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惡狼脖上掛經幡,
往盜賊手裏送供品。
駐藏大臣有泰半躺半臥地斜倚在烏木床上,燒鴉片的燈在一旁閃著黃火。一團團煙霧接連不斷地從有泰的嘴裏噴出,不大一會兒,就把有泰罩住了。
來藏後,有泰抱煙槍的時間比在京城時多多了。而且,不再是為欣賞他這套精美華貴的煙具,因為,他已經失去了這樣的雅興。他吸煙,更多的是為了消磨這單調、枯燥、難熬的時光。在西藏,沒有戲園子,沒有飯莊,沒有酒樓,沒有賭場,沒有煙館,也沒有妓院。總之,一個可供三爺消遣的地方也沒有。三爺每天能看到的,不是藏人要求朝廷派兵的公稟文書,就是朝廷催問他與英夷會談的詰責函件。每天聽到的,不是那些自動聚集在一起的藏民們憤怒的呼喊聲,就是達賴喇嘛和噶廈派來要他盡快派兵的官員們喋喋不休的吵鬧聲。對這些既簡單又複雜的公務,有泰煩透了。煩躁之時,煙槍,就成為他的最佳夥伴。
有泰不再愛惜他的那雙原本保養得很好的手,為期不算太長的燒煙經曆,使他的那雙手竟和他的那張臉的顏色變得十分相似,隻是還沒有變得那麽枯槁。他忽然體會到了抽煙的好處,每當吸到一定量的時候,不僅忘掉了一切煩惱,還會產生一種幻覺。他的如花似玉的兩個姨太太會笑盈盈地從煙霧中走出來,給他捶捶背,捏捏渾身發酸的地方,給他……
京城裏傳著這樣一副對子:無法無天無二鬼,有文有豔有三爺。且不說吳二鬼係何許人也,這對子的下聯,說的便是有泰,有三爺和他的兩個姨太太玉文及玉豔。
人如其名,二姨太玉文是個落魄秀才的妹妹,雖然家道衰敗,卻也是書香門第,雖沒有專門請先生教授,耳濡目染,卻也無師自通,在文墨上比一般女子要強得多。人也長得纖細靈巧,嫋嫋婷婷。雖然體弱,倒也無甚大病,那弱不禁風的姿態,倒在無形中給她增加了幾分風韻。更為可貴的是,玉文說起話來,頗能咬文嚼字,有時甚至能把有泰難倒。所以,有泰在讀書、作畫、賦閑詩時,她便成為有三爺最得力的參謀。玉文不僅能給三爺鋪紙研墨,還能替三爺作出一句半句詩文,有時,在三爺作的山石畫上再畫上一兩株花花草草,布局倒也合理,甚至可以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
三姨太玉豔以她的嬌豔而聞名京城。玉豔原本是個戲班子的末流旦角,別人看戲不是來聽她唱,而是來看她的臉蛋,戲唱得不好,長著個漂亮臉蛋也能招來些看官。因為這,有三爺替她贖身子時額外多破費了不少銀兩。玉豔雖不能識文斷字,卻以她特有的方式博得了有三爺的寵愛。因為她長得美,個子不高不矮,腰身不胖不瘦,皮膚又白又嫩,高鼻梁,大眼睛,柳葉眉,一笑倆酒窩。有泰最怕的就是她的笑,玉豔一笑,有三爺就心裏發癢,恨不得馬上摟過來才是。總之,玉豔身上的一切器官都長得那麽合適。不僅如此,她也很會打扮自己,衣服總是穿得那麽合體,能使她的風韻充分地顯露出來。不要說男人喜歡她,就是女人,也不能不驚歎她的豔美,自愧相形見絀。然而羨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有泰的正室夫人就是既羨慕又嫉妒者之一。
正室夫人並非不美,亦粗通文墨,且家道殷實。有泰也確實曾和她恩愛過幾年,怎奈時光如流水,春去花落,雖還未到人老珠黃之境地,卻也眼角魚尾紋起,青絲漸添白霜了。風流的有三爺另有新歡,自然不再顧念他的結發妻子。正室夫人雖不甘心失寵,卻也無可奈何。已值盛年的女人,哪裏經得起寂寞的折磨,可又不能像男人那樣隨意尋覓新歡,百無聊賴的正室夫人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件打發時光的正經事――替有泰管家,成為名副其實的管家奶奶。每天忙忙碌碌,倒也自得其樂。大商人家出身的大奶奶對管家並不陌生,原來隻是不願管,現在管起來,實在也不費什麽力氣,一切吃穿用度倒也安排得妥妥帖帖,隻是對兩位姨太太的用度很能計算,但又礙著三爺的麵,不能摳得太緊。所以,兩位姨太太心裏恨她,表麵上又不敢太得罪了她。因此,合府上下,大家倒也能相安無事地過日子。
此次來藏,原本是皇恩浩蕩,破例擢升。在皇家本不算件大事,但是在有府,卻鬧得雞犬不寧。行期緊迫,忙亂一些是自然的事,然而使有府不寧的事不是有三爺的赴任,而是隨行夫人的選擇。三個正、偏室夫人爭先恐後地要跟有三爺去西藏,各有自己的理由,而且都很充分,幾乎是不容置疑的。有泰任她們去吵,他自有主張。這是有三爺的特點,凡事隻要他拿定主意,任你吵翻了天,他也不會隨意改弦更張。大太太要管家,要照應內外事務,自然不便離開,況且,他也不願帶著個老太婆上任。二姨太生得嬌弱纖細,雖然寵愛,也不便隨行,因為山高水遠,怕這纖弱女子經受不住。隻有三姨太玉豔最宜隨行,玉豔身體好,又討人喜歡,有三爺離不開她。可老天偏不作美,臨行前幾天,一向身體很好的玉豔突然病倒了,上吐下瀉,還發高燒,隻幾天的工夫,把個豐滿的玉豔病得憔悴枯槁,不要說走路,連坐起來都還直喘粗氣。有三爺心疼,也不能太露。本來要玉豔隨行,還有個難言的用意。玉豔恃寵,一向不把大奶奶放在眼裏,雖然表麵上還沒有太讓大奶奶過不去的地方,可也不如玉文那樣會周旋。因此,有泰要帶她去,原也是怕她留在家裏受委屈。這下走不成了,有三爺心裏焦急,表麵上卻裝得滿不在乎。大奶奶心裏高興,也不好喜形於色。暗地裏又跟三爺商量,要她自己跟三爺赴藏。有泰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嘴上卻說,藏地山窮水惡,乃不毛之鄉,大奶奶是受不了這等辛苦的,還是在家好好照料內外的好。大奶奶見隨行無望,也不便再說什麽,一腔的妒火卻燃得更旺,隻等有三爺出京後再施展她的手段。
有泰孤孤單單地離開了京城。開始,他還惦記著病在床上的三姨太,思念著弱不禁風的二姨太。但是,師爺不斷地給他解心寬,加之一路上,玩玩樂樂,竟把兩位姨太太拋到了腦後。
然而到西藏以後,有泰的心情隨著邊境局勢的發展變得越來越壞。到任以來,他在全心全意地施行著“釜底抽薪”的計策,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如派何知府到邊境強令拉丁代本與英軍會談,英軍到達江孜之前撤回了駐守江孜的川軍等等,無一不是為了“使其敗”。正因為如此,才惹惱了當今的“雪域一神”,致使佛爺作出更換四個噶倫、發布征兵動員令這樣重大的決定,也沒有同他商量一下。有泰,像一塊破抹布,被藏人拋在一邊。漸漸地,沒有人再向他稟報什麽,也沒有人再向他請示什麽,甚至那些在門前鬧事的老百姓,不知什麽時候也都沒了蹤影。
石獅子衙門前變得寧靜了,寧靜得有些冷寂。衛兵們也鬆心了,他們不再擔心會有什麽人闖進去,也不必為有三爺的責罵而畏懼,沒有人再來安班大人的衙門,甚至連滿街亂跑的狗也不到這裏了。門口,隻剩下那對孤零零的石獅子。
衙門口的喧囂使有泰煩躁,甚至惱怒,然而畢竟還有人聲,使有泰感覺周圍有人存在。衙門口的冷寂,卻使有泰更感不安,心裏像是沒了底,相比之下,他覺得還是有人的好,還是生活在人中間的好,也表明駐藏大臣的存在。他知道,達賴喇嘛的征兵動員令,像塊磁石一樣,把藏人的心都吸在一起了。能上前線的藏人紛紛上前線去了,不能上前線的,也在為前線的人們忙碌著,沒有人再到石獅子衙門來,做那些徒勞的請願。人們似乎忘記了石獅子衙門的存在,忘記了有泰的存在,堂堂皇皇的欽差竟然被人遺忘了。有三爺第一次嚐到了被人遺忘的滋味。
有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他憤怒,卻無處發泄。現在他希望藏軍失敗,而且一敗塗地才好,隻有這樣,達賴喇嘛才能承認同英國人開戰是失策的愚蠢的舉動,是以卵擊石,是不明事理,是不識時務。也隻有這樣,達賴才能相信他有泰的話是對的,隻有談判,才是解決邊界糾紛的惟一出路。和洋人打仗,不要說西藏的武器如此原始,如此低劣,即便是裝備堪稱精良的清兵也還打不過洋人呢,當年英法聯軍才進京三千多人,就燒了圓明園,連皇上、皇太後也跑到外地去了。可英國遠征軍,卻有上萬人馬,單這人數,就夠嚇人的了。何況他們還有更嚇人的洋槍、洋炮呢。
可是,達賴喇嘛偏不聽從他的勸導,執意要和英國人開戰。還有那些三大寺的喇嘛,那些自己背著刀、槍、弓箭的老百姓,那股蠻勁,簡直不可理喻,真是一群頑梗不化的刁民。有泰在等待著,與其說是等待,不如說是盼望著,盼望著從前線傳來藏軍失敗的消息。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等到的是藏軍收複宗山的捷報。消息傳來,有泰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懷疑這消息的真實性。但是,藏軍畢竟收複了宗山,帶著洋槍、洋炮的英國人,居然被火槍、土炮趕出了宗山,這真讓人不可理解,不可思議,莫非真是那藏人稱作護身結的紅布條發生了奇異的作用,真有什麽護法神在保佑這些藏人刀槍不入?如果達賴喇嘛的咒術真的如此厲害,那他有泰一定會有大災大難了。因為,他得罪了佛爺,達賴喇嘛會用咒術來詛咒他。也許,佛爺正在詛咒自己哩!要不,怎麽老覺得心神不安呢?
心神不安的有泰,在當天的日記上隻留下這樣兩句話:
奇峰出雲複入雲,
招邀欲逐雲中君。
沒有人能講清這沒頭沒腦的兩句話的含義,也沒人考證這兩句是有泰自己的感慨呢,還是借來什麽人的手筆,以抒發自己的情懷。連有泰自己也很難確切地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戰局發生了急劇變化,英夷派來了大批援軍,江孜危在旦夕。這時的有泰,又感到恐懼和驚慌,他害怕藏軍吃敗仗。他希望藏軍能頂住,不讓英夷再往前進。但是,這可能嗎?會出現這樣的奇跡嗎?
“三爺!”師爺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打斷了有泰的思緒。
“哦,什麽事?”有泰揉了揉眼睛。
“宇妥噶倫和大仲譯阿旺喜饒求見!”師爺聲音不高,因為有三爺討厭大吵大嚷。
“什麽?噶倫?什麽噶倫,他達賴自己委任的噶倫,我還沒有同意呢,朝廷更不知道這回事,這是不能算數的。”有泰一骨碌從床上坐起,扔掉了那早已熄了火的煙槍。
“三爺,他們在等著見您。”師爺的聲音仍然很低。
“哦,那,他們有什麽事?”有泰忽然覺得自己對師爺說那些話是很可笑的。
“好像是什麽談判的事。”這位書啟師爺對有三爺的飯食起居頗為關注,而對三爺的公務就顯得不那麽了解了。
“讓他們等著。”
師爺出去了。有泰慢慢地站起身來,非常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他知道達賴和噶廈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了,這時來拜見,一定是有求於我。日記上似詩非詩的兩行字忽然產生了實在的意義,也許這就是“招邀欲逐雲中君”吧。有泰心裏一陣高興,他達賴喇嘛畢竟還是找上門來了,一定是要他有泰“複入雲”,要他出麵來挽救這危急的局麵,停止抵抗,和英國人談判議和。但是,這次一定得擺出個姿態,讓他達賴喇嘛也嚐嚐遭人冷落的滋味。另外,他也想好好和這兩個達賴喇嘛的寵臣談談,借此機會教訓教訓他們,也好發泄一下鬱積已久的憤懣。
有泰用絲絹輕輕沾了一下嘴唇,又捋了捋胡須,在隨身的淡藍色絲棉袍上又罩了一件黑色暗花錦緞麵的狐皮小襖,這身打扮既隨便又顯得很莊重。有泰在穿衣鏡前照了照,滿意地從他的書房兼臥室中走了出去。
大仲譯阿旺喜饒端坐在一把中式太師椅上,宇妥噶倫則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因為是在室內,宇妥沒有戴帽子,頭發從根部攏起,一直到頭頂,挽成一鬏,中間係著一個純金的叫“呷烏”的護身符,小巧精致,十分好看,耳朵上掛著一串蔥綠色寶石串成的耳墜。這兩件飾物表明了他的身份,隻有噶倫以上的官員才能佩戴這種裝飾品。
在達賴喇嘛新委任的四個噶倫中,宇妥是屬於精明強幹,卻又不夠老練的一個。他口齒伶俐,思維敏捷,能夠很準確地理解對方談話的含義,也善於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有時,一些尚未成熟的想法,他也會急不可待地表達出來,往往在說話的過程中,他的想法會逐漸變得明確和完善。熟悉宇妥的人,常常能根據他說話的速度來判斷他的意見是否成熟。凡經過深思熟慮的意見,他說話的速度是又快又急,而且語氣十分肯定,不容置疑。凡是他發表還沒有想透,卻又急不可待地說出的意見時,說話的速度就變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想,語氣也不是那麽肯定。但是,往往有這樣的情況:這些不十分肯定的意見,卻能給人以啟示,經過集思廣益,使之趨於明確和完善。
達賴喇嘛正是看中了他的機敏和才智,且又是積極的主戰派,才委任他做了代理噶倫。達賴之所以在噶倫前麵加上“代理”兩個字,是由於這一任命,尚未得到駐藏大臣的認可,更未得到朝廷的恩準。他認為,有了這兩個字,以後進退都主動,可以減少很多麻煩。
宇妥焦急地踱著步子,長長的耳墜也在肩膀上晃來蕩去,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華貴。宇妥不時地看看阿旺喜饒,阿旺喜饒靜靜地坐著,兩隻手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合在一起,不時地搓著,揉著,像是要把什麽東西搓細揉碎。隻有在這一瞬間,阿旺喜饒的眼睛中才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這當然也是一種不耐煩的表現,不過不像宇妥那樣外露,顯得要沉穩一些。
有泰終於出來了,挺胸抬頭,邁著四方步,來到宇妥他們等候的客廳時,並不看宇妥和阿旺喜饒,隻是低低地吩咐了一聲:
“倒茶。”
“有了。安班大人,我們是奉了佛爺的旨意來的。”宇妥快人快語,急忙地把達賴喇嘛的一封函件呈給有泰:
“這是佛爺給朝廷的奏折,煩請安班大人代為轉奏。”
“什麽事啊?”有泰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
“佛爺派我們到江孜去和英夷談判,同時請安班大人上奏皇上、太後,懇請朝廷迅即發兵援藏,以解江孜之危。”阿旺喜饒盡量把話說得緩和些,客氣些。
“派兵,我已經說過多次,不要說目前朝廷無兵可派,就是有兵,隻怕也來不及了……”有泰拉長了腔調,慢悠悠地說。
宇妥打斷了他的話:“要從內地調兵,確有困難,但川兵入藏,完全來得及。況且我們還能夠抵擋一陣兒。”
“安班大人,大敵當前,全藏僧俗百姓都希望您能為我們想想,不打敗洋妖,不趕走洋妖,不僅僧俗百姓沒法過和平安寧的日子,天朝的疆土也難以保衛,大片國土將淪於洋妖之手。您身為朝廷命臣,負有保衛國土,保護百姓的重任,您就是不替百姓著想,也應該替朝廷著想,朝廷的臉麵還是要的吧。”他接著說。阿旺喜饒的臉漲紅了,心情有些激動。他確實想以真誠的態度,懇切的言辭,打動一下安班大人那鐵石一樣冰冷的心,熱誠希望他能改變態度,支持藏族軍民的抗妖鬥爭。
“就是不替朝廷著想,也該為您個人想想,想想您到西藏後,究竟為藏族百姓盡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做了多少事!當您離開這塊土地的時候,能給西藏人民留下點兒什麽值得紀念的東西呢?您是蒙古人,兩江總督裕謙裕謙(1793―1841年),博羅忒氏,蒙古鑲黃旗人,字魯山,原名裕泰,嘉慶進士,1840年8月署理兩江總督。1841年2月,受命代替伊裏布為欽差大臣(伊裏布回兩江總督本任)。他支持林則徐抗戰,反對伊裏布、琦善的投降活動。1841年5月,他揭發伊裏布及其家人張喜和受英軍禮品,清廷將伊裏布調京審訊(後將伊裏布革職,發往軍台效力),命裕謙為兩江總督,仍為欽差大臣,督辦浙江軍務。也是蒙古人,他是欽差大臣,您也是欽差大臣,裕大人能夠支持林大人禁絕鴉片,親率鎮海人民保衛國土,抗擊洋妖,您為什麽不能率領我們西藏人民抗擊洋妖呢?!”
有泰的心真的動了一下,不過僅一下而已。在曆史上,我們蒙古人當中的英雄豪傑數不勝數,裕謙,裕謙又算得了什麽,最後還不是因為打不過英國人,投江自盡了。要我學他,我才不幹呢,我沒有那麽愚蠢!這個念頭一出現,有泰不禁有些惱怒,本來是要教訓教訓他們,反倒被他們教訓了一頓,這成何體統?有泰把臉一沉:
“不要說了,你們可以去談判,至於發兵,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宇妥霍地站起來,拉著阿旺喜饒就要往外走。阿旺喜饒的憤怒一點兒不亞於宇妥,但是,他並沒有馬上離去,深沉地說:“安班大人,該說的,我們都說了,至於怎麽辦,請您考慮。不過我想鬥膽進言,您身為朝廷重臣,又世受皇恩,所作所為,上應不辜負朝廷的恩典,下應對得起藏族百姓。”
“師爺,送客!”
有泰的耐心似乎也很有限,他不願意再聽到阿旺喜饒那近似於教訓他的口氣,不願意再看到宇妥那張本來方正卻被憤怒扭歪了的臉。
有泰完全想錯了,達賴喇嘛並沒有回心轉意,停止抵抗,更沒有請他有泰來收拾殘局,而是請他,與其說是請他,不如說是命令他向朝廷求援,以作後盾。有泰頹然地坐在太師椅上,拿起了達賴喇嘛給朝廷的奏折。這是向朝廷奏明戰事,請求援兵的奏折,其中言明江孜的英軍又增加兵力,還增加了許多大炮、機槍,江孜軍民一直在全力奮戰,但終因武器不精,軍隊有限,亟待救援,現在噶廈已經無兵可派,武器一時也造不出來,請皇上速速派兵進藏,以抗擊英軍,否則……
有泰並不想繼續看下去,隻覺得渾身無力,回到臥室,重重地躺在床上,他又一次後悔了,後悔這次的西藏之行。臨行前,玉豔病了,自己為什麽不病呢,如果自己也病了,豈不就可以抱病出缺了嗎?但是,他偏偏沒有病,祖宗雖然沒有能傳給他蒙古人特有的勇敢精神和豪邁氣魄,卻把強健的體質傳給了他。有泰從不生病,甚至連頭疼腦熱的小病都少有,這是人所共知的。所以有泰連謊稱有病的可能都沒有。
有泰猛地抓過煙槍,以最快的速度燒好一個煙泡,貪婪地吮吸著,一切都那麽不如意,渾身的骨頭也酸疼得要命,要是在家裏,三姨太最會給他捏腿捶腰了,可現在……他又想起了三姨太。家裏來了幾封信,有大奶奶寫的,有二姨太玉文寫的,惟獨玉豔不能書寫,見不到她的身影,連她的字也看不到。而最使有泰放心不下的是大奶奶的信中隻字未提玉豔,二姨太的信中也隻是略略提到玉豔的身子一直不爽,時病時好,倒是寫了不少如何思念三爺,切盼速速辦完邊界事宜,早日回京一類的話。也不知玉豔到底怎麽樣了?
有泰又猛吸了兩口煙,吐出一大口雲霧般的煙圈,頓時,他又把自己埋在了煙霧之中。恍惚間,有泰忽然見一女子,向他深施一禮,那粉麵桃花的臉,這不是玉豔嗎?有泰心中一喜:
“玉豔,你好了,怎麽也到這裏來了?”
“回三爺,妾非追隨三爺,而是向三爺辭行來了。”
“辭行?你要去哪兒?”
“妾要回家侍奉父母雙親。”
“你父母不是早就過世了嗎?”
“三爺休要胡說,父母雙親都在老家,早就盼著妾身歸去。隻是妾戀三爺恩愛,不忍歸去。如今三爺遠離京城,大奶奶操持內外,並不把妾當人看待,二姨奶奶雖有憐恤之意,卻也做不了主,既然有府不容妾身,隻好歸去,隻是念及三爺的恩愛,特來一別。”
“玉豔,你,你不能去,我,我不讓你走!”
“妾身主意已定,萬難挽回,還望三爺多多保重,早成大業,速返京城才是。”
說罷,深施一禮,轉身就走。
“玉豔,玉豔……”有泰大聲叫著,上去想抓住玉豔豐腴的臂膀,卻不料把師爺的手抓住了。
師爺手裏拿著一封家書:“三爺,三爺,三姨奶奶在京城呢。您看,二姨奶奶又來信了。”說罷,遞上書信。
有泰揉了揉眼睛,四下裏張望著,哪裏有什麽玉豔,眼前隻有師爺。心想,也許是自己想玉豔想得太厲害,竟然在大白天做起夢來了。見師爺正直瞪瞪地看著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不要多嘴,你下去吧。”有泰接過信,斥退了師爺。
有泰並不急著看信,他還在想著剛才那似夢非夢、似真又不真的幻境。
是的,孤獨中的有泰想家了,不僅想玉豔,也想玉文,連他不太喜歡的大奶奶這時也感到有幾分好處,不覺思念起來。
有泰慢騰騰地拿出信,默默地看著,信寫得很長,玉文那娟秀的小字很有點兒像有泰的字體,隻是比有泰的字缺乏力度。看著看著,有泰停住了,他慢慢放下信紙,閉上眼睛。突然,這個從不知眼淚為何物的有三爺的眼睛裏,滾出了兩顆豆大的淚珠,隻有兩顆,慢慢地,順著腮邊,流進了嘴角。
原來眼淚是鹹的,有泰顧不上用絲絹去揩臉上的淚痕,卻細細地品嚐起眼淚的味道來了。
眼淚是鹹的,還有點兒澀,還有什麽呢?有三爺還想細品,嘴裏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味道,而眼淚也再沒有流出來。
有泰哭了,平生第一次流下了兩滴眼淚,與其說是為失去愛妾而悲哀,還不如說是為自己的處境而傷心。
玉豔死了,玉文回娘家去了,隻剩下大奶奶一個人,像有泰一樣,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大奶奶畢竟是在京城裏,人熟地熟,他有泰呢,身在藏地,且又處於十分難堪的境地。皇上派他到藏地來的主要任務是與英國人談判議和,解決邊界糾紛,而藏人卻根本不聽他的話,由開始的激烈反對到目前的漠然相待。朝廷不斷地催促他早日與英人會談,藏人則對他不理不睬。使得精明的有泰隻剩下搖頭歎氣的分,對藏事竟是無能為力,一籌莫展。盡管他一再上奏朝廷,申明他的困難處境,無奈朝廷並不理解他的苦衷,隻是一味地催他。有泰無法,隻有終日裏抱著煙槍解悶,連光顧馬廄的次數都在減少。特別是剛才宇妥噶倫、阿旺喜饒的到來和二姨太玉文的信,更使有泰心如槁木一般了。有泰惱怒,傷心,更覺心灰意懶,他不想再做什麽,就這樣,靜靜地躺著,躺到離任,躺到老,躺到死。
師爺又一次走進有泰的臥室,手裏拿著一隻西式大信封,心裏惴惴不安,也不知道今天怎麽這麽多的事,這麽多的信,比以往十天內的事還要多。
見三爺神情恍惚,臉上隱隱約約地還帶著淚痕,這可是稀奇事,一直在有府當差的師爺還從來沒見過三爺落淚呢。這一下,倒把師爺難住了,不知二姨太信中說了些什麽,府上出了什麽禍事,害得三爺如此傷心。不僅傷心,而且神情黯淡,怔怔地不知在想什麽。師爺進退兩難,想把信遞上去吧,怕遭三爺責罵;若不遞呢,耽誤了事,自己吃罪不起。
師爺正在躊躇,有泰看見了他:
“又來幹什麽?”
這突然的一聲,把師爺嚇了一跳,忙將手中書信奉上:
“英國人來信了。”
“你說什麽?”有泰一把奪過師爺手中的信,急不可待地拆開了。這是榮赫鵬的複信,語言很華麗,委婉中透著強硬,意思很明確,言明不久他就要到拉薩來,同駐藏大臣,同達賴喇嘛直接會談,以便徹底解決問題,別的什麽也沒有講。
怎麽辦?
怎麽辦?
英國人真的要打到拉薩來了!
“?”,“!”不斷地在有泰的腦子裏變來變去。英國人遠在邊界的時候,他曾希望英國人能攻進拉薩,教訓一下頑梗不化的藏民;當英國人真的要進拉薩時,有泰又感到憂慮和害怕。
並不是有泰想起了藏族同胞的苦難,也不是意識到保衛疆土乃駐藏大臣義不容辭的責任。有泰做事,是無需替別人考慮的。他是在想他自己,想他自己的處境,自己的利益。他深深懂得,英國人打進拉薩,對他有泰並無好處。不僅會引起藏族百姓更強烈的憤怒和反抗,朝廷也會責怪他無能,致使英人長驅直入。邊界糾紛延續了多少年,駐藏大臣換了若幹任,無論是精明的,還是昏聵的,與洋人打過交道的,還是沒有打過交道的,反正洋人一直在邊界,並沒有一兵一卒進入西藏腹地,更不要說拉薩了。如果在他有泰任期之內,英國人打進來了,打到被藏民稱作聖地的拉薩,那,那將被後人恥笑千年。我會成為失地萬裏,喪權辱國的千古罪人。
有泰這回是真的著急了,他要製止英夷進拉薩,起碼,他要努力這樣做。可是,怎麽辦呢?有泰手裏無兵無馬,就是有兵馬,也絕對打不過英國人,這是他一貫的看法。
有泰決定給英軍頭目榮赫鵬寫一封信,給朝廷上一道奏折,與達賴喇嘛的這道奏折一起呈報上去。對,就這麽辦。主意一定,有泰扔下煙槍,一骨碌爬起來,坐在書案前,揮毫疾書。
給榮赫鵬的信寫好了,並沒費很大的勁兒。但是,給朝廷的奏折就頗費斟酌了。這是有泰最頭疼,最不願意而又非做不可的事,奏折既要寫明藏事,開脫自己,又要指責藏政府和達賴喇嘛不明事理,不顧大局,要寫得讓朝廷知道他有泰的苦衷,現在邊界事態擴大,完全不是我有泰的過錯,而是藏人不聽他的勸阻,一味蠻幹所造成的。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有泰會毫不費力地揮筆而就。不過,有泰心中有愧,肚裏有鬼,要想把謊話編得圓滿,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有泰畢竟是有泰,況且已有前賢比照,略為思索之後,新的奏折也就很快地寫成了:
外事部王爺中堂大人鈞鑒。敬電計達左右。二十七日,英員榮赫鵬兵抵江孜約倆禮拜之期。著吾前往會議,當即議谘達賴,欲親往晤商。一麵照會英員,請其勿再前進。乃該達賴不獨不支夫馬,頑梗如故,且語言傲慢,顯違朝命,以致行期屢易,會議無時。該聞英員又由江孜進兵,轉瞬即臨前藏,該達賴尚無悔悟,悖謬多端。幸英員往來照會,篤念邦交,即令前來,不過多費唇舌。而借以收回事權,亦覺有益。泰撫此蠢愚,計窮智盡。惟力籌善後,或保將來。所有英兵臨境藏番不遵開導各情形,均先電聞。祈為轉奏。有泰叩效印。
寫完之後,有泰覺得意猶未盡,覺得應該再奏一道密折,彈劾達賴喇嘛,把戰事失利的責任全部推到達賴身上,請皇上降旨,廢黜十三世達賴喇嘛,認選新的靈童。有泰認為,這樣一來,能收一箭雙雕之效,既可討好英夷,又可在朝廷麵前推卸自己的責任。在過去寫的奏折中,已暗含著這種意思,現在就要把它寫明確。
但是,有泰覺得,還是應該先把這信和奏折送出去。怎麽送呢?
有泰靈機一動,把師爺叫了進來:
“這是給英國榮赫鵬先生的信,眼下,就你還算個明白人,就煩你跑一趟江孜吧。”
“我?”師爺有點兒害怕,他從來也沒跟洋人打過交道。
“對,就是你,讓二十名川軍護送。你不要害怕,英國人不會加害於你。”
“那,遵爺命。”師爺不敢再說什麽。
“還有,這是給朝廷的奏折,也煩請榮赫鵬先生代為轉發,他們有電台。”
“這,這合適嗎?”師爺有點兒猶豫,給朝廷的奏折怎麽能讓英國人發呢?
“不合適又有什麽辦法?如果像往常那樣,經四川電寄朝廷,就會遷延時日,貽誤大事。”
“洋夷知道了怎麽辦?”
“我們用密碼。”有泰有點兒不耐煩,他覺得師爺今天是格外的不聽話。
“我們那密碼,洋人不會知道吧?”師爺不顧有泰的不耐煩,仍舊表示擔心。
“不會,咳,現在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再晚了,英國人就進拉薩了,朝廷會怪我不早奏報。咳,我真沒有想到局勢會變得如此危急。”有泰連連歎氣,心裏又惱又恨。
師爺無話可說,唯唯諾諾地退下去,忙著準備上路了。
有泰眼見師爺出門,一P股坐在烏木椅上,他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