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狐狸多狡猾,
它的皮總是經常被出售的。
深夜,榮赫鵬的金殼表的時針和分針並在了正中間,已經是十二點鍾了。昨天向今天告別,今天向明天邁進,在此瞬間,完成了這個轉變。此時,人們大都睡去了。但是,榮赫鵬卻一絲睡意也沒有,瑪麗送來了總督署名的急電,已經是第四次了,意思都是一個,催問他什麽時候能拿下宗山,什麽時候進軍拉薩。不同的是,電報的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口氣一次比一次焦急。作為一個職業軍人,榮赫鵬深知總督署名的電報的分量。一頁頁電報紙拿在榮赫鵬手裏,猶如一塊塊鉛板,越積越厚,越來越重。
前次江孜失守,榮赫鵬懷著忐忑不安,不安中還帶著慚愧的心情前去春丕、亞東求援。然而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總督並沒有因為戰事失利而責難他,反倒不顧某些人的反對和刁難,竭盡全力地支持他,滿足了他的要求。但是,也給了他一個明確而嚴格的時間限製:入冬之前,必須結束戰事,並簽署條約。
榮赫鵬當然明白這個時間界限的含義。西藏的春季是短暫的;而冬天,冬天對於這支以亞熱帶地區為基地的遠征軍來說,是可怕的。英國的洋槍洋炮可以擊敗西藏的火槍土炮,卻不能戰勝這惡劣的氣候。如果入冬前不能結束戰事,英國遠征軍將不戰自滅。想到此,榮赫鵬心裏一陣燥熱,胸部好像被那些形同鉛板的電報壓著,使他感到呼吸困難,房子裏的氧氣似乎也不那麽充足了。他索性放下電報,踱出臥室,走到樓頂。
江洛林卡靠近年楚河,是江孜平原上最大最好的林卡之一。榮赫鵬住的這幢樓房是林卡主人用來消夏的別墅,是整個林卡中最高的建築。江孜地區的雨季尚未到來,但因冰雪消融,河水漲了許多,清澈的河水開始變得渾濁起來,還夾雜著不少冰塊。林卡裏的柳樹,吐露出鵝黃色的嫩葉,西岸的草地也已發綠,這分明告訴人們,西藏高原的夏天已經到來。夏天,是西藏高原最美好的季節。然而,這美好的季節卻是短暫的。
“哦,風啊,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突然,雪萊的《西風頌》在榮赫鵬的腦海裏一閃而過,而榮赫鵬卻捕捉到了最後一句,像是電影中的定格,這一著名的詩句,一下子定在他的腦子裏。榮赫鵬細細地咀嚼著,品味著這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冬天來了……那麽,夏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冬天,冬天,榮赫鵬一想起冬天,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一件大衣,輕輕地披在了榮赫鵬的肩頭。
“瑪麗,你先去睡吧。”榮赫鵬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她來了。
“上校,您也該休息了。”瑪麗低低的聲音裏透著溫柔。
“不,我要在這裏站一會兒。”榮赫鵬固執地搖搖頭。
瑪麗不再說話了,也並不離開,此時,她很能理解榮赫鵬的心情,希望在榮赫鵬感到孤獨、寂寞的時候,給他一些安慰。
搬兵回到帕拉村,繼而占領了江洛林卡,對宗山已經形成了月牙式包圍,榮赫鵬滿以為依靠他的新式武器和訓練有素的部隊,會一舉攻克宗山,給藏旗軍民以致命的打擊,掃清通往拉薩的道路。這不僅對他自己是個安慰,也可以給總督一個滿意的交代,更可以挽回帝國遠征軍的麵子。然而,他估計錯了。宗山,是那樣的堅固;藏族軍民,是如此的頑強,不僅使他的幾次攻擊遭到失敗,他的軍隊還常常受到襲擊。
這究竟是什麽原因?
榮赫鵬反複研讀過曆史學家約翰?西雷十九年前寫的《英國的擴張》這部書。約翰?西雷主張把英國的曆史寫成一部殖民的曆史,一部為建立和擴大帝國的戰爭史。對這個觀點,榮赫鵬是十分讚賞的。因為英國的殖民地和附屬國遍布世界各大洲,到目前為止,殖民地麵積已達九百三十多萬平方公裏,比帝國的本土要大幾十倍。這些殖民地和附屬國是怎樣成為大英的附庸的呢?當然,武裝占領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在當地建立土著雇傭兵。偌大的印度之所以能夠被比它小得多的英國所統治,正是趁大莫臥兒帝國崩潰的混亂局勢,利用各封建土邦之間的矛盾,建立了土著雇傭兵,使其成為英國人在印度進行殖民統治的主要工具。
英國要想在世界上繼續稱雄,就必須不斷擴張。然而,其他的列強,同樣也需要擴張。因此,英國在世界上稱雄的地位,受到了美國、俄國、德國、日本、法國和西班牙等國家日益嚴重的挑戰,英國的殖民地麵積開始縮小。在中國,英國是商業利益最大的國家,中英貿易總額占中國對外貿易總額的65%,這是任何一個列強所不能比擬的,也是使所有列強都饞涎欲滴的,列強們當然不甘心,五年前,美國國務卿海約翰就宣布“門戶開放”政策,主張各國按“機會均等”的原則重新劃分在華的勢力範圍,實際上是要排擠英國和其他國家的勢力,獨占中國。
因此,榮赫鵬堅決主張進兵西藏,他和總督都認為,隻要占領了西藏,英國的勢力就可以向四川、青海推進,然後順長江而下,控製中國南部。不僅使英國在華的地位得到鞏固,而且,將會取得更大的利益。而目前,正值日俄在中國東北交戰,還無力顧及中國南部,錯過了這個大好時機,等日俄戰事結束,一旦俄國人取勝,其勢力就會滲透到西藏,並迅速向中國的西南地區和長江流域擴展。如果日本人獲勝,現在還以盟國相稱的日本,那時就會翻臉,首先在沿海和長江下遊地區同英國爭奪,那時,英國在整個中國和南亞次大陸的利益都將受到嚴重威脅。
而且,這次進兵西藏,同榮赫鵬本人的前程也有著密切的關係。曾使榮赫鵬感到慚愧的是:大英帝國在全世界目前占有的九百三十多萬平方公裏的殖民地當中,沒有一平方米土地是他榮赫鵬的貢獻,這些顯赫的功績同榮赫鵬本人毫無關係。如果這次能成功地占領西藏,帝國的殖民地將突破一千萬平方公裏。一千萬平方公裏啊,多麽誘人的數字,多麽輝煌的業績,多麽令人向往的前景啊!曆史學家們將把這輝煌的勝利,用金色的大字寫入史冊,而直接完成這一偉大事業的指揮官,亦將得到無上榮譽。
還在學生時代,榮赫鵬就對那些受人敬仰的曆史人物懷著深深的崇敬。青年時代的榮赫鵬曾經幻想,自己也要在曆史上建立顯赫的功績,像自己崇拜曆史上的英雄豪傑那樣,讓後人也崇拜自己。如果進軍拉薩、占領西藏的目標能夠順利實現,青年時代的幻想,就會變成輝煌的現實。他榮赫鵬不僅將成為政治家們注目的人物,而且會成為史學家研究的對象,文學家歌頌的英雄,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人學習的楷模。但是,一旦失敗,他慘淡經營半生的事業,將付之東流,他的政治生涯也將結束。
命運啊,難道命運注定要他榮赫鵬失敗嗎?不!人人都是自己命運的設計師。每個人都在設計自己的命運。榮赫鵬為他自己設計了一個多麽燦爛的前程啊。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按照自己設計的藍圖去實施,榮赫鵬常常這樣問自己:是我不夠虔誠,還是不夠勤奮?為什麽在諸多殖民地能夠實施的計謀和策略,在西藏這塊土地上行不通呢?!
如果說江孜失守,是他的偶然失誤;武器缺,人馬少,都是他不能重占宗山的充足理由。那麽,現在呢?他人馬齊備,武器精良,彈藥充足。然而,宗山依舊不能攻克。總督不原諒他,政府裏有人乘機攻擊他無能。就是榮赫鵬自己也不能原諒他自己:我難道真的是無能之輩?
“上校,當心著涼,還是回去休息吧。”
瑪麗的聲音使榮赫鵬想起了她的存在。因為站得時間久了,榮赫鵬的腿有些發麻,但是,他仍然不願回去:
“瑪麗,你還沒走?”
“您不走,我怎麽能走?”
“那,好吧。”不知是被瑪麗的誠心感動了,還是站的時間太久了,榮赫鵬同瑪麗一起回到了臥室。
“你去休息吧。”
上校分明是在下逐客令。見榮赫鵬心緒不寧,瑪麗一時也找不出能使上校寬心的話來,就怏怏地退出了榮赫鵬的臥室。
月亮悄悄地逝去,慳吝地收起了它的光輝,大地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現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萬籟俱寂。哨兵釘有鐵釘的大皮靴,踏在堅硬結實的阿戈地上,發出很響很響的聲音。大概是有些哨兵故意加重腳步,以壯膽量吧。
突然,一聲沉悶的牛角號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一陣“咯嘿嘿!――嗚呼呼――”的喊叫聲淹沒了哨兵的皮靴聲。隨著喊聲,又響起了槍聲,哨兵被打倒了,沒有來得及放出一顆子彈。
酣睡中的英兵從夢中醒來,室外一片嘈雜,室內一團漆黑。慌忙中的英兵亂成一團。
剛剛閉上眼睛,蒙?入睡的榮赫鵬,被這突如其來的號角聲、槍聲和喊叫聲驚醒了。
“咯嘿嘿!――嗚呼呼――”多麽可怕的呐喊聲,多麽令人心驚肉跳的喧囂聲!正是這種聲音把榮赫鵬從江孜宗趕到了帕拉村;在康馬運輸站,這可怕的聲音又險些讓他喪命。一聽到這喊聲,榮赫鵬就感到六神無主。
“格林,格林!”榮赫鵬連聲叫著。
“報、報告,藏、藏蠻子進了大院。”格林慌慌張張跑了進來,顯然也是剛剛起床。
此時,榮赫鵬的方寸已亂,他忙不迭地說:“頂住,頂住。叫克拉克頂住!”
格林對上校的話很不得要領,不知他是叫克拉克在自己的營地頂住呢,還是叫克拉克來這裏保衛指揮部。
“你還站著幹什麽?快!快叫克拉克帶隊伍來保衛指揮部!”榮赫鵬吼叫著補充他的命令。
“是!”格林轉身跑了出去,正與闖進來的瑪麗撞了個滿懷。黑暗中,瑪麗也沒有看清是誰,驚叫了一聲。格林倒還沉著,認出是瑪麗,但也顧不上多和她搭話,隻說了句:“不要慌,瑪麗小姐。”就急匆匆地跑下樓去。
外邊燃起一片大火,大概離指揮部很近,火光把榮赫鵬的臥室照得通亮。瑪麗緊緊摟住榮赫鵬的胳膊:“親愛的,我們……怎……怎麽辦?”榮赫鵬隻覺得她的指尖冰涼。他輕輕推開那冰冷的手:“不要慌。”實際上,他比瑪麗更驚慌。作為一個指揮官,他現在對外界的情況毫無所知,同所有的部隊都失去了聯係。怎麽辦?跑嗎?他不是沒有想過,幾乎是醒來的同時,就想到了這條路,入藏以來,他也不是第一次逃跑。但是,現在往哪裏跑,怎麽跑?
外麵的呐喊聲越來越大,槍聲也越來越密集,在火槍和土製來複槍聲中,機槍和來複槍的聲音也夾雜進來。英兵開始還擊了。
但是,戰事對他們很不利,英軍本來就不適應夜間作戰,而且,他們也絕沒有想到藏軍會在這個時候又來夜襲。剛剛醒來的英兵,隻是胡亂放著槍,並不知道藏軍在哪裏。
不僅普通士兵沒有想到藏軍會來襲擊,榮赫鵬也沒有想到,最近他一心盤算的是如何盡快地攻下宗山古堡,如何進軍拉薩。怎麽想得到處在英軍三麵包圍中的藏軍還會來襲擊他們呢?毫無準備的榮赫鵬顯得更加慌亂,他又記起了宗山的失陷,就是在夜間,就是在這樣的呐喊聲中,英軍被趕出了古堡。這次,會不會……然而,機槍和來複槍聲的響起,在心理上給了榮赫鵬以不小的安慰。隻要他的士兵開始還擊,憑著他們精良的武器,藏民是無法接近的。
榮赫鵬漸漸地鎮定下來,仔細聽了一會兒,並沒有大炮的轟鳴,怎麽?為什麽不開炮?榮赫鵬快步走向門口,急促地喊著:
“格林!格林!”他忘了格林已經被他派去傳令了。
一個守衛在樓門口的侍衛,聞聲跑上樓來。
“命令炮兵立即開炮!”
侍衛轉身剛要走,榮赫鵬又發出新的指令:
“命令克拉克大尉立即到指揮部來!”
榮赫鵬像一隻被關在鐵籠裏的老虎,焦急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緊張地思索著對策。這一次,絕不能再像上次那樣,糊裏糊塗地退出江洛林卡。他要好好地指揮他的大隊人馬,絕不能讓宗山失陷的悲劇重演。榮赫鵬真想出去看看,但是,他不能出去,也不敢出去,他不知道藏軍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們到了什麽地方。他怕那不長眼睛的子彈,更怕認識他榮赫鵬上校的刀槍。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瑪麗突然喊了一句:“上校,您看!”
順著瑪麗手指的方向,榮赫鵬看清楚了,西南邊的火光越來越大,照亮了江洛林卡。完了,英軍辛苦收集來的柴草,完了,頃刻間全部化為灰燼。
忽然,一顆鉛彈,穿過玻璃,射進了榮赫鵬的臥室。榮赫鵬雖然沒有看見子彈落在什麽地方,卻著著實實地嚇了一大跳,他恐懼地向後退了兩步。瑪麗不由自主地驚呼一聲,緊緊地摟住了榮赫鵬。
緊接著,這座樓房的四周都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子彈像雨點兒一樣從玻璃窗外射了進來。隨著槍聲,傳來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令榮赫鵬心驚肉跳,他敏感地意識到自己被包圍了。而且,這座樓房一定是藏軍進攻的主要目標。不能待在這裏,必須立即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榮赫鵬用力推開緊摟著他的瑪麗,瑪麗一愣,她還是第一次被上校這麽粗魯地對待!
“上校,您……”
榮赫鵬也一愣,立即拉住瑪麗的手,用力一拽:“快,快下樓!”
到了樓下,侍衛們告訴榮赫鵬,他們已經被包圍,衝不出去了。樓裏僅有的一挺機槍,已架在大門口,正朝向門內衝鋒的藏軍猛烈掃射,借著火光,榮赫鵬看見大門前倒著一大片藏民的屍體。機槍仍然不斷地噴吐著火舌,衝向大門口的人,一批又一批倒了下去。但是,還有更多的人呐喊著,揮動著大刀衝了上來。
榮赫鵬注意到,藏人的呐喊聲雖然越來越凶猛,而槍聲卻逐漸稀疏下去。這顯然是因為他們使用的是低劣的武器,打了第一槍之後,火槍來不及填火藥,裝鉛彈。榮赫鵬心裏一陣冷笑,隻要有這一挺機槍,你藏蠻子就休想靠近我。他決心不離開這幢樓房,立即命令英軍向正麵的藏軍猛烈掃射。
機槍的瘋狂掃射,把正麵進攻壓了下去。榮赫鵬見藏軍倒下去一片,又衝上來一批,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有多少人。榮赫鵬又變得不那麽有信心了。他意識到現在要衝出去是絕對不可能的,隻能守住大樓,堅持,堅持,堅持到克拉克大尉或者其他部隊到來。
這次偷襲江洛林卡,是哲林代本親自部署的,除了藏軍,還有很多僧兵和民兵,以及沒編入隊伍的喇嘛和農牧民。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個敢死隊,襲擊的主要目標是兩個――英軍指揮部和炮兵陣地。
格來和阿達巴魁帶著一些人,借著給英軍送柴草的機會,頭天晚上就混進了江洛林卡,他們在柴草堆附近和馬廄裏隱藏下來。深夜,他們打開林卡院牆的北門,把幾百名敢死隊員悄悄帶進林卡。然後放火燒掉柴草,向敵營發起進攻。這一隊人的主攻方向是敵軍指揮部。這當然是格來的請求。曲米一戰拉丁代本死於陣前,還有那麽多的同胞兄弟都死在洋妖的槍炮之下。從那以後,格來發誓一定要殺死榮赫鵬,為拉丁代本報仇,為死難的藏胞雪恥,也為他的阿爸討還血債。為此,格來把給英軍當過向導的諾布也拉在身邊,諾布當然樂於從命。
可惜,藏軍的部署並不周密,多數人又是從外地來的,對林卡裏的情況不熟悉。假若一開始他們集中全力,襲擊敵軍指揮部,就完全可以把它拿下來,榮赫鵬也許早就成了他們的刀下鬼。但是,他們卻首先燒了敵人的柴草,本來是想讓敵人慌亂,然後趁機發起進攻。結果卻驚醒了英軍!使敵人有了準備。這火光,現在卻幫了英軍的忙,為他們指明方向,使藏族軍民完全暴露在英軍機槍的射程之內。
從柴草堆到榮赫鵬的指揮部,有四五百米,發起進攻之前,藏族軍民又“咯嘿嘿!――嗚呼呼――”呐喊著,一路殺過來,結果貽誤了戰機,暴露了自己。
格來見正麵攻不進去,才想起了去找梯子,從北麵的窗口爬進去。他帶著諾布、仁賽等幾個人,上了樓,到處搜尋,見裏麵沒有人,又趕緊衝下樓去。到樓梯口,他看見大門裏麵站著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估計就是榮赫鵬,立即舉槍射擊,這一槍沒有打中,但把榮赫鵬嚇了一大跳。他急速躲到一根柱子後麵,舉起手槍還擊,同時命令機槍和步槍統統掉過頭,向樓上掃射。
兩個藏軍被機槍射中,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格來和諾布等人趴在樓梯口的欄杆後麵,根本抬不起頭來。
趁著榮赫鵬指揮機槍向樓梯口掃射的瞬間,大門外麵的敢死隊員們,呐喊著,揮動著大刀,舉著火槍,衝了上來。火槍裏來不及裝藥,隻能當木棒使,他們高聲呼喊:“衝上去,活捉洋妖,殺死洋妖!”
一個喇嘛衝上來,猛一下撲到英軍機槍手的後麵,他那粗大的手,像鉗子一樣緊緊抓住機槍手的後腰,朝外一拽,然後像抓羊羔那樣舉起來,狠命往柱子上砸,機槍手慘叫一聲,再也沒有爬起來。
榮赫鵬躲在屋角裏,朝那個喇嘛連打了兩槍,喇嘛胸部中彈,他用左手輕輕地撫摸胸口,右手慢慢地向後腰摸,搖晃著身子,就要倒下去了,突然,他又昂起頭,上牙緊咬著下唇,從後背拔出腰刀,猛地朝榮赫鵬甩去,偏了點兒,隻紮中榮赫鵬的左臂,榮赫鵬發出一聲慘叫。威廉衝上來,又朝那喇嘛開了兩槍,幾個士兵也同時向他射擊,那個喇嘛頭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
英國人的機槍一不響,外麵的藏族軍民迅速地衝上來,同守衛大門的英軍扭在一起。格來的來複槍早已沒了子彈,他舉起槍托,正要衝下樓去,另一個英軍又抓起機槍,樓梯口再一次被封鎖,英軍和藏軍都明白,現在的勝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挺機槍,所以,英軍拚命地堅持著,盡量不使機槍停止射擊。
衝到門口的敢死隊員們同洋妖展開了激烈的拚搏。白刃格鬥,洋妖根本不是藏民的對手,他們的人數比洋妖多幾倍,眼看就要衝進大門。英軍受到大門口和樓上藏軍的兩麵夾擊,一挺機槍前後掃射,很難招架,大門口的榮赫鵬捂著顧不上包紮的左臂,對退進大門裏的士兵大聲吼叫:“快!快開槍!機槍!”他有些語無倫次,機槍也更加忙亂起來。榮赫鵬覺得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的前程,這場戰爭的結局,都同麵前的情況一樣,一片黑暗。
但是榮赫鵬畢竟是榮赫鵬,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陷入絕境。因為,機槍還在繼續噴吐著火舌,他必須充分利用這挺機槍,眼下,這挺機槍就是他的惟一的依靠。目前最要緊的是不能亂,要鎮靜、鎮靜,榮赫鵬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命令自己鎮靜。這時下的命令也變得明確了:“機槍,機槍,朝大門掃射!”
隨著榮赫鵬的命令,機槍立即掉轉方向,朝大門口掃射,又有一批藏民倒了下去。諾布瞄準機槍手開了一槍,機槍手立即倒在機槍上,機槍又成了啞巴。大門口隻剩下幾個英軍了,格來和仁賽、諾布等人揮動大刀,從樓上衝了下來。阿達巴魁揮舞砍刀,呐喊著,帶著一批敢死隊員衝了進來。兩處一會合,刀砍棍打,把剩下那幾個英軍剁成了肉泥。
榮赫鵬見機槍手被打死,藏軍衝到了大門口,而克拉克仍然沒有趕到,榮赫鵬絕望了。他們現在隻剩下五個人:他、瑪麗、威廉和兩個侍衛。本來沒有打過仗的瑪麗此時便成了累贅。他們五個人的藏身之地不過幾個平方米,用不了一分鍾就會被衝進樓內的藏軍發現。如果威廉和兩個侍衛還能抵擋一分鍾,那麽,他就還有兩分鍾的時間。兩分鍾,絕望中的榮赫鵬倒是鎮靜了。他迅速地打量著四周,忽然從後牆的窗口看見了外麵的火光。一隊廓爾喀兵正向指揮部奔來。克拉克,一定是克拉克來了,這可真是絕處逢生啊!榮赫鵬當即決定跳窗逃出去。
藏式樓房的一層,一般不住人,而是用來圈牲口,或放柴草、堆雜物。榮赫鵬嫌髒、嫌吵,把牲口關在別處,沒想到竟給了他一個逃命的機會。威廉帶著兩個侍衛,用肩頭托著榮赫鵬,推上窗口讓他跳下去。又把瑪麗推了出去。
威廉抓住窗欞,正要往上跳,阿達巴魁趕到了,他一揮砍刀,攔腰把威廉砍為兩截,諾布等人衝過去,把來不及逃走的兩個侍衛也砍死了。
阿達巴魁一招手:
“格來,快來看看,這個家夥是不是洋妖頭子?”
“不是,是翻譯官。”格來搖著頭說,“他藏到哪裏去了?”沒有能親手殺死那個魔鬼,格來感到十分沮喪。
阿達巴魁並不泄氣:“走,到樓上去找找,說不定像地老鼠一樣藏在什麽地方了。”
他們上樓搜索了一通,什麽人也沒有發現,格來一跺腳:“唉,又讓他跑掉了。”
“可能從後窗逃走了。”阿達巴魁這才想起,剛才高個子翻譯和幾個士兵在窗口下,一定是幫助他們的上司逃命。
“追!”格來提著槍,就要往樓下跑。
諾布一把抓住他:“不要追,要趕緊撤出去。”
“撤?不打死榮赫鵬,怎麽能撤?”格來一甩手,狠狠地瞪了諾布一眼。
“走,到後麵那幢樓去。”阿達巴魁也認為不能撤。
“不能去!”諾布橫身站在他們麵前,嚴厲地說。
按照哲林代本的部署,他們這一隊人衝進主樓,打死榮赫鵬後,要立即從林卡的南門撤出去,然巴代本率領的藏軍在那裏接應。
正在他們爭論的時候,林卡裏的槍聲像炒青稞一樣,響個不停,南麵的槍聲尤以激烈。
“唉!”格來歎了口氣,終於下了決心:“撤!”
話音剛落,大樓周圍響起了急劇的槍聲,克拉克帶著援兵趕到了。三挺機槍,一齊朝大門掃射,衝到門口的藏民,又倒下一大片。
諾布帶著人,衝在最前麵,一槍打來,他的肚子被打穿,腸子流了出來,身子搖晃著,支持不住,倒了下去。格來立即上去扶他。諾布用力一推:“別,別管我。”
格來著急地說:“走,我背你走。”
諾布朝後麵一指:“大門出不去,快,從後院走……”
見一批又一批的弟兄倒在洋妖的機槍下,阿達巴魁怒不可遏,急欲複仇的心理,使他無法克製自己的感情,他揮著砍刀,朝大門口衝,想去砍殺敵人的機槍手。
“前麵出不去。”格來一把抓住了他,阿達巴魁後麵還跟著許多人,若讓他們由著性子衝出去,等於白白去送死。
阿達巴魁沒有槍,砍刀又用不上,他又氣又急,大聲叫罵,不肯往後撤。格來和一個喇嘛硬把他拖上了樓。然後又轉過身來背諾布。諾布一把將他推開:“不要管我,趕緊衝出去。”又把來複槍遞給他:“給阿達巴魁。”格來自己已從被打死的英軍手裏拎了一支。
這時,外麵的槍聲越來越急,樓外的很多人也退到大樓裏來了。形勢驟然變化,原來襲擊英軍的藏族軍民,反倒被趕來援救的英軍包圍在大樓裏,再不允許他們耽誤片刻。藏軍的首領有些慌了,命令大家快點兒撤出大樓,格來卻不忍心丟下諾布不管,他決心背著諾布一起撤。
“快,快走!”諾布很能理解格來的心情,內心也十分感動。但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多耽誤一分鍾,就多一分危險,反正自己已經不行了,讓格來背著恐怕連格來也跑不出去。而且不止格來一個人,會有更多的弟兄遭到傷亡。
“諾布,你……”格來鼻子發酸,扶著諾布的手顫抖著。
“快走!”諾布真的生氣了,他狠狠地把手一甩,口氣更加嚴厲。
槍聲越來越激烈,在門口猶豫不決的藏族軍民又有一些人倒了下去,格來一狠心,大聲呼喊:“弟兄們,趕緊上樓,從後院衝出去。”又回過頭看了諾布一眼,內心裏十分痛苦。
小仁賽剛上樓梯,見諾布躺在地上,“諾布――”他高聲呼喊,回轉身要去救諾布。一個喇嘛一把拽住他,往上拖。
“諾布――,諾布――”仁賽掙紮著,回過頭,帶著童音尖厲地呼喊。這聲音,真是撕心裂肺啊!
盡管槍聲、呐喊聲匯合一起,震耳欲聾,但諾布還是清楚地聽到了小仁賽呼喊自己的聲音。他深情地看著小仁賽,小仁賽被人拖著上了樓……
大門口和樓下的人,都跟著格來上樓去了,他們邊打邊撤,不斷地從大門、窗口朝外麵射擊。
諾布掙紮著,慢慢在地上爬,他從一個死去的弟兄身邊撿了一支火槍,以屍體作為掩護,把火槍架在一具屍體上,裝上鉛彈,瞄準正在噴射火舌的機槍打了一槍,那機槍立即啞了。不一會兒,機槍又響了,顯然是換了一個射手。
諾布的血流了一地,腸子也流在藏袍裏,他再也沒有力氣填藥裝彈了,諾布摸了摸火藥包,火藥還挺多,他立即想起一個主意,咬緊牙關,忍著劇痛,慢慢地又爬到樓梯底下。隻有不到二米的距離,諾布歇了兩歇,到了草堆跟前,他吃力地打開火藥包,把火藥撒在幹草上,然後把火繩往上一扔,“劈劈啪啪”,草堆很快就燃燒起來,火光映照在諾布臉上,那慘白的臉上閃著紅光。看著越燒越旺的火光,諾布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旺秋和劉長壽跟著另一支敢死隊衝進敵人炮兵陣地時,除了幾個哨兵外,其他人都在睡覺。這陣地,在江洛林卡的西南方向,正對著宗山,他們悄悄從林卡裏穿過去,摸到哨兵跟前,哨兵沒有來得及喊一聲,幾把雪亮的鋼刀同時砍過去,把洋妖砍成了幾截。緊接著,他們如同猛虎下山,撲向敵人的帳篷,見人就砍。
這支炮兵部隊正是榮赫鵬新從亞東帶來的。剛來時,還比較謹慎,連續幾天炮擊宗山,使宗山上的藏族軍民抬不起頭來之後,他們認為皇家新式大炮的神威是不可抵擋的。雖然移至林卡邊上的部分炮兵遭到了白居寺的喇嘛們的襲擊,卻也沒能引起他們足夠的警惕。榮赫鵬打算派一個步兵連來擔任警衛,但炮兵大尉蓋斯蓋爾拒絕了:“我們炮兵可以保護步兵,為步兵開路,而不需要步兵來保護我們。”
這次突然的襲擊,使英軍驚慌失措,暈頭轉向,很多人還沒有弄清是怎麽回事,腦袋已經滾落在地,少數清醒過來的企圖頑抗,被敢死隊剁成了肉泥。旺秋連跑帶跳,衝進了那座大帳篷,蓋斯蓋爾從行軍床上跳起來,看樣子是要摸枕頭底下的手槍,剛一側過頭,旺秋撲過去,一刀把他的腦袋砍成兩半。
經過一陣激烈的拚搏,炮兵陣地上的一百多英軍,全部被敢死隊消滅。這時林卡裏麵燃起了大火,大家明白,襲擊指揮部的藏軍也取得了成功。敢死隊員們高興得跳起來,大聲歡呼,呐喊,吹口哨。
劉長壽見到這情景,心裏很著急,連忙對領頭的一個藏軍如本說:“得趕緊撤退!”
“大炮怎麽辦?抬回宗山吧!”藏族軍民已經吃夠了這些大炮的苦頭。
幾個年輕的藏軍紛紛向如本建議,他們想把大炮抬回去,掉過頭來打洋妖。
“和大石包一樣沉,根本抬不動。”有人推了推大炮,著急中帶著惋惜。
旺秋覺得劉長壽說得對,若不趕快結束戰鬥,等洋妖清醒過來,就要吃大虧。他對如本說:“燒,帶不走就燒毀它。”
如本一揮手:“燒!”
大家七手八腳,一陣忙亂,把掩體裏的木料全搬到大炮周圍,把帳篷、被褥也都抱來了,還有一些人從林卡裏找來許多幹柴,他們大多數帶著火槍,撒上火藥,一點就著,不一會兒,就燃起了衝天大火。
“格來他們怎麽還沒有出來?”旺秋聽到林卡南麵的槍聲十分激烈,心裏非常著急。
“快,接應他們去。”劉長壽估計林卡裏的弟兄們遇到了困難,顧不得再向如本建議,招呼一聲就往林卡裏衝。
已經晚了,英軍從慌亂中清醒過來,開始了有組織的反擊。敵人用機槍和步槍堵住了他們前進的路,衝在最前麵的人,倒下去了,後麵的人隻好往回撤。
這時,大火燒到彈藥箱,炮彈爆炸,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這一下又炸死炸傷了不少敢死隊的人。
英軍聽見炮彈爆炸,怕傷到自己。也不敢追擊。趁著這混亂的當兒,旺秋和劉長壽帶著剩下的人以樹林作掩護,經過絳噶林卡往回撤。藏軍斷後,邊打邊撤,阻止敵人追擊。
宗山上的人,見到林卡內外燃起了大火,非常高興。他們呐喊,鳴槍,放土炮,以示助威。
哲林代本派阿爸洛丹帶領一部分民兵,從宗山下來,到絳噶林卡,接應敢死隊。
在南麵接應敢死隊的藏軍,受到英軍的阻擊,他們攻不進去,裏麵的人衝不出來,遭到重大傷亡。
正在危急關頭,哲林代本親自帶著一個代本的藏軍趕來增援。敢死隊員們見有人接應,特別是得知哲林代本親自下山來了,頓時勇氣倍增,一陣猛打猛衝,殺出一條血路,與前來接應的藏族軍民會合一處,撤回了宗山。
英軍也被打蒙了,他們看到從宗山頂上到江洛林卡,到處是槍聲和呐喊聲,怕在黑暗中中了埋伏,不敢追擊,隻是充分發揮他們的優勢,朝著曠野,猛烈掃射。這時,林卡裏的大火越燒越大,映紅了半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