹池巴和德爾智也很熟。這個蒙古喇嘛曾在他那裏學習《內因明》《內因明》,是一部講宗教哲學的著作。,他曾很認真地教過這個蒙古喇嘛。德爾智以酬謝為名,贈送了許多貴重物品,都被他謝絕。三大寺有很多蒙古喇嘛,噶丹池巴認為他們不辭勞苦,翻山越嶺,曆盡艱辛前來學習經典,是難能可貴的,有益於弘揚佛法,他一概表示歡迎,並盡量提供方便和幫助。但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不專心念經拜佛,鑽研經典,而過分熱心地參與西藏的政教事務,這就不恰當了,對此不能不有所提防。因此,今天他有意冷落德爾智。
德爾智是聰明人,他當然能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更加小心謹慎,對噶丹池巴表現得畢恭畢敬。
“什麽事?”阿旺喜饒合掌低頭,對噶丹池巴表示敬重。
“白居寺已經向我們報告了戰況,二位剛從江孜來,當然更清楚。據說戰事對我們很不利,因此,”洛桑堅讚轉向達賴,“佛爺必須立即離開拉薩。”
“您也這麽認為?”對於這個問題的第三次提出,達賴雖已不覺得突然,卻仍然感到驚異。特別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從不同人的嘴裏,竟能提出如此相同的主張。
“這是三大寺全體僧眾的要求和願望。”
“也是全藏僧俗百姓的要求和願望。”一位喇嘛雙手合十,欠了欠身。
“我……我走了,這裏的事怎麽辦?”
達賴的心情極為複雜。
洛桑堅讚一指宇妥:“有噶廈在,他們是靠得住的。”
宇妥趕緊說:“我們也商量過,噶丹池巴德高望重,請佛爺下令,由他出任攝政,大仲譯護衛佛爺走,日常政務由我們幾個處理。”
“哲林代本說,請佛爺開恩,把夏紮他們幾個放了。夏紮當了多年噶倫,和洋人打過交道,以後有什麽事,還得用得著他。”阿旺喜饒非常適時地提出了哲林代本的另一個建議。
噶丹池巴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達賴沒有想到,他們已經考慮得這麽細致,安排得這麽周到,內心頗受感動。但是,仍有一件重要的事,使他放心不下:
“洋妖一來,百姓就要遭受禍殃,這佛教聖地,將毀於戰火。我怎麽對得起佛祖,對得起僧俗百姓?”達賴痛苦地閉上眼睛。曲米的鮮血,乃尼寺的斷牆殘壁,宗山的硝煙,乃至圓明園的大火,一起在他的眼前交錯顯現。他甚至覺得美麗的羅布林卡,雄偉的布達拉宮,古老的拉薩城,都在燃燒……
“不,不,我不能,不能離開拉薩!不能離開這片土地!”達賴的口氣十分堅決而誠懇。
三大寺的一位喇嘛欠起身子,朝前挪了幾步,急切而真誠地說:“佛爺若不離開拉薩,一旦洋妖異教徒到來,他們即便不敢加害於您,也會讓您蒙受恥辱,我們僧俗百姓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這位喇嘛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隻是因為強忍著,才沒有流出來。
達賴被感動了,但他仍很擔心:“這裏的僧俗百姓……”
“正是為了廣大僧俗百姓,為了保護佛教聖地,佛爺才必須安全地、盡快地離開拉薩。”噶丹池巴的口氣十分肯定。
達賴不解地看著噶丹池巴,分明是在問:“這是什麽道理?”
洛桑堅讚解釋著:
“據我們看,英國人可以打敗我們,攻占拉薩,但他們不可能長期占領拉薩,征服西藏。”
“是的,西藏民族是不會被他們征服的。”宇妥情緒激昂地說。
噶丹池巴接著說:“英印政府內部也有人反對這場戰爭,認為他們將付出巨大代價。而這樣的代價,他們是不可能長期負擔的。”
宇妥又說:“從全球範圍看,英國人的日子並不好過。最堅硬的岩石也會風化,英國人稱霸世界的局麵絕不會長久下去。”
“對!對!俄國人也在反對他們,他們不能不有所顧忌。”說這話的自然是德爾智。他從人們的談話中已經覺察出他們的明顯的傾向,所以,他不失時機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噶丹池巴看了德爾智一眼,並不理會他說的俄國,而是順著自己的想法往下講:
“看來英國人這次到拉薩,是想在大炮的威逼下,強迫我們簽訂一個對他們十分有利、對我們十分不利的條約。如果可能,再根據這一條約,建立一個聽命於他們的傀儡政權。”
“這是他們最希望的,但在西藏絕不可能實現。”宇妥的態度很堅定。
“洋妖要是扶夏紮等人上台呢?”這也是達賴最擔心的一件事。
“不可能,因為僧俗百姓都反對,夏紮不敢冒這個風險。”阿旺喜饒很有把握地說。
“一旦佛爺出走,隻留下我們這些人,不管洋妖強迫我簽訂什麽樣的條約,都沒有真正的效用。以後局勢穩定,佛爺回到西藏,就可以宣布作廢。”洛桑堅讚微微一笑,“您還可以對我們嚴加訓斥,並撤銷職務。過去佛管不了現世佛按照佛教的說法,眾生的命運分別由三個佛主宰。過去佛是燃燈佛;現世佛是釋迦牟尼;未來佛是彌勒佛。,隻要佛爺不和英國人直接簽約,洋妖苦心經營的條約,也就成了一張廢紙。”
“洋妖直接同駐藏大臣締約呢?”
宇妥馬上回答:“也不會。英國人如果想和朝廷締約,幾年前在北京就可以辦到。他們不惜付出重大代價,翻越喜馬拉雅山到西藏來,就是想甩開朝廷,直接和我們打交道。其目的顯然是要離間大清和西藏地方之間的關係,把西藏分離出去,像他們對鄰近各國所做的那樣,逐步把我們西藏納入他們英印政府和東印度公司的勢力範圍。”
“你們的意思是……去什麽地方?”達賴攥緊雙拳,手心都沁出了汗水,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哲林代本的意思是去北京,拜見皇上和皇太後,懇請朝廷發兵,抗擊洋妖,收複失地。”
“從前五世達賴去北京,也拜見了順治皇帝。”阿旺喜饒補充著宇妥的意思。
“那是什麽時候,現在是什麽時候?當時清朝剛剛立國,順治是開國皇帝。現在大清氣數已盡,當今皇上懦弱無能,女流之輩當政,自顧不暇,哪裏還能管我們的事?”德爾智不放棄任何一個陳述自己意見的機會,以便影響達賴的行動和西藏的政局。
宇妥馬上反問一句:“你的意思是?”
“去俄國,俄國皇帝會支持我們。”德爾智終於講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舊鬼總比新神好。朝廷再腐朽無能,總還是自己家裏的事。再說,這幾年洋妖入侵,內亂不止,經堂裏的火沒有撲滅,大殿裏又冒了煙,弄得朝廷窮於應付,焦頭爛額,確實也無力顧及我們。俄國人說要幫助我們,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打的什麽主意?他們的胃口也大得很,不是連你的老家也強占了去?”噶丹池巴斷然否定了德爾智的意見。
阿旺喜饒也反對德爾智的主張:“朝廷裏也不乏有識之士。比如說,前駐藏大臣色楞額就曾主張四川、雲南各總督慎固封疆,嚴備戰守,以為聲援之處。如果鄰近各省的力量真的得到加強,我們也有了堅強的後援。”
“是啊!等國內局勢稍一安定,朝廷緩過氣來,事情或許會有轉機。”洛桑堅讚表示讚同大仲譯的主張,他最擔心的是德爾智把佛爺帶到俄國去。
這位噶丹池巴是個圓臉盤,平時臉上總是帶著笑容,顯得寬厚而仁慈。在一般僧俗百姓的心目中,是一位忠厚長者。他今年五十多歲,臉色紅潤,看起來比宇妥和阿旺喜饒還要精神。此刻,他那睿智而深邃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陰影。達賴知道,他在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擔憂,也在為自己的安危擔憂啊!達賴看著這位學識淵博、德高望重的大法台,目光中充滿著信任、崇敬和感激之情,也包含著詢問的意思,好像在問:您的意思呢?
“我們看,還是從黑河,經青海,到蒙古地區去比較好。那裏的百姓都信奉佛教,大活佛吉尊丹巴對佛爺也很崇敬,曾多次請佛爺到蒙古地區去講經。現在正好趁這個機會去一趟,對內對外也好講話。到了蒙古,要去北京也很方便。”
德爾智不再說話了。一則是不敢得罪這位即將出任攝政王的噶丹寺的大法台;二則他覺得佛爺要去會見吉尊丹巴,他在蒙古首府大庫倫,離自己的家鄉貝加爾湖不遠,從那裏去彼得堡,也不困難。他最擔心的是達賴到印度或緬甸去,那裏也是佛教國家,雖然當地百姓對達賴也是很崇敬的,但到了那裏,達賴就會被英國人所控製,他苦心經營多年的事業,就會像水麵上的泡沫,瞬即消逝。
達賴喇嘛懷著崇敬和信任的目光看著噶丹池巴,“唉!”達賴喇嘛深深地吐了口氣,他好像被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