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偉業的基石在民眾之中。
1904年7月1日,是藏曆木龍年五月二十日。按照藏曆,這是個吉日。
達賴喇嘛派來的談判代表剛好這天上午到達江孜。下午三時,將同榮赫鵬會晤,舉行談判。
整個江孜,依舊彌漫著戰火硝煙,絲毫沒有談判的氣氛,更無停火的跡象。
中午過後,英軍的炮兵又向宗山西南方向的城牆和樓房進行炮擊,其猛烈程度超過了往常,仿佛是在向剛剛到達的藏方談判代表示威。
談判代表一共來了七位。噶倫宇妥,大仲譯阿旺喜饒,一位叫“大喇嘛”的高級僧官,三大寺的三位代表,以及班禪方麵的代表索康努。按照慣例,五位喇嘛一到江孜,就到白居寺去了,一是向佛像獻哈達,點酥油燈;二是向白居寺的僧眾說明佛爺為什麽派他們來同英軍談判,因為廣大僧眾堅決反對同洋妖談判議和。
在宗山,隻剩下宇妥噶倫和大仲譯阿旺喜饒,他倆首先向哲林代本轉達了佛爺對他及所有抗英軍民的問候。
聽著那愈漸猛烈的炮聲,宇妥氣憤地說:
“今天要談判,怎麽還打炮?這些洋人,還有一點兒談判的誠意嗎?”
哲林苦笑了一下:“這是洋妖打給我們看的,在顯示他們的力量。”
“英夷曆來實行炮艦政策。先打炮,後談判,在廣州,在天津,在北京,他們都是這樣做的。”一提起英國人的強盜行徑,阿旺喜饒就十分憤慨。
“自然?,大炮的聲音,要比說話的聲音響亮得多,有力得多。”哲林深有感觸地說。
宇妥知道,有了曲米談判的慘痛教訓之後,廣大軍民都不相信洋妖,堅決反對同洋妖談判,連他自己也是這種心情,便有意識地加以說明:
“這次佛爺派我們來,也是出於迫不得已。敵強我弱,戰局對我們不利,加之駐藏大臣又處處掣肘,一再聲稱,如果我們不同意議和,萬一皇上、皇太後怪罪下來,一切後果要由佛爺本人和噶廈負責。”
阿旺喜饒看了看左右,小聲地說:
“有泰放出風來,說佛爺要是不聽他的話,他要上奏皇上、皇太後,彈劾佛爺,請班禪佛爺到拉薩來主政。”
宇妥接著說:“有泰對達賴喇嘛和噶廈政府抗擊洋妖的行動,采取‘任其戰,任其敗’的方針。然後由他來收拾殘局。他還挑撥達賴和班禪兩位佛爺之間的關係,企圖用班禪來取代達賴。”
“啊!用心太險惡了。班禪佛爺怎麽說?”哲林怎麽也沒想到,他們在前線拚死抵抗,朝廷的官員卻在背後幹這樣的勾當。
宇妥回答說:“班禪佛爺明確表示,在這洋妖入侵的嚴重時刻,他和達賴喇嘛要像一個母親生的孩子那樣齊心,像一隻雄鷹的翅膀那樣協力,任何力量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阿旺喜饒接著說:“班禪佛爺還說,全藏僧俗百姓要緊密團結,同心協力,共鬥虎狼。在宗山不就有很多班禪佛爺派來的僧兵和民兵嗎?”
哲林深受感動,他懷著對班禪佛爺崇敬的心情說:“班禪佛爺這種顧全民族大義的高尚行為,令人敬佩。俗話說得好:一隻山羊被狼吃掉,十隻山羊把狼嚇跑。隻要兩位佛爺親密團結,全藏軍民共禦外侮,我們即使暫時失利,最終也能把豺狼趕出去,收複失地,保衛國土。”
“是啊,老虎從來不敢吃成群的犛牛,大敵當前,全藏僧俗百姓的團結是至關重要的。”阿旺喜饒說,“這次參加談判的,就增加了班禪方麵的代表,這就有力地表明兩位佛爺親密合作,全藏僧俗百姓團結一致,共同對敵。”
哲林代本當然能理解佛爺決定在江孜談判的苦心。確確實實是出於迫不得已呀!江孜雖然收複了,要守住它卻是很困難的,現在就處在英軍的包圍之中。如果現在談判,代表們說話還有所倚仗,一旦江孜失守,拉薩就危險了。到那時再談判,就完全喪失主動權,隻能在洋槍洋炮的威逼下,簽訂城下之盟。
“那,談判的條件?……”哲林對談判的前景並不樂觀。
“佛爺說了,此次談判與在崗巴、曲米時不同,在邊境放牧和通商等問題上,不得不作出較大的讓步,主要目的是不讓洋妖到拉薩來。”阿旺喜饒盡可能詳細地作了說明。
“做些讓步,未必能滿足這夥強盜的欲望,而使他們就此止步。”哲林站起來,慢慢在房子裏踱著步,然後站在阿旺喜饒後麵:“誰強占的東西越多,誰的胃口就越大。俗話說,腦袋伸進來以後,肩膀跟著就會擠進來。滔滔大海,可以填平,強盜的欲望,無法填滿。洋妖占了江孜,就想著拉薩;占了拉薩,就想著西藏;占了西藏,就想吞掉整個中國。”
“吞掉中國,還想獨霸全世界。他們不是自稱為日不落國嗎?”阿旺喜饒補充著。
坐在阿旺喜饒對麵的宇妥噶倫也站了起來,踱到窗前,放眼遠望,然後又轉過來,用低沉的聲音說:“這些情況,佛爺和噶廈都很清楚。這次派我們來,談得成當然好,談不成,也可以爭取一點兒時間。”
阿旺喜饒向哲林解釋:“目前我們的處境雖然非常困難,但也不是沒有希望。佛爺和噶廈正在想各種辦法,支援前線,抗擊洋妖。”
哲林猛地抓住阿旺喜饒的肩膀:“難道朝廷真的不肯派兵來?”
阿旺喜饒輕輕拍了拍抓在他肩頭的手:“駐藏大臣把口封得很死,說朝廷現在很困難,絕無力量派兵進藏。”
哲林代本的心收緊了,像是有塊大石頭壓在了他的身上。不,是壓在他的心上。哲林隻覺得憋氣,一陣陣的透不過氣來。駐藏大臣有泰的話,猶如一瓢冷水,把他僅存的一點點希望的火星熄滅了。
哲林雖然知道朝廷怕洋妖,但總還是希望皇上聖明,能體諒邊民的痛苦。不管怎麽說,西藏總是朝廷的疆土啊。眼看著自己的疆土被侵占,自己的臣民受熬煎,皇上總不能不管不問啊。可現在呢?完了,就連這一點點希望也完了。
完了,真的完了嗎?不!幾個月來,從曲米打到江孜,朝廷發過一兵一卒嗎?沒有。給過一槍一炮嗎?也沒有。甚至連一句鼓勵、撫慰軍民的話都沒有。但是,我們怎麽樣了呢?我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收複了江孜嗎?況且還是劉長壽那樣的漢族兄弟在同我們一起作戰,朝廷外媚洋妖,內欺邊民的做法是不得人心的,是不會長久的。聽他們講,四川、雲南的軍民強烈要求來藏抗妖。我們不是孤立無援的,絕對不是。
在這一瞬間,哲林代本的胸中掀起了多少個波瀾,隻有他自己知道。然而波瀾的最高峰是清晰而固定的,那就是:誓死抗擊洋妖,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退讓。
一說起有泰,宇妥噶倫就抑製不住內心的憤懣:
“大清的江山不穩啊。當今朝廷是滿人當政,各地的反清勢力很活躍,朝廷為了一己私利,竟說什麽‘寧贈友邦,不與家奴’,聽說皇太後曾說要‘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把我們的大好河山,奇珍異寶,拱手讓人,強盜歡心了,百姓可遭殃了。這樣的朝廷,怎麽可能派兵來幫助我們打洋妖呢?他們不僅不能派兵來幫助我們,反而釜底抽薪,想借洋妖的勢力,鉗製我們。”
宇妥噶倫說著,大步在房間中來回踱著,最後,仍舊回到窗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阿旺喜饒見宇妥和哲林都站著,自己也站了起來,拉著哲林的手,來到窗邊,與宇妥並肩站在窗前,眺望著宗山。阿旺喜饒深知目前局勢的嚴重,但並沒有失去信心。他用深沉有力的聲音說:
“我們有困難,但英國人的日子也並不那麽好過,這是佛爺和噶廈想利用談判爭取時間的一個重要原因。英國人想稱霸世界,可是他們的貪心和實際力量很不相稱。”
宇妥比劃著:“像餓鬼一樣,肚子很大,但脖子很細,吞不下去。”
“他們想稱霸世界,美國、法國、德國、日本、俄國這些列強也想稱霸。在南非,在埃及,在阿富汗和印度等地,英國人和其他國家都在爭奪,他們遇到了不少麻煩。”阿旺喜饒接著說。
“他們國內也有很多困難。”宇妥噶倫補充著。
“還有,”阿旺喜饒拉著宇妥和哲林重新坐了下來,“俄國人出於自己利益的考慮,對英人侵占西藏,也不會置之不理,隻是因為他們正在東北和日本人打仗,還顧不上這裏的事,隻要戰事一結束,他們會反過來同英國人爭奪。對這些,英國人不能不有所顧忌。盡管英國人有很精良的武器,但他們的戰線太長,在世界上樹敵太多,用英國人自己的話說,他們的手已經伸到了縮不回去的地步。”
英國人是不可能長期在西藏待下去的,西藏的僧俗百姓不允許,西藏的山山水水也不允許。這是不容懷疑的。但是,眼下呢,目前的形勢是英軍包圍了宗山,大炮每天都在不斷噴吐著火舌,嚴重地威脅著守城的藏族軍民。哲林聽著噶倫和大仲譯的話,心裏思量著目前宗山的形勢。
阿旺喜饒見哲林久久沒有說話,他很想聽聽哲林的意見。
“大仲譯,我是個軍人,您和噶倫也不是外人,在自己人麵前是要講真話的。你們想想,前次曲米談判,拉丁代本……”哲林頓住了,一說到拉丁代本,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睛也濕潤了。他當然希望談判能成功,英國人就此止步,但是,他不能不把他的擔心講出來:“還是英國人主動要求談判的,尚且是那樣一個結果。這次,是我們去找人家談,結果會怎麽樣?你們聽,這炮聲,從你們上山,就沒停過,而且越打越猛。英國人欺負我們沒有大炮。正是因為我們沒有大炮,他們才敢如此大膽,毫無顧忌。”
人們靜靜地聽著那此起彼伏的炮聲,他們的注意力被哲林引到隆隆的炮擊聲中去。
說來也怪,哲林代本的話音剛落,炮聲也停止了。宗山變得異常寂靜了。
“大仲譯,噶倫,請你們稍坐片刻,我到陣地上看看。”哲林站起身來,準備馬上就走。每逢炮擊間隙,哲林總是要到陣地上察看一番。
宇妥噶倫和阿旺喜饒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
“我們一起去吧。”
“你們一路辛苦,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不用,我們也想看看陣地,看看陣地上的軍民們。”
哲林代本陪著宇妥、阿旺喜饒出了指揮所,沿宗山南麵的陣地向中間走。
整個宗山上煙霧彌漫,火藥味很濃。南麵的城牆被炸開了幾個長短不一的缺口,長的幾丈,短的幾尺。軍民們正趁停止炮擊的間隙,抬石運土,緊張地修複。見了哲林代本一行人,都慌忙放下手中的石頭、工具,垂手站立。
哲林代本微微點頭,低聲和指揮修複城牆的一個如本交代了幾句什麽,就又陪著宇妥、阿旺喜饒往前走,邊走邊向他們介紹宗山的情況。
宇妥噶倫指著城牆上的缺口:“是剛才炸塌的?”
哲林代本點點頭:“今天的炮火特別猛烈。”
阿旺喜饒遙望江洛林卡的方向:“聽說洋妖新近運來了很多大炮?”
“來了幾個炮隊,彈藥也很充足。”哲林說,“洋妖就靠這一點兒看家本領,經常炮轟,我們隻能挨打,無法還手。”
見到不遠處的一群藏族民兵手裏拿的武器,阿旺喜饒深有感觸:“英國和西方國家的工業發展很快,他們的槍炮幾年一變,威力越來越大,這次洋妖用的武器,同土鼠年時的就很不一樣。而我們呢,我們用的基本上還是鬆讚幹布時代用過的武器。”
“不,有些還要早一點兒,這拋石器,是格薩爾大王時代就使用過的。”格薩爾大王是什麽年代的人物,宇妥噶倫沒有研究過。民間傳說他是很早很早以前一個半神半人的英雄,在他的一生中降伏過很多很多的妖魔鬼怪,造福百姓,弘揚佛法。據說格薩爾大王使用的武器有三樣:一是寶刀,二是弓箭,三是拋石器。而這三樣武器,宗山上的軍民現在還在使用。
“我們拿著拋石器,洋人以機槍大炮作後盾,說話時的分量自然就不一樣。”宇妥真是感慨萬千。
“這種情況不改變,我們就老是受欺負,老是要挨打。”從這次戰爭的進程,哲林深深感到西藏再不能照老樣子過日子了。像人家那樣,要有自己的鐵路、自己的機器,自己製造機槍大炮。哲林忽然停住了,站在兩位代表麵前:“回去請向佛爺和噶廈稟報,以後我們也要有自己的機槍、大炮。”
宇妥和阿旺喜饒連連點頭,他們深深感到,沒有大炮,說話腰杆就不硬。阿旺喜饒說:“格薩爾大王就說過,光念咒經,咒不倒妖魔,要降妖伏魔,還得靠手中的寶刀。”
他們邊走邊談。“哲林拉,宗山守得住嗎?”阿旺喜饒悄悄拽了一下哲林的袖子,聲音輕得隻有哲林可以勉強聽得見。這是到江孜前,達賴喇嘛特別囑咐他的,要他向哲林問個實實在在的信。
哲林看了看其他人,見人們並未注意阿旺喜饒的話,這才伸出了三個指頭:
“要守住江孜,得有三條。糧食、火藥我們倒是都不缺,隻是這第三個……”哲林把伸出的三個指頭扳倒了兩個,獨獨剩下了一個。
“缺什麽?”阿旺喜饒關切地問。
“水。”哲林的話一出口,剩下的一個手指被阿旺喜饒抓住了:
“宗山沒有水?”
哲林點了點頭,心情顯得很沉重。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西南麵的暗道旁邊。
“宗山不缺糧食,不缺火藥,惟獨吃水非常困難。”哲林朝前麵一指,“上萬人的用水,全靠從這暗道裏運。”
他們沿著城牆繼續朝前察看。
忽然間,一塊又高又陡的巨石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紅褐色的岩石傲然挺立,望著這塊花崗岩,阿旺喜饒站住了:
“你們看這塊岩石,像不像個哨兵?”
宇妥和哲林都連連點頭:
“像,太像了。”
花崗岩是岩石中最堅硬的。人們常常賦予它頑強、沉穩、堅定、雄偉等多種含義。在它的物質構造中,還含有天然雲母的成分,又顯出晶瑩和潤澤。對誠實、勤奮、高明的工匠來講,它是溫順的、柔和的,任你開鑿,任你雕塑,成為有實用價值和欣賞價值的物品。對於糟蹋它,毀壞它的人來講,它剛強不屈,寧可粉碎,絕不屈服。阿旺喜饒心想,花崗岩的性格,不正是我們藏族僧俗百姓的性格,不正是英雄的宗山軍民的性格嗎!他突然抓住哲林的雙手:
“這次談判,究竟能爭取多少時間,關鍵不在我們談判代表身上,而在您……”
“在我?”哲林看著大仲譯。
“對,在您,在宗山上的軍民。”阿旺喜饒加重了語氣,“英國人之所以同意在江孜談判,既不是有泰從中斡旋的結果,更不是榮赫鵬發了善心,而是遭到了你們的英勇抵抗。宗山,像這塊巨石,擋住了他們去拉薩的道路。現在,談判能有什麽結果,關鍵也在你們能守多少日子。”
哲林深感自己所負的責任重大。他明白,他們能多堅持一天,就能給英軍多造成一些困難,也給佛爺和噶廈多爭取一點兒時間。哲林想了想,意味深長地問:
“你們到過門域門域,在西藏南部地區。嗎?”見宇妥和阿旺喜饒對他的問話感到迷惑,用詫異的目光盯著自己,哲林解釋著,他的語調深沉而堅定:
“那裏竹子很多。竹子即使被焚燒,竹節還是直的,我們,”哲林指著宗山上的軍民,“決心與宗山共存亡,絕不會動搖變節。”
宇妥和阿旺喜饒受到鼓舞,受到感染。六隻眼睛碰到一起,三雙大手握在了一起。
宗,在藏語裏是城堡的意思,從前藏族地區經常發生械鬥,百姓們為了防止別的部落的襲擊,就在山上築碉堡,蓋房子,平壩上反倒沒有人住。日久天長,宗,就成了縣城的同義語,宗本相當於縣官。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人們發現住在城堡裏很不方便,又逐漸搬到壩子上去。其中最不方便的,就是吃水困難。
江孜宗也是這樣,古堡裏已經沒有老百姓,人們早已搬到壩子上,在年楚河畔建立了一個新的江孜城。和別的地方不同的是,宗山上的古堡很大,很堅固,又很雄偉,所以宗政府依然在古堡,上宗的孜拉康裏,也有很多喇嘛。
宗山上沒有水,飲水完全靠從山下往上背。平常,從東、北、西南方麵都可以往上運水。自從榮赫鵬搬兵到江孜,把帕拉村和江洛林卡連成一條線,對宗山形成了月牙形的包圍後,東麵和北麵都無法再下山背水,隻有從後山可以背水上來,但因坡度很大,上下很困難,而後山腳下又沒有水井,離水源很遠,一天也背不了幾桶。整個宗山的用水,隻能靠西南方的一條暗道供應。
宗山的西南腳下,有一口較大的水井。水井上麵有一座土屋,從土屋直到山頂,修有暗道。暗道上麵又蓋有房子,既結實,又隱蔽。暗道在山頂的出門處,蓋有一幢三層高的樓房,完全由石頭砌成,石牆有一米多厚,非常堅固,從下麵把水運到這裏,再從這裏往各處送。就是上麵兩層塌陷了,最底層仍然不會受到影響。這暗道是什麽年代修的,不得而知。從前各部落和各寺院進行械鬥時,隻要守住這條暗道,就可以保證宗山的飲水。在使用原始的火槍、弓箭的年代,這古堡,這暗道,真可謂是堅不可摧。
由於英軍的包圍,斷了其他水源,這惟一的一條暗道就顯得更為寶貴。過去打冤家並沒有千軍萬馬,一條暗道尚可保證供水。但那時人少,一個部落隻有幾十人,幾個部落合在一起,組成部落聯盟也頂多隻有一二百人,而現在宗山上的軍民有上萬人,隻靠這條暗道供水,就顯得異常緊張了。
宗山缺水,已非一天兩晌的事,人們對每天兩小碗水已經慢慢習慣了。盡管這點兒水隻夠他們略略濕潤一下嗓子,但是,沒有人叫苦,沒有人嚷渴,他們靠著這惟一的水源保持著抗擊敵人的戰鬥力。
然而,更為嚴重的情況終於發生了。剛才一陣連續不斷的猛烈攻擊,不僅炸毀了城牆,更主要的是炸塌了暗道上麵的房子,致使暗道塌陷了好幾丈長。這惟一的水源,被堵塞了。
這就是現代化武器的威力,現代化的洋槍洋炮在向古堡挑戰,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往日堅不可摧的暗道塌陷了,往日巋然不動的城堡也在抖動、在搖晃。
暗道被炸,整個宗山麵臨著斷水的危險。
守衛這段暗道的是藏軍的一個如本和洛丹帶領的民兵。暗道一塌陷,藏軍的如本就要向哲林報告,卻被洛丹攔住了:
“哲林代本太累了,也太忙了,能不打擾他就別打擾他了吧。”
“那,這暗道怎麽辦?”
“我們先修起來吧。”
“修?說得輕巧,就靠我們這些人,怎麽修?”如本性子急躁,而又缺少辦法。
洛丹想了想,對如本說:
“您先休息吧,這地方小,有我們民兵也就夠了。我們先把泥土、石頭清理一下,需要什麽,再向您報告。”
“好,好,有什麽情況,隨時告訴我。”如本把修暗道的事交給洛丹了。
這條暗道,有一米來寬,兩米來高,一個人背著水桶,正好可以通過。這一塌陷,石頭、木料、泥土全塌下來,很難清理,人多了站不下,人少了速度又很慢。一邊清理,一邊又有泥土和石塊塌陷下來,弄得人們滿身滿臉又是汗,又是土,活幹得不多,卻把人累得氣喘籲籲。
幹了一陣兒,洛丹見大家都很累,就讓大家歇一會兒。
仁賽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不擦還好,一擦,袖子上的灰抹到臉上,加上臉上的汗水,立刻成了個花臉,大家看著仁賽,不覺大笑起來:
“仁賽,看你那樣子,下次念咒送鬼,白居寺一定會把你叫去。”
“哈哈,‘小猴子’,好,好看,哈哈……”
仁賽看看大家:“你,你們,別光笑我,看看你們自己吧,還不定人家先叫誰去哩!”
人們這才互相看了看,這一看,笑得更厲害了。原來,剛才光顧著看仁賽,隻覺得仁賽的花臉好笑,一看他們自己,比仁賽的臉還要花。
仁賽不笑了,他跨過一根大柱子,走近洛丹,神情十分嚴肅:“阿爸,我們裏麵是不是出了奸細?”剛才仁賽一麵幹活,一麵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
笑聲戛然止住,洛丹愣了一下,覺得這問題提得很突然。
阿達巴魁也認真起來:“你有什麽根據?”
幹活的人都圍攏過來,想知道仁賽為什麽會提出這麽個問題。大家知道,仁賽雖然淘氣,但從不說假話。今天說這話的口氣、神態又是這麽認真,更不像是說著玩。人們都想離仁賽和洛丹近一些,暗道裏站不下,有的人就坐在大石包上。
洛丹趕緊招呼:“快下來,快下來,小心讓洋妖看見。”轉過頭又對坐著的人們說:“大家擠一擠,千萬不要上去。”
仁賽本來是對阿爸一個人說的,沒想到大家都那麽認真,他自己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小朗傑有些著急:“快說呀,誰是奸細?”
仁賽撓了撓頭:“這個,我也說不清。不過我想,平時洋妖打炮,都是亂打一氣,今天為什麽集中打這裏?是不是有人告訴洋妖,這裏有暗道?”
“哲林代本來啦!”坐在高處的格來叫了一聲,人們立刻都站了起來。
哲林代本並沒有馬上朝他們走過來,因為快到兩點了,宇妥和阿旺喜饒要回指揮部,準備和英國人舉行談判。哲林最不放心的就是這條暗道,不知剛才的一陣炮擊對暗道有什麽影響。
“噶倫,大仲譯,我不陪你們了,我還要看看這暗道。現在,我們三麵被圍,吃水就全靠這條暗道來運了。”
“好,好,您忙您的。”阿旺喜饒和宇妥本來也想和哲林一起去看看暗道,但一看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送噶倫和大仲譯回指揮所。”哲林向自己身邊的侍衛吩咐著。
送走了噶倫和大仲譯,哲林代本帶著剩下的兩個侍衛朝洛丹他們走去。洛丹他們早就從暗道裏走了出來,迎著代本,來到城牆下麵一個隱蔽的地方。
“暗道怎麽樣了?”哲林顧不上說別的,首先問起了暗道。
怎麽向代本說呢?說實話吧,怕代本著急;不說實話吧,事關重大,又怕代本責怪。
“後山的溝挖得怎麽樣了?”洛丹想把話題岔開。
幾天前,哲林派出一些民兵,由旺秋負責,從後山挖一條溝,直通年楚河,把宗山和白居寺連在一起,一來可以解決宗山的吃水問題,二來也可以當作戰壕,遇到緊急情況,還能同外麵取得聯係。但是,由於英軍不斷炮擊,白天幾乎無法幹活,挖溝的進展不快。
“溝挖得很慢,恐怕一時還喝不上年楚河的水。洛丹,暗道怎麽樣了?”哲林第二次問起了暗道。
“炸塌了一段。”洛丹隻得如實報告,“我們正在搶修。”
“如本為什麽不向我報告?”哲林的口氣十分嚴厲。
“不,不,不是如本不報告,是我給攔住了。”洛丹連忙解釋。
“我去看看。”哲林說著,朝暗道走去,洛丹、格來等人在後麵跟著,誰也不說話。
哲林仔細看了塌陷的這段暗道,心裏暗自盤算著,宗山上的一萬多人,就靠這暗道運水,本來就不夠喝,後山的溝一時又挖不通,這暗道一堵塞,上萬口人豈不是……
“必須馬上把暗道修好!”哲林用不常有的語氣下著命令。
“是,是。”洛丹低頭應諾。
“我馬上派人來。輪流清理,今天一定要修好。”
“代本拉,放心吧,我們就是拚上性命,也要把它修好。”阿達巴魁的大嗓門蓋住了所有人的聲音,也表達了所有人的心情。
“好,你們幹吧,我回去送談判代表,一會兒再來。”
人們更加努力地幹了起來,即便代本不說,他們也知道這暗道的重要性,而代本的命令就更加重了人們的責任感。
“阿爸,喝茶啦!”曲妮和兩個姑娘給他們送茶來了。
“這樣吧,仁賽、格來,你們先去喝,喝完來換我們,咱們輪著幹。”洛丹把清理暗道的人們分成了兩撥。
“我不喝,我還不渴呢!”仁賽執拗地不願先去喝茶。
“你不去,我去,反正人人有份,誰先喝都一樣。”阿達巴魁風風火火地第一個衝出了暗道。
格來也沒有去喝茶,等阿達巴魁他們回來後,才和阿爸洛丹、仁賽、小朗傑等人走出了暗道。
小朗傑喝了一碗茶,頓時覺得渾身有了力氣,又想起剛才仁賽說的奸細的事:
“仁賽,你怎麽會想起說我們這裏有奸細呢?”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要不是出了奸細,洋妖的炮今天怎麽專門朝暗道打?”
格來搖搖頭:“我看不是,他們也不是專門打這裏,像過去一樣,今天也是亂打一氣,隻是因為今天要談判,炮打得特別多,也特別猛,才炸塌了暗道。”
“是嘛,要是洋妖知道這裏有暗道,早就朝這裏開炮了。再說洋妖也沒有往水井打,那土房一塌,不就把水井全埋住了?”朗傑也覺得仁賽的懷疑沒有什麽根據。
洛丹覺得格來和朗傑講得有道理,望著正在清理中的暗道,深有感觸地說:“也真不容易啊!宗山上有上萬個軍民,隨便來來往往,沒有人管,江孜地區有幾萬人,大家都知道山下有口井,這裏有個暗道,可沒有一個人願意當奸細,去告訴洋妖。”
一個青年說:“誰要是告訴了這個秘密,洋妖肯定會給他很多賞錢,馬上可以成為大貴族。”
“呸!誰要他們的臭錢!”小朗傑吐了一口,但沒有唾沫。
仁賽覺得剛才是自己多心了,不應該懷疑自己的同胞:“那算我說錯了,我們裏麵沒有奸細,都是好樣的。”他伸出大拇指,朝大家轉了個圈,算是表示歉意。
“‘小猴子’,說渴了吧,喝碗茶。”曲妮把最後一碗茶端到仁賽跟前,有意給他個台階。
仁賽先不接碗,看了一下,又故意往格來身邊挪了挪,做了個鬼臉,說:“一個是你的情人,一個是你的老鄉,你怎麽把這最後一碗茶給了老鄉?”
要是平時,曲妮一定會回敬他幾句,但在阿爸麵前,她不好開玩笑,臉一紅:“就你話多,少說幾句,人家也不會把你當作是畜生轉世,有耍嘴皮的工夫,不如多念幾句嘛尼,還可以為來世積點兒德,要不下一世你真的會變猴子,P股上還長根小尾巴。”
“那我可不客氣了,喝光了,格來哥哥沒有喝的,你可不要心疼。”仁賽用雙手接過碗,裝出個一飲而盡的樣子,其實隻喝了一小口,就把碗遞給格來。又對曲妮眨了眨眼:“放心吧,我不會讓格來哥哥渴著。”
曲妮瞪了他一眼,又悄悄地指了指阿爸。仁賽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怪相,不再說話了。
格來也隻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快要冒火的嗓子,把碗端到阿爸洛丹手裏。
洛丹把碗遞給一個年長的牧民,牧民又遞給一個喇嘛。
小仁賽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看來沒有水喝,比沒有飯吃還要難受。”
“我寧願做餓死鬼,不做渴死鬼。”喇嘛端著茶碗,雖說不願做渴死鬼,卻沒有喝碗裏的茶。
阿達巴魁從暗道裏跳了出來:“我既不願做餓死鬼,也不願做渴死鬼。我們家鄉尼洋河的水很甜,年楚河的水那麽好喝,我們為什麽要做渴死鬼?就是死了,我的頭也要跳到年楚河裏去,喝個夠藏族民間故事裏說,從前有位英雄,在古堡裏被圍困多日,彈盡糧絕,沒有水喝,仍頑強不屈,堅持到底。最後古堡被官軍攻破,英雄也被砍死,但他始終不閉眼睛。後來他的頭跳到河邊,喝夠了家鄉的水,才安詳地閉上了眼。。要不嘴巴幹裂,嗓子冒火,怎麽向拉丁代本報告我們收複江孜、砍殺洋妖的事呢?”
“年楚河的水,看得見,喝不著,真叫人著急。不知旺秋哥哥他們的溝挖得怎麽樣了?”小朗傑畢竟是在寺院裏長大的,一說話就像個小大人似的。
“剛才代本說了,溝挖得很慢。”格來心裏一陣焦躁:“看來我們無論如何要早點兒把暗道修好。”
7月1日下午,以宇妥噶倫和阿旺喜饒為首的藏方代表去江洛林卡與英軍談判,到了那裏,榮赫鵬竟然對藏方代表的資格表示懷疑,要將證明書留下,由他逐一審查後,再決定是否與他們談判。藏方代表當然不答應,要雙方出示證明書,以表明雙方的身份,而不能由榮赫鵬單方麵審查我們的代表資格。第一次談判就這樣破裂了。
之後,駐藏大臣派來的何知府,以“中間人”的身份,在英、藏雙方之間進行調解、斡旋,最後確定7月3日下午三時,在榮赫鵬的指揮部舉行談判。而何知府則以調解事宜已經完成,不宜直接參加談判為由,留在宗山。
到了英軍指揮部,榮赫鵬蠻橫地宣布:守衛宗山的藏族軍民,必須在7月5日中午十二點以前,全部撤離宗山,讓英國遠征軍安全地、順利地向拉薩進軍,直接同達賴喇嘛和駐藏大臣舉行談判。藏方代表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無理的要求,談判再次宣告破裂。
藏方代表立即回到了宗山。
7月5日中午十二點,這就是說,從現在算起,還有不到兩天兩夜的時間,不到兩天兩夜啊。哲林還有很多事情要準備,還有很多事情要馬上做,馬上!
第一件急事,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弄到水。
暗道已經塌陷兩天了,雖然在拚命搶修,始終沒有修好。英軍的大炮也在不斷地轟擊,這段修通了,那段又塌陷了;短的一段修通了,更長的一段又塌陷了。修複暗道的人們沒日沒夜地幹,仍然趕不上炮擊的速度,暗道一直處於堵塞中。
通往年楚河的溝也沒有挖好,卻累倒了十幾個人,與其說是累倒了,不如說是渴昏了。
每天夜裏,隻能從懸崖上吊幾桶水,白居寺的喇嘛也從後山送一點兒來。這一點兒水,隻能給那些最急需、瀕臨死亡危險的人喝,比菩薩的“甘露”、“聖水”還要寶貴,是救命之水。在第一線戰鬥的軍民,基本上喝不到水。
水,宗山的僧俗官員們要喝水,抗英的軍民們要喝水,受傷的軍民等著水來救命,老人、孩子也在張著幹裂的嘴巴等水喝,為了維持生命,已經有人在喝尿解渴了。
水,就是生命,就是戰鬥力。在年楚河畔,沒想到水竟如此寶貴。
除了水,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需要哲林代本馬上辦理。他立即派人去請阿旺喜饒。
阿旺喜饒一進屋,哲林代本就開門見山地說:
“大仲譯,您和談判代表必須馬上離開宗山。”
“嗯?”阿旺喜饒似乎沒有聽清,或者說沒有聽懂哲林代本的話。
“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宗山!”哲林重複著,加重了語氣。
“為什麽?你不願意讓我們留在宗山?”
“不是我不願意,我太願意了,你們留在這裏,對我,對所有的僧俗百姓,無疑是個鼓舞。但是,你們不能留下,佛爺還不知道談判的情況,噶廈也不清楚宗山的情況……”
“這,請你放心,我們馬上派可靠的人去向佛爺、噶廈政府稟報。”阿旺喜饒打斷了他的話。
“不隻是這個。”見大仲譯仍然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哲林急得抓著阿旺喜饒的手在搖:“我是說,萬一……”
“萬一什麽?”
萬一什麽呢?哲林猶豫了,作為總指揮,他簡直沒有勇氣把“萬一”後麵的話從自己的嘴裏講出來。
“你是說宗山守不住?”久在達賴身邊的阿旺喜饒最善於察言觀色,一語道出了總指揮不便說的話。
哲林痛心地點了點頭。
“能守多少天?”
哲林伸出了三個指頭。
“三天?”大仲譯明白宗山是守不住的,卻沒有想到形勢竟如此嚴重。
哲林點了點頭,接著說:“昨晚來協偷偷上山來告訴我,說洋妖已經把戰壕挖到宗山腳下,準備向我們發起最後的攻擊。他說宗山肯定守不住,要我們早作準備。”
“那麽,我就更不能走了。”阿旺喜饒像是決定了什麽似的,“在這最困難的時候,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哲林被大仲譯的至誠感動了,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大仲譯的手,然後搖搖頭,近乎懇求地傾吐著發自他內心的話:
“大仲譯,您不能留在這裏,您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
“還有什麽事情比保衛宗山更重要?”
“保衛佛爺,保衛佛爺呀!”因為激動,哲林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阿旺喜饒並不說話,而是把另外一隻手搭在哲林的手背上,仿佛是一副鎮靜劑,止住了哲林的激動。
哲林向阿旺喜饒跟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
“一旦江孜失守,拉薩就危險了,佛爺的安危,您能不管?您是佛爺身邊最得力的人,您的話佛爺肯聽。有句話,不知我該不該講……”
“還有什麽不該講的?”
哲林想了想,沒說話,握著阿旺喜饒的手鬆開了。
阿旺喜饒用熱切期待的目光看著哲林,好像在催促他:快說吧。
哲林終於鼓起了勇氣,把最不便講的話講了出來:
“如果拉薩一旦……”哲林不願說出“失陷”這樣不吉的話,“一旦拉薩有什麽情況,您就保護著佛爺趕快離開拉薩吧!”
“啊?”阿旺喜饒確實沒有想到哲林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有些驚愕,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洋妖頭子榮赫鵬不是指名要與佛爺親自談判嗎?如果他們打到拉薩,佛爺落到那些魔鬼手裏,會受到怎樣的折磨和侮辱啊!”
“離開拉薩,去哪裏?”阿旺喜饒已經恢複了常態,覺得哲林的話不無道理。
“到內地,上京城,去見皇上和皇太後,請皇上發兵。”看來哲林對達賴離開拉薩這件事情,早已有過周密的考慮,雖然他對朝廷的官員們已經失去了信心,卻依然對皇上抱有希望。他加重語氣說:“西藏畢竟是中國的土地,我們是皇上的臣民,他不能不管我們呀!”
阿旺喜饒點了點頭:“聽說北京、上海、成都等地的漢族同胞,都在舉行集會,發表演講,報上也寫了許多文章,譴責英軍入侵,要求朝廷派兵援助我們,保衛大清江山。民心如此,要是佛爺再親自到京城去見皇上、皇太後,說不定事情真的會有轉機。”
“就這麽定了吧,今晚我就派人送你們下山,盡快回拉薩去。”
“這……”阿旺喜饒雖然被哲林說得動了心,但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宗山,而宗山正麵臨著危險,他就不免有些猶豫了。
哲林果斷地說:“這時候了,您還猶豫什麽?您不走,其他人就更不會走。你們不向佛爺把情況稟報清楚,佛爺也下不了決心。這話隻能由您講,您在佛爺身邊。您的話,他還是會考慮的。為了佛爺的尊嚴,為了西藏民族的尊嚴,為了僧俗百姓長久的利益,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宗山。”
阿旺喜饒看著哲林代本,下定了決心,但他仍然覺得有些放心不下:“這裏的事……”
“一切由我負責。”哲林又想起了被關押的三位噶倫,“我看是不是向佛爺稟報,請佛爺開恩,把夏紮等三位噶倫放了。他們怕洋妖,不敢和洋妖打仗,可也沒有投靠洋妖、喪失氣節的劣跡。大敵當前,長期把他們關押起來,恐怕也於大局不利。”
“對。”阿旺喜饒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請您稟報佛爺,宗山上的軍民,寧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絕不會給佛爺丟臉,給西藏民族丟臉。我們知道,民族的氣節比金子還寶貴。”哲林伸出手,緊緊握住阿旺喜饒的手腕:
“佛爺的安危,就拜托給您了。”
阿旺喜饒伸出左手,反過來握住哲林的手腕:“請代本放心,請宗山和白居寺的僧俗百姓放心,我舍出這條命來,一定要保護好佛爺。”
7月1日以後,英軍對宗山的炮擊日益猛烈。他們把炮兵陣地從江洛林卡往前推進,到了離古堡正麵最近的距離,敵人的炮火更猛,更準。而宗山上的幾門炮,還是川軍留下的,拿來打冤家,嚇唬老百姓還有點兒用,拿來對付洋妖,就不管用了。劉長壽和幾個漢兵、藏軍守在炮台上,打了幾炮,結果炮彈全落在山腳,非但對英軍毫毛未損,反倒傷了自己人,氣得劉長壽大罵狗官。
3日下午,英軍的又一次猛烈炮擊,幾乎把所有的暗道全炸毀了,水井上的土房也被炸塌。
自從暗道被炸毀,人們隻好用繩子從懸崖下麵一桶一桶往上提水。
這天晚上,洛丹又帶著一些人去提水。到了懸崖上麵,格來說:“我下去。”
小朗傑也搶上前來:“我去。”
“你們誰也別爭,今天該我去。”仁賽拿起牛毛繩子就往自己腰上係。格來、小朗傑和幾個青年都爭著要下去。仁賽把繩子的一頭緊緊抓在手裏:“格來哥哥和朗傑已經去過多次了,今天該我去,你們下次去吧。”
格來和朗傑等人還要爭著去,仁賽抓著繩子不放,誰也不讓誰。洛丹怕耽誤時間,就勸大家:
“就讓仁賽先去吧。”又囑咐仁賽:“小心點兒,我們一搖鈴,就趕緊上來。”
懸崖有幾十丈高,非常陡峭,站在石崖上往下看,會令人頭暈目眩。好在是晚上,加上急需飲水,人們就顧不上危險了。
格來他們抓著繩子,慢慢地把仁賽往下放,終於,繩子不動了。過了一會兒,繩子又猛地一動,這是表示水已經打滿,可以提上去了。
水桶在空中搖晃,撞擊著石壁,不時濺出些水來,拉到山上時,隻剩半桶了。
這回,是兩根繩子吊著兩隻水桶一齊放下去的,提上來,合在一起才夠一桶。
洛丹見這樣速度太慢,到天亮也打不了幾桶,山上已有不少人因嚴重缺水而昏死過去,就說:“你們再去找幾根繩子,多下去幾個人打水,可以從幾處往上提,這樣,就不用等了。”
話音剛落,英軍的大炮又響了。過去英軍都是白天打炮,今天,卻突然在晚上打起來了。洛丹趕緊招呼:“快躲進來。”
大家立即隱蔽到石牆後麵,隻有仁賽來不及上來。人們的心就像吊在半空中的水桶直打晃,特別是洛丹,心情更為緊張。英軍朝他們這個方向打了一陣炮後,又往別處打,趁這個空隙,洛丹趕緊帶著格來等人來到懸崖邊上,搖動了係有銅鈴的繩子,接著,又去拉拴著仁賽的繩子。還好,繩子沒有斷。他們使勁往上拉,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仁賽拉上來。
要是在平時,仁賽會像猴子一樣靈巧,隻要上麵一拉,他就會順勢往上爬,比誰都上得快。可是今天卻非常吃力,這繩子顯得特別重,費老大的勁兒,才能往上拉一點兒。繩子在一節一節往上提,洛丹的心卻在一點兒一點兒往下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終於,仁賽被拉了上來。人們再一看,頓時被嚇住了。隻見仁賽渾身是血,臉上、手上全被碰破了,可雙手卻緊緊地捂著肚子。
洛丹一邊吩咐人快去請藏醫,一邊把仁賽緊緊地抱在懷裏。仁賽的胸部、肩膀和大腿都被彈片炸傷了,臉上身上全是血。洛丹見他使勁捂著肚子,以為他的肚子也受了傷。剛要把他的手拿開,仁賽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因為流血過多,仁賽的臉色慘白,那充滿孩子氣的臉,顯得異常疲倦勞累。他睜開微腫的眼皮,星光下,隱隱約約看見老阿爸那親切慈祥的麵容,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吃力地說:“水!”
洛丹以為他要喝水,立即吩咐旁邊的人:“快拿水來!”
仁賽輕輕地搖了搖頭,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洛丹這才注意到仁賽的懷裏有個東西,拿出來一看,是個銅水壺,是經堂裏給菩薩倒淨水用的。裏麵還有半壺水。壺嘴上碰破了一個小洞,從那裏已經滲入了仁賽的鮮血。
仁賽動了動身子,想要坐起來。洛丹趕緊把手腕抬高一些,讓仁賽的頭靠在自己肩頭,曲妮又忙從後麵托住。
“阿爸,這水,是我特意給您拿來的。”仁賽望著洛丹,費力地說著。
洛丹的心頭一熱,深陷的眼窩裏充滿淚水,聲音也有些發顫:“好!好!孩子,你好好休息一會兒,藏醫馬上就會來的。”
仁賽好像沒有聽見阿爸的話,他看著壺裏帶血的水,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輕輕地說:“多有意思啊!各民族的習慣,有好多地方不一樣,我們把白色作為吉祥的象征,潔白的哈達,潔白的牛奶,潔白的羊群,還有潔白的雪山,潔白的雲彩……可劉大叔說,漢族兄弟喜歡紅顏色,紅花,紅對聯,紅頭繩,結婚要吃紅棗,生小孩要吃紅蛋……”仁賽喘息著,忽然轉過頭問洛丹:“漢族兄弟不會忘記我們吧?”
曲妮轉到仁賽的前麵,眼裏噙著淚花:“哲林代本說,各族兄弟絕不會忘記我們,他們一定會來幫助我們,你就放心吧。快別說了,好好躺著。”
仁賽看著曲妮,笑了:“打敗了洋妖,你們就要結婚吧?真可惜呀,我喝不著你們的喜酒了,我……我這就要到拉丁代本和諾布兄弟那裏去了,曲妮姐姐,到時候,別,別忘了給我敬,敬上三杯紅酒……”仁賽說著,又聳了聳鼻子,做了個怪相,頭一歪,倒在洛丹的懷裏,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淘氣的樣子。
生命的火花熄滅了。仁賽去了,幹裂著嘴唇離去了,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他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水,就去了。
“仁賽!仁賽!”曲妮大聲呼喊著,見仁賽不回答,一下子撲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洛丹把自己那飽經戰火硝煙熏染、皺紋縱橫的臉緊緊貼在小仁賽的臉上,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格來雙手緊緊抱著那個銅壺,右腿跪在地上,左腿半蹲著。他的眼睛裏沒有淚水,隻有仇恨的怒火,上牙緊緊咬著下嘴唇,默默起誓:“小兄弟,你放心去吧,到拉丁代本和諾布兄弟那裏去,哥哥一定為你,為你們大家報仇,報仇!”
朗傑猛然撲向仁賽:“仁賽哥哥,你別走,別走哇,諾布哥哥已經去了,你也要去了,我,我怎麽辦啊?”
小朗傑悲痛欲絕,想當初,諾布、仁賽和他,小哥仨站在一起比高低,練槍法,白天同吃同行,晚上同止同息。到如今,哥仨去了兩個,叫他怎能不傷心,不悲痛?兩位老人把朗傑扶起來,勸慰他。
兩個年長的喇嘛跪在岩石上,雙手合十,默默地為這個可愛的小孩子祈禱。
朗傑不哭了,也不喊了。他慢慢地跪下去,咬著帶血的嘴唇,神情莊重,他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他的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來,但大家懂得了他的意思:
讓仁賽的靈魂升天;
讓殺害仁賽的洋妖們下地獄;
他的心永遠和仁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