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酥油茶,幹糌粑就能捏在一起,
有了金絲線,散珠子就能串在一起。
“天上的仙境,人間的羊卓。”喜馬拉雅群峰之中,躺著一個美麗的仙女,這就是著名的聖湖羊卓雍措。
初夏時節,仙女開始脫去銀裝素裹,由恬靜安詳變得躁動不安。陣陣輕風吹過,湖麵微波蕩漾,片片漣漪泛起,似仙女在輕抖紗衫。遠處的山峰依然是白盔銀甲,雪山的倒影和片片白雲映在碧波如鏡的湖麵上,湖光山色,交相輝映。身臨其境,如入仙苑。每年都有很多虔誠的佛教徒到這裏來朝湖。據說朝拜聖湖之後,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淨化人的靈魂。
此時,美若仙境的羊卓雍措湖畔,聚集了來自西藏各地的僧俗百姓一萬多人,其中有藏族,還有漢族、滿族、回族,門巴人和珞巴人。這些人不是來朝拜聖湖,洗清自身的罪孽,尋求來生的安樂和幸福。這些來自各地區、各民族的抗英戰士,手舉著刀槍,要為驅妖逐魔、收複疆土進行一場殊死的戰鬥,用血與火,在中華民族抗擊外國侵略者的光榮曆史上,書寫一頁新的壯麗篇章。
噶廈政府的征兵動員令猶如酥油茶把幹糌粑捏在一起了;達賴喇嘛親自為抗英兵民摸頂祈禱,恰似五彩絲線把散珠子串在一起了。
噶廈政府新招募的藏軍三個代本,三大寺的僧兵,加上來自日喀則、昌都、工布、那曲和山南等地的僧俗百姓,都匯聚在羊卓雍措湖畔。從江孜撤退下來的藏軍和民兵,也到了這裏。
被佛爺當麵委以重任的抗英總指揮哲林代本也到了聖湖之畔。
哲林代本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貴族家庭。由於父親是中年得子,且又是這麽一根獨苗,所以父母愛哲林若掌上明珠。從小請師學文,拜師習武,在藏軍裏,可算一個文武全才。哲林的興趣也很廣,特別是對音樂、舞蹈尤為愛好,彈起六弦琴,特別能傳神。不僅如此,哲林也很注意吸收民間藝人的長處,常把一些流浪藝人請到家裏來演唱。自從結識了拉丁賽後,便當了藏軍。自此,哲林開始了他的軍人生涯。
由於哲林從小出入上層社會,又兼當了多年的糧草官,所以,他不僅與貴族有廣泛的聯係,與各大寺院交往很密切,對各方麵的情況也很熟悉。這種特殊的身份和關係,對他聯絡和組織各寺院、各莊園、各牧場以及各地區的抗英力量,有很大的好處。拉丁賽陣亡,多吉孜本和何知府不知去向以後,哲林成為實際上的總指揮,他召集和組織從曲米撤退下來的藏軍和各路民兵,防守江孜。
英軍火燒乃尼寺之後,迅速向江孜進兵。到了江孜平原,廓爾喀騎兵充分發揮了他們的優勢,在洋槍洋炮的配合下,用突襲的方式向江孜宗發起猛攻。守城軍民在哲林代本的率領下,進行了頑強的抵抗,終因寡不敵眾,在遭受重大傷亡之後,不得不撤出江孜。
江孜失守,使哲林代本感到內疚,慚愧和惶恐。他原以為佛爺和噶廈政府一定會降罪於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佛爺非但沒有責怪他,反而親自召見了他,稱讚他召集部隊、防守江孜有功,將指揮抗英大軍的重任交給了他。除此之外,佛爺又賜給哲林三件東西:第一件是一條鮮紅的護身結,是乃瓊大喇嘛特別誦經祈禱過的,戴著它,可以消災避難,逢凶化吉。第二件是一匹潔白如雪、名叫“優珠”的玉龍馬,這是佛爺從幾百匹好馬中精選出的良馬,相傳此馬曾在一塊岩石上踏出過腳印,是一匹日行千裏的追風馬。哲林曾隱隱約約地聽說佛爺愛馬,自己有五百匹良驥,除了自己親自挑選的外,多半是各寺院和貴族、牧主的貢品。這匹玉龍馬則屬於前者。“優珠”全身雪白,像是裹著白緞子,渾身上下,找不到一根雜毛,佛爺不僅經常騎它,而且能從上百匹馬的嘶鳴中聽出它的聲音。這第三件東西是一支烏黑的手槍,這正是拉丁代本的遺物,由旺秋交給洛桑饒登,又由洛桑饒登呈給佛爺,佛爺又親手賜給了哲林代本。雖然是拉丁代本的遺物,但是經過佛爺之手,應該看作佛爺親賜。哲林與拉丁賽並非一般關係:論公,他們是上下級;論私,他們親如兄弟。見物思人,哲林更加思念拉丁賽,渴望為拉丁代本報仇的心願更加強烈。
哲林帶著佛爺的委托,脖子上戴著乃瓊大喇嘛祈禱過的護身結,坐下騎著佛爺親賜的玉龍馬,腰裏佩帶著拉丁代本的手槍,胸中跳動著一顆收複失地、保國保家的心,顧不得回家去看望一下年邁的父母和妻小,從羅布林卡直接返回前線,來到這美麗的羊卓雍措湖畔。
哲林代本的臨時指揮所,設在離湖邊不遠的一座大帳篷裏。處理了一天的大小公務,他有些累了,但是他不想躺下休息,也不能躺下休息,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收複江孜的作戰方案還沒有確定。哲林代本起身走出帳篷,沿著湖邊慢慢走著。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夜幕,把羊卓雍措染成了黑色,好似仙女罩上了黑色的紗衫。湖邊,一堆堆篝火把圍著火堆的人照得通紅通紅。燃燒著的幹柴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燒牛糞的地方,則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這篝火一排接著一排,像一條火龍,足有好幾裏長,甚為壯觀。
高原的天空,顯得特別藍,空氣也特別清新。因為是在世界的最高處吧,大氣汙染少,能見度高,星星顯得特別大,特別亮。繁星和篝火的倒影一起映照在聖湖中,跳動著,閃耀著金光。聖湖顯得更加遼闊,更加深邃,更加神秘莫測。哲林代本並不去打攪圍著篝火、談興正濃的人們。兩個侍衛知道代本在想心事,也不靠近他,隻是遠遠地跟著。
哲林代本遙望夜空,那顆明亮的星星在向他眨著眼睛。那顆星星,老百姓都叫它拉丁星。最近以來,關於它的傳說越來越多,越來越動人。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東北方向會出現一顆明亮的星星,他沒有認真想過。藏族的讀書人都要學“小五明”和“大五明”。所謂小五明,就是天文曆算學、詩歌學、辭藻學、音韻學和戲劇學。大五明是工巧明、醫方明、聲明、因明和內明。天文曆算學列在十種學問之首,哲林自然也學過,懂一點兒這方麵的知識。他想,藏族的天文曆算,有悠久的曆史,達到很高的水平,出現過很多傑出的天文學家,這個問題,還是留著讓他們去探索吧。他們一定會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然而現在,哲林自己寧願相信老百姓的傳說,相信它是拉丁代本的英靈變成的。
哲林一直給拉丁代本當糧草官,各樣事情都辦得很妥帖,深得拉丁代本的信任。雖然是下屬,但拉丁代本卻待他如兄弟一般,遇到大事,也願意和他商量。
去年,洋妖入侵西藏邊境,拉丁代本被派往前線,實際擔負著總指揮的責任。經拉丁賽的保薦,哲林被委任為江孜代本。
哲林和拉丁賽不同。拉丁賽疾惡如仇,性烈如火,而哲林卻是外柔內剛,含而不露。他沒有拉丁賽那種叱吒風雲的氣概,卻比拉丁賽長於韜略。曲米談判之前,拉丁賽一再囑咐他千萬不要下山,守住陣地,無奈他沒有指揮大權,結果藏軍一、二、三代本不聽他的勸告,在多吉孜本和何知府的催促下,貿然下山,致使全軍覆沒,拉丁代本也慘遭殺害。每當想起這件事,哲林代本的心裏就像壓著一塊鐵砣,使他感到異常沉重。當前局勢嚴重,他重任在身,一股對拉丁代本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如果拉丁代本在世,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他有威望、有影響,所有的人都會聽他指揮。而現在呢,佛爺的決心倒是很大,噶廈政府的態度也很堅決。但是,四位新任命的噶倫膽略有餘而經驗不足。幾個新任命的代本裏沒有一個是打過仗的,更不懂什麽作戰方略。隻因他們是大貴族的子弟,而又積極主張抗英,才得了這樣的高位。他真擔心,打起仗來,不知道他們會怎樣指揮自己的部隊。
然而,更令他憂慮的,還是朝廷和駐藏大臣的態度。噶廈政府發布征兵動員令,佛爺在拉薩街頭為參戰的僧俗百姓摸頂祈禱之後,據說駐藏大臣有泰不但不支持藏族軍民的抗英鬥爭,而且表示非常不滿。在拉薩時,他聽人講,駐藏大臣衙門的一位漢官,偷偷告訴佛爺,說有泰曾密奏朝廷,要求廢黜十三世達賴喇嘛,重新認選新靈童。幾位代本的父親和親戚,都是噶廈政府裏的高級官員,他們也證實了這一消息。
哲林擔心,在這嚴重關頭,主張抗英的佛爺一旦被廢掉,選一個什麽事也不懂的小孩到布達拉宮裏去,西藏的政局將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這不等於打開寨門,讓豺狼闖進家園嗎?!
哲林轉念又寬慰自己,皇上聖明,絕不會作出這樣親痛仇快的決斷。但是,他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毫無根據的。皇上離得那麽遠,我怎麽能知道他在想計麽,會作出什麽樣的決斷,下什麽樣的聖旨?
越是想到局勢的嚴重,哲林越是懷念拉丁賽:“代本啊,您死得太早了。”哲林輕輕地歎氣,他感到孤獨、憂慮、壓抑,缺乏力量。
哲林想著心事,沿湖邊信步走著。不知什麽時候,洛桑饒登已跟在自己身邊。
洛桑饒登一直給拉丁賽當秘書,所以跟哲林代本很熟。哲林代本不但喜歡他,也很敬重他,有些事也願意和他商量。哲林的秘書在江孜戰役中已經陣亡,他很想讓洛桑饒登當自己的秘書。哲林不但看重他的才幹,更重要的是看到他對自己主人的忠誠。
洛桑饒登傍著哲林,似乎有什麽事情要說,哲林也覺察到了,轉過臉問:
“洛桑,有事嗎?”
洛桑饒登不再沉默,但聲音很輕,卻透著焦慮:
“聽說朝廷還打算同洋妖議和?”
哲林點了點頭:“據說有泰背著佛爺和噶廈,偷偷和洋妖頭子榮赫鵬聯係。”
“竟有這樣的事?”洛桑饒登感到驚訝,看來事情比他知道的還要嚴重得多。
“這消息很確實,是衙門裏的人傳出來的。”哲林又說:
“聽說有泰還給榮赫鵬寫了一封親筆信。”
“什麽內容?”
“原信還沒有見到,聽說有泰低聲下氣地向洋人求和,還說朝廷不願擴大事態,絕不派一兵一卒到西藏來。”
“這不是把我們給出賣了嗎?”洛桑饒登感到憤慨。
“聽說有泰的信裏還有這樣的話,說我們藏族是一極端頑固之民族,罵我們魯鈍不文,頑梗不化,忠告之言,不肯接受。”
洛桑饒登更氣憤了:“噶廈政府發了征兵動員令,佛爺為抗英軍民摸頂祈禱,僧俗百姓摩拳擦掌,決心收複江孜,把洋妖趕出西藏去。在這個關鍵時刻,有泰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不是等於公開通敵嗎?朝廷難道能允許嗎?”
哲林深深地吐了口氣:“唉,這還不清楚,先有朝廷‘以夷製番’的主張,然後才有有泰這樣畏敵如虎、認敵為友的大臣,才能做出這樣親痛仇快的事來,用他們的話講叫‘釜底抽薪’。”
“有泰對洋人這樣奴顏婢膝,毫無骨氣,聽說對藏族軍民倒十分厲害,動輒訓斥,連佛爺也不放在眼裏。”
“是呀,拉薩人都說他像羊皮肚子,外麵光滑,裏麵紮人這是個藏族諺語,意為對己狠,對敵和。。”哲林從有泰又想到朝廷,心情更加沉重,“當今的朝廷,主張‘以夷製夷,以夷製番’,以便鉗製邊民。‘以夷製夷’,使大好河山成為列強逐鹿的戰場,讓虎狼在我們的國土上爭鬥不休;‘以夷製番’呢,使大片國土喪於敵手,邊民遭受無窮的災難。”
哲林代本的話,更加重了洛桑饒登的憂慮,他猶豫片刻,但還是講了出來:
“代本拉,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我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講?”哲林的態度坦率而真摯。
“依您看,要是朝廷不派兵,我們能打敗洋妖嗎?”
“很難。現在藏族軍民抗英的決心很大,要招集幾萬人並不困難。難的是噶廈政府太窮,養不起這麽多人。過去我當糧草官,為一兩個代本籌措糧款,都非常困難。”
“好在現在的軍民都是自願參戰,自己背著糌粑口袋來打仗。”
“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哲林又說:“其次是我們的武器太差。你知道,我們藏軍,無論官兵,政府不發武器,都要自備,自己有什麽,就帶什麽。”
“拉丁代本的手槍,還是托人從印度買來的。”
“現在稍微好一些。”哲林代本接著說:“噶廈給每一千人發五百支土槍,三百副弓箭,二百把月矛。今年又造了一些哲布抬槍,這次也發給了新編的三個代本,還不知道怎麽樣哩!可英國人呢,英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好的戰艦和槍炮,戰艦在西藏用不上,但是他們的洋槍洋炮太厲害,我們已經吃了不少虧。”
“在虎門,在天津,在北京,我們都吃了洋槍洋炮的虧。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那麽厲害,都擋不住隻有幾千人的洋槍隊。”每當想起這些事,洛桑饒登總是無限感慨。
“我們是世界上最早發明火藥的國家,可是現在火器不如人家,就隻有挨打。”哲林這位糧草官出身的總指揮,對武器的情況較為熟悉,他深深感到我們的武器太低劣了,這是我們常常吃虧的重要原因。
“代本拉,江孜能不能收複?”洛桑饒登把話題轉到眼前最緊迫的問題上。
“能,一定能。”哲林回答得很肯定。
“收複之後,能守得住嗎?”
“很難。你知道,英國人占領印度之後,在那裏經營了一百多年,近幾十年內,又侵占了鄰近各國,我們西藏,正處在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包圍之中,他們以那些地方為基地,可以源源不斷地增派軍隊,比當年英夷遠渡重洋,從海上打廣州、天津和北京時,要容易得多。而我們的人力和財力非常有限,如果朝廷真的不派一兵一卒,我們的處境將十分艱難。”
“那這戰局……”
哲林一揮手,似乎要把這些煩人的事都趕走:
“大戰將臨,現在也管不了那麽多。不過我想,既然佛爺把抗擊洋妖的重任交給了我,隻要我活著,就要率領僧俗百姓同洋妖決一死戰,報效國家民族,報答佛爺的恩典。死了,”哲林一指東北方向那顆明亮的星星:“到我的老上司那裏去,化作不滅的星光,讓我們的子孫後代接著打,一定要把豺狼趕出家園去。”
哲林的一席話,使洛桑饒登感到欣慰,受到鼓舞:
“代本說得對。我們是鬆讚幹布的後代,絕不能給我們的祖先丟臉。活著就要像猛虎一樣,撲向豺狼,即使掉進萬丈懸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死了,也要變作厲鬼,讓洋妖不得安寧。”
他倆邊走邊談,來到一堆篝火旁,突然停住了腳,這倒不是因為圍著這堆篝火的人特別多,而是老阿爸洛丹講的故事把他倆吸引了。
……
很早很早以前,傳說我們西藏這塊地方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海浪翻卷著,浪花拍打著長滿鬆柏、鐵杉和棕櫚的海岸,發出“嘩嘩”的響聲。森林裏長滿了各種各樣非常好看的花草,成群的斑鹿和羚羊在奔跑,三五成群的犀牛,悠閑地在海邊飲水。杜鵑、畫眉和百靈鳥,在林間樹梢頭跳來跳去,歡樂地唱著動聽的歌。兔子也無憂無慮地在嫩綠茂盛的草地上活蹦亂跳。
有一天,海裏突然來了一頭巨大的五頭毒龍,把森林搞得亂七八糟,又攪起了波濤海浪,摧毀了花草樹木,生活在這裏的鳥啊,獸啊,都感到災難就要來臨,它們開始逃跑。它們往東邊逃,東邊的森林倒了,草地被淹了;它們又往西邊逃,西邊也是狂濤惡浪,打得誰也喘不過氣來,森林裏的朋友們走投無路了。
突然,大海上空飄來五朵彩雲,變成五位智慧的空行母。她們來到海邊,施展起無邊的法力,降伏了五頭毒龍。妖魔被降伏了,大海也變得風平浪靜了。生活在這裏的鹿、羚羊、猴子、兔子和各種小鳥,感謝仙女的救命之恩,紛紛給她們磕頭行禮。空行母想告辭大家,回歸天界,可是眾生苦苦哀求,懇請她們留在世上。五仙女大發慈悲之心,同意留下來與眾生共享太平之樂。五位仙女喝令大海退去,於是,東邊變成了茂密的森林,西邊變成了肥沃的良田,南邊是花草茂盛的花園,北邊是無邊無際、水草豐美的牧場。那五個仙女呢,就變成了喜馬拉雅的五座山峰:翠顏仙女峰、祥壽仙女峰、貞慧仙女峰、寇詠仙女峰、施仁仙女蜂。她們高高地屹立在西南邊境,守衛著這大海變成的樂園,為首的翠顏仙女峰就是珠穆朗瑪峰,我們的神女峰。
……
“講得好啊,洛丹。”哲林高興地說。人們這才發現總指揮來了,趕忙站起身,請哲林代本到裏麵來烤火。
哲林並不推辭,走進了圈內。一個侍衛趕緊找來一個墊子給他鋪上。等代本坐定後,周圍的人才陸續坐下。
洛丹和洛桑饒登隨著參戰的僧俗百姓返回後藏時,得知江孜已經失守。他們剛到朗卡子宗,就遇到從江孜撤退下來的軍民。不久,旺秋等人也曆盡艱辛,輾轉來到這裏,他們在這美麗的羊卓雍措湖畔會合了。
父子、父女重逢,自然有許多貼心話要講,但是什麽話也沒有當前的抗英大事重要。洛丹首先把佛爺賜給旺秋的護身結莊重地交給了他。小仁賽眼紅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埋怨阿爸洛丹沒有給他也帶回一條來,旺秋隻得答應把自己的護身結給他戴七天,才算了結。
仁賽的傷已經好多了,在這準備收複江孜宗的前夕,他心情激動得坐立不安,才纏著阿爸洛丹講故事,大家也願意聽洛丹那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
哲林代本的到來,打斷了洛丹的話,故事自然是不能再講了。大家都很關心眼前的戰事,關心怎樣收複江孜,希望能從哲林代本的口中得到一些確切的消息。
曲妮把一個木碗擦幹淨,舀了一碗熱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哲林代本麵前:
“代本拉,請用茶。”
哲林接過木碗,喝了一小口。見大家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他當然清楚大家想從他這裏知道什麽,可是他還沒有拿定主意,不能給大家一個滿意的回答。他轉向洛丹:“怎麽不講了?接著講嘛!”
洛丹笑了笑:“我的故事都是老喇嘛念的經,大家聽膩了。現在大夥都想聽代本拉講一點兒。”
“剛才你講的故事就很好嘛!”哲林代本又轉向大家,“現在又有一條五頭毒龍闖進了我們西藏,攪得這政教興旺的佛土樂園不得安寧,我們的土地在燃燒,我們的百姓在流血,空前未有的災難,已經降臨。”
“可是,可是神仙在哪裏啊?”小仁賽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嘴。
是啊,現在是多麽需要降伏妖魔的神仙啊!可是,神仙在哪裏呢?哲林代本怔住了,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
仁賽打斷了代本的話,這實在是不禮貌、沒有規矩的行為,好在是戰爭年代,代本並沒有責怪他。可洛丹怕代本生氣,輕輕地拽了一下仁塞的耳朵:“沒有規矩!”又向火堆中加了幾根樹枝:
“代本拉,至高無上的佛爺,噶廈政府的征兵動員令,不就是降伏妖魔的神仙嗎?”
“還有,”一直沒有說話的克珠旺秋激動得站起身來,指著一排排沒有盡頭的、燃燒著的篝火:
“俗話說,熊熊的篝火能把寒冷驅散,眾人齊心能把妖魔降服。這成千上萬個決心抗擊洋妖的僧俗百姓,不都是降伏妖魔的神仙嗎?”
哲林代本的眼睛一亮,好像受到啟示和激勵:“你是這麽想的?”
旺秋有力地點了點頭。
“旺秋哥哥,我們都是神仙嗎?”仁賽覺得旺秋的話挺新鮮。
“俗話說,螞蟻聚在一起,可以把雄獅咬死。代本拉,隻要我們萬眾一心,就一定能打敗最凶惡的敵人。”旺秋望著火龍似的篝火,他的心裏也好像燃著熊熊烈火。
哲林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我要是神仙,曲妮姐姐,你就是仙女了,嗯,仙女比我厲害多了,阿爸洛丹講了,五頭毒龍就是被仙女降伏的。”仁賽湊到曲妮身邊輕輕地嘀咕著。
曲妮一點他的鼻子:“猴子還想當神仙!”曲妮笑出了聲,見人們的目光向她射來,她連忙把嘴捂住了。
一個矮墩墩的工布人站起來,走到哲林代本麵前,直衝衝地問:
“代本拉,我們什麽時候去收複江孜?”
這個工布人就是洛丹在拉薩新結識的朋友阿達巴魁。
哲林代本先是一怔,然後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的個子那麽矮,不禁風趣地問:
“還沒有姑娘的個子高,也想去打洋妖?”
這話把旁邊的人都逗笑了,阿達巴魁的臉漲得通紅。心想,連佛爺都誇獎我勇敢哩,你卻嫌我個子矮,阿達巴魁滿肚子不高興。可他並不說話,一用力,抽出大砍刀,隻見寒光一閃,他把砍刀在空中掄了一圈,左手擎刀,刀刃向上,右手從自己的頭上揪下幾根長發,朝刀刃上一放,輕輕吹了口氣,頭發頓時斷為兩截,飄然下落。
“好刀,好刀哇!”格來大聲稱讚。
阿達巴魁歪著頭,問:
“代本拉,您和洋妖交過手,請您說說,洋妖的腦袋經得起這樣的大刀砍嗎?”
哲林點點頭,故意說:“刀是好刀,就是不知道他的主人會不會委屈它。拿著好獵槍的,不一定都是好獵手;好馬的主人也不見得都是好騎手啊!”
阿達巴魁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心想,您難道不知道我們工布人個個都會使砍刀,我們的刀法在全藏都是出名的?虧您還是總指揮哩!阿達巴魁覺得自己應該在總指揮和各地來的軍民麵前露露臉,也好為工布人爭口氣。他也不答話,從柴堆裏抽出一根手腕粗的青桐棒,往火堆走了兩步,站在大家都看得見的地方,左手將青桐棒用力朝空中一扔。等青桐棒橫落到他麵前時,迅速揮動砍刀,使勁一砍,砍斷一截,然後用刀背輕輕一挑,將木棒又拋向空中,當木棒落下來時,他一揮刀,又砍斷一截。砍刀六起六落,青桐棒被砍為七截。人們都為他那精湛的刀法大聲叫好。
阿達巴魁並不理會眾人的喝彩,撿起木棍,有意讓大家看,這七截木棍竟像是量過的一樣,齊刷刷的一般長,人群裏又發出一陣陣讚歎聲。隻見他把木棍整整齊齊放在哲林代本麵前,恭敬而又幽默地說:
“代本拉,要是在我們家鄉,我可以打一隻狗熊,或一隻野鹿送給您。在這草原上,實在沒有什麽好東西奉送,要是打隻野兔,禮也太薄了點兒。今天我們初次見麵,這七截棍子,就算我的見麵禮吧。”
哲林代本站起身,雙手抓著阿達巴魁的肩頭,用力搖了搖:
“好,好樣的!到時候拿出你們工布人打狗熊的本領,多砍幾個洋妖。”
阿達巴魁笑了,興奮之中透著一股得意之情。
見阿達巴魁如此露臉,仁賽不免有些眼紅,他悄悄拉了一下左邊的朗傑,又碰了碰右邊的諾布,二人會意,三人一同站起來走到哲林代本麵前,仁賽裝出一副嚴肅的神態,說:
“代本拉,請您趕快下令吧,老不去打洋妖,連我們的槍也等得不耐煩了。”
哲林一看這三個小兄弟,不僅個頭差不多,就是年齡看上去也差不多。使他驚奇的是,三人當中竟有兩個人拿著洋槍,他笑著問:
“你們都還是些孩子嘛,會用洋槍嗎?”
這話正合仁賽的心意,就怕代本不問槍法。他一示意,朗傑立即拿著一根又細又長的樹枝,在篝火上點燃,然後迅速跑到五十多米以外的地方,高高地舉起了樹枝。
仁賽從容地端起嶄新的來複槍,一扣扳機,樹枝上的火被打滅了。
朗傑再次把樹枝點著,諾布的槍響了。隨著槍聲,火頭又被打滅。
“好,好,都是好樣的。”哲林代本點頭。
仁賽還要朗傑去點火,卻被旺秋拉住:
“留著子彈打洋妖吧。”
仁賽懇求道:“旺秋哥哥,叫朗傑打兩槍吧,請代本看看。”
哲林代本說:
“今天我不看,等收複江孜那天再看。”
他又問小仁賽:“槍法不錯嘛,是誰教的?”
“阿爸洛丹教的。為了打洋妖,從去年起,阿爸洛丹就教我們打槍,我們部落的人,不管男女,差不多都會打槍。”仁賽因為能給自己部落爭光而感到得意。“可是,”仁賽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來複槍,“洋槍太少,我們部落又窮,買不起。”
“那你們的槍是哪裏來的?宗本發的?”哲林代本見他們不少人都有洋槍。
不等仁賽答話,格來忍不住了:“宗本不要說給槍,連一個拋石器也沒有給過。這些槍全是我們從洋妖手裏奪來的。”
“你們看,”仁賽把他的來複槍舉了舉,顯得很神氣,“我隻得了一支,旺秋哥哥得了三支呢!”
“你們真是這個。”說這話的是個漢兵,大拇指豎得老高:“漢族有句俗話,輕霜凍死單根草,狂風難毀萬木林。要是西藏所有的地方都像你們部落那樣,團結一心,洋妖再厲害,也一定能打敗。”
哲林這才注意到,人群裏還有幾個漢兵,他們就是不願回拉薩保衛安班大人,而寧願與藏族軍民一起保衛江孜的漢兵,說話的是他們的小頭目劉長壽。哲林代本前兩天專門去看望過他們。他對洛桑饒登他們說:
“他叫劉長壽,是江孜守備的兵。”又對劉長壽說:
“長壽這個名字有點兒像藏名,和‘次仁’是一個意思吧?”
“是‘次仁’的意思。”劉長壽恭恭敬敬地回答。
接著又說:“這回佛爺下決心抗擊洋妖,又委派代本統率大軍,不愁收不回江孜了。”
這些漢兵由於駐藏時間久了,大部分能聽懂藏話,少數人還能講一些。劉長壽的藏話就講得很流利,隻是因為受四川口音的影響,個別字咬得不準,還常常鬧些笑話。
“江孜當然能收複了。可是,劉長壽,你們將來怎麽辦?安班大人不會懲罰你們?”一個藏軍很為劉長壽他們幾位漢族兄弟擔憂。
“懲罰?讓他懲罰好了。我就不明白,眼看著敵人來了,不往前衝,偏偏要往後撤,這是什麽道理?”
“什麽道理,安班大人的安全要緊嘛……”
“什麽安全,江孜守不住,拉薩就危險。拉薩一旦失陷,不要說他安班大人,整個內地也不會安全。”劉長壽並不等別人把話說完,便憤慨地說。
“唉,你們的安班大人要是有你這麽明白就好了。”一個年長的藏軍頗為感慨。
劉長壽歎了一口氣:“也難怪,這是叫洋人給打怕了。現在連皇上、皇太後都怕洋人,何況安班大人。”劉長壽又激昂地說:
“可話又說回來,怕又頂什麽用?常言說得好,打虎的人吃虎肉,怕虎的人葬虎口,你越是怕他,他就越得寸進尺。倒不如舍命拚個你死我活更痛快一些。”劉長壽的拳頭握緊了。
“對,對!我就喜歡聽這樣的話。金子掉在地上,也還是金燦燦的;好漢戰死了,也還是一條好漢。”阿達巴魁恨不能馬上奔赴江孜砍殺洋妖。
哲林代本被劉長壽他們的赤誠感動了。他說:“洋人有一種說法,說中國將來一定不能自理,他們各國要來把中國瓜分掉!”
“這麽說,中國就得完了嗎?我們都要做亡國奴了?”劉長壽把握緊的拳頭鬆開了,撿起一根短木棍,在地上使勁畫著“亡”字,然後又拚命地在“亡”字上打著“×”。
哲林代本的語氣顯得沉重起來:
“是呀,亡國奴的日子是不好過的。俄羅斯滅了波蘭,第一條政令是不許波蘭人說波蘭話,也不許用波蘭文字;第二條政令是不準波蘭人在路邊走路,一律要走馬路當中,說波蘭人都是賤種,個個都是做賊的,走了路邊,恐怕偷了店鋪的東西。”
在場的很多人,並不知道波蘭是什麽樣一個國家,有些人連俄羅斯在什麽方向也弄不清楚。但是他們聽懂了哲林代本的意思,一個民族被別的民族打敗以後,日子是很不好過的,就像波蘭人那樣,講自己的民族語言,用自己民族文字的權利也沒有,甚至連走路也要受限製,就像犯人一樣。
“代本說的是俄國人,那英國人就更可惡了,他們和布爾人打仗,打敗了布爾人的軍隊之後,把布爾的老百姓全都趕進圍著鐵蒺藜的集中營,成千上萬的布爾人在疾病和饑餓的折磨下慢慢地死掉了。”洛桑饒登向大家述說著英國人的種種暴行。
說話間,一陣喧鬧聲由遠而近。
“攔住她!”
“快攔住她呀!”
隨著喊聲,跑過一個黑影,借著熊熊的火光,人們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尼姑。身著絳紫色氆氌袍子,那根本來應該係在腰間的黃帶子,此刻被她雙手舉過頭頂,不時地揮舞著,白皙清秀的臉上留下一道道傷痕,兩隻不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舉過頭頂的黃帶子,人們能看見的,是那過多的白眼球和那明顯凸出的眼眶。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圍著火堆的人們互相詢問著,站了起來,把尼姑團團圍住,可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尼姑似乎看到了什麽,猛地停住了腳,同時把目光從黃帶子上收回來,慢慢地,在人們的身上掃來掃去。忽然,她發現穿著白袍子、係著黃腰帶的旺秋和另外兩個喇嘛,尼姑向前兩步,走到旺秋他們麵前,“撲通”一聲,跪下了,依舊把黃帶子高高地舉過頭頂:
“大慈大悲的菩薩呀,佛法無邊的菩薩呀,快救救弟子吧,救救弟子吧,救救……”尼姑大聲呼喊。
追趕尼姑的人們也到了,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分開眾人來到尼姑麵前:“姐姐,起來吧。”說著,就去攙她。
被稱作姐姐的尼姑不但沒有起來,反倒把妹妹給拉住了:
“快,快跪下,菩薩在這裏,救我們的菩薩在這裏,你還不快跪下。”
旺秋大吃一驚,慌忙往後退了兩步,趕緊說:“快起來,快起來!”旺秋是個普通的喇嘛,他認為讓別人跪在自己麵前是有罪孽的。
哲林代本看了看跪著的尼姑和被她拉著的小姑娘,問:“這是怎麽回事?”
和小姑娘同來的一個農民見哲林代本也在這裏,忙躬身回答:
“她是江孜尼姑廟的尼姑,被洋妖糟蹋以後,就,就瘋了。”
“什麽?”哲林代本怒不可遏,眉尖豎了起來。在場的人們都聽清了,都明白了,人們被洋妖的獸行激怒了。
小姑娘流著眼淚說:
“姐姐說,一大群洋妖闖進了尼姑廟,他們像野獸一樣,糟蹋了所有的尼姑,又用刺刀挑開她們的肚子,把腸腸肚肚扔得到處都是。有的尼姑被扒光衣服後拉去捆在掛經幡的柱子上,洋妖當靶子打著玩,然後一把火把尼姑廟燒了……我的姐姐她們幾個是翻牆逃出來的。她們要去找佛爺,找哲林代本,為姐妹們報仇。”
“她剛回來時還比較明白,一講完這些事,就口吐白沫,瘋了。”同來的農民向哲林代本述說著,他顯然是那個尼姑的鄰居。
小姑娘跪著走向哲林,大聲說:“代本拉,請您快發兵去打洋妖,為我姐姐報仇,為……”小姑娘哭成了淚人,聲音嘶啞,說不下去了。
“這群惡狗!不砍掉他們的腦袋,我誓不為人。”阿達巴魁揮著手裏的大砍刀,氣得渾身發抖。
“代本拉,您快下命令吧,讓我們再多等一天,我也受不了啦!”格來大聲喊著。
仁賽、朗傑不住地罵著,曲妮桑姆悄悄地安慰著尼姑。劉長壽並不講話,隻是咬著嘴唇,一個勁兒地往火堆裏添幹樹枝。
篝火燒得更旺了,克珠旺秋的臉繃得緊緊的:“代本拉,我們就等待您的一句話。”說著,旺秋跪下了。
洛丹也跪下了。
格來、諾布、仁賽、朗傑,連劉長壽也都跪在了哲林代本麵前。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紛紛跪下。
哲林代本連忙站起身,拉著洛丹的手,請他起來,又讓旺秋、劉長壽和所有的鄉親們都起來。哲林麵對著夜色籠罩下的聖湖。此刻,聖湖之水,波息浪止,靜靜地躺在群山懷抱之中。哲林代本的心情卻很不平靜,猶如暴風雪掀起狂濤怒瀾,在他的胸中翻騰著,奔湧著。侵略者的獸行,激起了他萬丈怒火。各族軍民高昂的抗妖熱情,使他受到感染,得到鼓舞。他仿佛看見降妖伏魔的仙女,看見了仙女變成的高聳入雲的山峰。與此同時,一個收複江孜的作戰方案,逐漸在他腦海中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