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羅樹娑羅樹,即檀香樹。裏蘊藏著香脂。
旺秋等人從乃尼寺突圍出來後,很快追上了次彭、曲妮和仁賽他們。後邊沒有追兵,這使他們稍感放心。可是仁賽的傷口一直在流血,臉色也變得蠟黃蠟黃的,他們急急地趕路,希望能碰上個村莊,哪怕有一戶人家也好。
掌燈時分,他們總算是來到了一座古老的山間小寺。克珠旺秋這才鬆了口氣,立即上前叩門,不大一會兒,一個小喇嘛出來開門,把他們讓了進去。
寺院小,香客自然少。寺裏原有十幾個喇嘛,因為這裏地處偏僻,布施的人向來就少,喇嘛們的生活難以維持。自從去年英國人入侵西藏之後,這個地方也不太安寧,幾乎沒有什麽人來燒香布施。幾個青壯年喇嘛自動上了前線,有些膽小一點兒的,怕遭不測,回家去了。現在隻剩下一個叫更登的老喇嘛和兩個徒弟,剛才開門的是小徒弟朗傑。
克珠旺秋等人把仁賽抬進寺內,幸好這位老喇嘛略懂醫道,寺內又有藏藥,更登趕緊給仁賽擦洗傷口,敷了草藥,又喂了一碗酥油湯熬蜂蜜。仁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呼吸也均勻起來。
一陣忙碌之後,更登抬起頭:“好啦!沒傷到致命處,養一些時候會好的,小朗傑,快給客人們弄點兒吃的。”
小朗傑走了進來,他看著老師父,攤開雙手,又看了看客人,猶豫了一會兒,難為情地說:
“我們一點兒牛、羊肉也沒有了,酥油也不多,是不是到莊園上去借一點兒?”
更登用責備的口吻說:
“淨說孩子話。莊園離這裏那麽遠,來回一趟要多少時候!他們打了一天仗,又跑了那麽遠的路,肚子恐怕早餓得像一麵鼓了,還不趕緊弄點兒吃的?”
小朗傑見師父麵有慍色,不覺有點兒緊張:“給客人做什麽飯?”他覺得,那麽多打洋妖的兄弟到我們這座小寺,是看得起我們,要是我們連一頓好飯也端不出,太對不起人家。傳出去,對我們寺院的名聲也不好,人家會說我們太窮、太小氣。
更登問:“有糌粑沒有?”
“有一點兒。”
“那就先熬點兒糌粑湯吧,喝了也暖和。”更登又說:“還有沒有羊骨頭?羊骨頭熬糌粑湯,不是很好吃嘛!”
“這……”克珠旺秋望著這位須發花白的喇嘛,心裏很是感激。
“啊!你們不要見笑,這裏比不得大寺院,我們寺小,施主也少,所存東西很少。”因為拿不出好東西來招待抗妖的兄弟,更登覺得很不安。
“老師父,您這說的是哪裏話,再說,我們吃了以後,你們……”見更登師徒為吃飯的事頗費心思,旺秋很過意不去。
諾布站起來,有點兒不耐煩:“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沒完沒了地說客氣話,我這個當傭人的,沒有別的本事,就會熬糌耙湯。小兄弟,走,我幫你熬。說實話,我的肚子早餓得受不了啦,沒工夫客氣。”說著,就拉住小朗傑的手往外走。到了門口,他回過頭,對老喇嘛笑著說:
“老師父,您放心,我們不會白吃您的。吃飽了打洋妖,給您保家鄉,保寺院。”
“真是個淘氣鬼!”更登也笑了。
曲妮本想去幫他倆做飯,但一想,這是在寺院裏,未經主人允許,一個姑娘是不能隨便走動的。況且,仁賽還在昏睡,曲妮不能離開他。別人照顧仁賽,曲妮這個當姐姐的也不放心,便坐在仁賽身邊,看著仁賽那嘴角流露出的調皮的神色和呼吸均勻的鼻翼,曲妮的心也慢慢地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糌粑湯端來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小朗傑還特地為仁賽弄了一碗酥油湯煮人參果,給他補身子。
旺秋輕輕地喚了喚仁賽,格來抱起他的頭,更登親自接過人參果要喂小仁賽。
“師父,我來,你們先吃吧。”曲妮桑姆從老喇嘛手裏接過碗,一個膝蓋著地,半蹲半跪地把碗舉到仁賽麵前。
仁賽經過更登的調治,又歇了一會兒,已經好多了,聞到一股人參果的香味,立刻引起了他的食欲。他無力地睜開雙眼,望著麵前的曲妮桑姆,聳聳鼻子,頑皮地一笑,張開了嘴。
曲妮桑姆一勺一勺地喂,不一會兒,一碗人參果下肚,青春的活力又回到了仁賽身上。他感到渾身暖烘烘、熱乎乎的,隻是乏得厲害。仁賽又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再吃了。
其他人喝完糌粑湯,都去休息了,格來又去給馬添了點兒草料,這才跟著曲妮來到廚房。
“旺秋哥哥吃過了嗎?”格來問。
“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曲妮搖了搖頭。
“你們吃吧,就剩你們兩個沒吃了。”門外傳來克珠旺秋的聲音,把曲妮嚇了一跳。
“哥哥,你再吃點兒吧。”曲妮一邊說一邊往門口走,但哪還有旺秋的影子!
曲妮轉身走到灶前,給格來盛了一碗,格來不再客氣,端起就喝。曲妮自己也盛了一碗,一邊喝一邊看著格來,見格來的碗空了,立刻把自己的半碗稠稠的糌粑糊糊倒在格來的碗裏,又揀了一塊羊骨頭給他。
“曲妮,你……”格來看看自己碗裏的糌粑糊糊,又看看曲妮。嗓子好像被什麽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怔怔地看著曲妮。
“格來……”曲妮沒說下去,垂下了眼簾。
“曲妮,你,你真好,我,我……”格來把那半碗糌粑糊糊往旁邊一放,一把抓住曲妮的兩隻手,輕輕地揉搓著,撫摸著。
曲妮低聲說:“別,別這樣……讓人看見了多不好……”話雖這麽說,身子卻輕輕倒向格來,格來多想把曲妮緊緊地攬在懷裏,親親她,抱抱她呀。
曲妮被格來一抓,心猛地一跳,臉頓時熱了起來。她和格來離得這樣近,臉對著臉,隻要格來稍一低頭,就能碰到曲妮那發熱的臉,發燙的唇,隻要格來再使點兒勁兒,曲妮就會離他更近,心貼著心。可是,格來並沒有動,隻是望著曲妮,撫摸著曲妮。曲妮微微閉上眼睛,她等待著,等待著姑娘們最害怕而又最幸福的時刻。心跳,也驟然加劇。
格來望著曲妮,長時間地望著她,從激動變得冷靜了。格來忽然發現曲妮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但是,他意識到,不能這樣,曲妮是神聖的,純潔的。她應該得到幸福,得到真正的、長久的幸福。本來我也許能給她這種幸福。可是,洋妖不讓我們過安靜日子,我格來能活著把洋妖趕出去,那我就是曲妮的;如果我在抗擊洋妖的戰鬥中死了,那麽,曲妮會怎麽樣呢?格來想著,慢慢地把手從曲妮的肩上拿了下來:“曲妮,這幾天你也夠累的,吃了飯,快去睡吧,啊!”
“格來,格來,你……”曲妮一下撲到了格來的懷裏,使勁咬著嘴唇,才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卻順著兩頰流到了格來的胸前。
“曲妮,曲妮……”格來看著淚痕滿麵的曲妮,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曲妮依偎著格來,從懷裏慢慢掏出那個裝針線的羊皮小包,從裏麵拿出一隻銀手鐲:“格來,你看,我一直把它揣在懷裏,貼在心口上。看見它,就像看見了你,我用我的心暖著它,可你……”
“曲妮,好妹妹,我,我也想你呀。”格來抓著曲妮拿手鐲的手,觸到了帶著曲妮體溫的手鐲:“來,哥哥給你戴上吧!”
“不!哥哥,等到打敗了洋妖,你再給我戴上。”
一說到打仗,格來又冷靜了下來,他慢慢托起曲妮的臉:“曲妮,好妹妹,我阿爸就是讓洋妖殺死的,如今舊仇未報,又添新恨,豺狼又闖進了我們的家園。洋妖那麽殘忍,那麽凶惡,他們到處殺人、放火、搶劫。誰知道,我哪天就……”
“格來,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曲妮把格來的嘴捂住:
“阿爸和哥哥經常說,你的仇,就是我們的仇。我們要為登巴大叔報仇,為所有死難的同胞兄弟報仇。阿爸說啦……”
“說什麽?”
“傻瓜,你還不知道?”曲妮嗔怪地說:“等到把洋妖趕出去,在歡慶勝利的那一天,就給我們辦……”
“阿爸真好!”格來深情地看著曲妮,曲妮的眼睛是那麽明亮,那麽美麗,對勝利充滿了信心,對生活滿懷著希望。格來輕輕擦去曲妮臉上的淚,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
人們都入睡了,克珠旺秋卻怎麽也睡不著,他翻來覆去想著白天發生的事情。乃尼寺內三百多人,隻衝出來幾十個,而且都走散了。又有那麽多弟兄被洋妖殺害。旺秋翻了幾次身,還是睡不著,索性抱著氆氌袍子,走出房門,來到小院裏。
漆黑的夜空,沒有月亮,無數顆星星在天空中眨著眼睛,旺秋仰望長空。他又看見了東北方向那顆明亮的星星,那顆拉丁代本死了以後出現的新星。旺秋良久地凝視著它。鄉親們說,它是拉丁代本和死難弟兄們的英靈凝結成的,把這顆新星叫做“拉丁星”。你看,它那麽明亮,那麽耀眼,分明是拉丁代本和死去的同胞們睜著大眼睛在看著我們,看著故鄉的土地。趕不走豺狼,打不盡洋妖,他們是不會閉上眼睛的,他們的英靈是不會得到安寧的。
仰望那熠熠放光的星星,旺秋想起拉丁賽和死難的弟兄們,悲傷、難過、激憤、仇恨,一起襲上心頭。旺秋不明白,我們的隊伍不算小,我們的同胞不能說不勇敢,可為什麽老是打敗仗?從邊境到崗巴宗,從崗巴宗到米曲仙廓,到乃尼寺,我們死了多少人!我們拚死抵抗,決心保衛佛土聖地,可是我們總也打不過敵人,大片國土被洋妖占領。英國人一步步往前進,我們隻能一步步朝後退。退到什麽地方,退到哪一天為止呢?難道我們不能前進,去收複失去的土地,把洋妖趕出去?朝廷為什麽不派兵來抗擊洋妖?噶廈政府為什麽不增派援軍?漢族兄弟為什麽不來幫助我們……難道這一次抗英鬥爭的結局,也會像十六年前那樣……
旺秋又想起了阿爸。他和洛桑饒登走了二十多天了,他們到拉薩沒有?能見到佛爺和噶廈的官員嗎?會有什麽結果?俗話說,乞丐手裏的寶貝沒有光彩,地位低下的人說話沒有分量。主意再好,那些當官的能聽嗎?他甚至為阿爸的安全擔心,從沃措部落到拉薩,路途遙遠,戰事多變,他能平安地回來嗎?
想到這些,旺秋的心慢慢地往下沉。他遙望星空,雙膝下跪,雙手合十,低聲而又虔誠地祈禱:
“代本啊,死難的弟兄們!那明亮的星星如果真是你們的英靈凝聚而成,就請你們保佑我們打敗洋妖。尊貴的拉丁代本,尊敬的英雄們,請你們顯靈吧!”
“年輕人,拉丁代本的英靈時刻在伴隨著我們,保佑著我們。”旺秋猛一回頭,見更登師父站在他身後,便站起來,向老喇嘛致意。
更登師父拉住旺秋的手:“俗話說:獨行的太陽遇天狗,群行的星星不隕落。聽說漢族弟兄也有這樣的話:好漢敵不住四手,惡虎架不住群狼。洋妖人多,武器又好,我們人少,武器又差,怎麽能打得贏呢?”
旺秋望著滿天的星鬥,把更登的手握緊了:“老師父,在乃尼寺,我們的人是少一些,可是在邊境上,在崗巴宗,在曲米,我們的人並不少。而且,所有的西藏人都反對英國人,投靠洋人的敗類隻是極少數。”
更登也抬起頭,望了一會兒,隨後拉著旺秋走到院中的一塊大石板上坐下,他拍了拍旺秋的手背,語氣顯得很深沉:
“這我知道,在我們西藏,百姓們篤信佛法,反對洋妖異教徒的人,如同夜空的群星,數也數不清;賣身投靠洋妖的,像白晝的星星,非常之少。可是,我們的人雖然多,卻像一碗幹糌粑,缺少酥油茶;像一把散珠子,缺少金絲線。”
更登師父的話,說到旺秋心裏去了,特別是老喇嘛的聲音,聽起來真像阿爸,使旺秋有一種親切感:“朝廷和噶廈政府平時養了那麽多官員,他們吃老百姓,喝老百姓。但在關係到國家民族危亡的嚴重時刻,有幾個人能像拉丁代本那樣奮勇當先,保國、保家、保佛土!”
更登雙手合十,虔誠地說:“現在就靠佛爺了。自從他親政之後,堅決主張抗擊洋妖,在他親自指導下,擴大藏軍,建立僧兵,還多次請求朝廷派兵援助我們。”
聽更登說起朝廷,旺秋又感到憤慨:“朝廷也好,噶廈也好,現在不但不派兵抗擊洋妖,連一個能幹的官員也不派。多吉孜本那個膽小鬼,像狐狸一樣跑了,這麽大的仗,沒有人領頭怎麽行?人再多,也捏不成一個拳頭。”
更登無限感慨地說:“要是拉丁代本活著,就能像一根絲線,把所有的珍珠都串在一起。”
旺秋又想起了獨臂大叔的話,希望哲林代本能像一根金絲線,把大家聯在一起。他的拳頭握緊了,語氣也更加堅定:
“不管朝廷和噶廈政府派兵也好,不派兵也好,我們老百姓都要和洋妖拚到底。”
看著這個結實粗壯而又敦厚的年輕人,老師父滿是皺紋的臉舒展了,露出滿意的神色。
回到屋裏,旺秋躺在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到江孜以後,能不能找到哲林代本,他不知道;結局會怎樣,更難預料。他望著黑沉沉的四周,聽著那如雷的鼾聲,心裏一陣煩躁。他忽然想起了他們出家人常愛說的一句話: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是的,現在隻能這樣,我們決心同洋妖拚到底,絕不後退,絕不投降。結局怎樣,就看天意,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
迷迷糊糊的,旺秋仿佛聽見有人在講話,聲音很輕,好像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但還是清楚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師父,我聽說他們明天一早就要走,您讓我到莊園去弄吃的,能趕得回來嗎?”一個童音在低聲說。
“那個孩子的傷不輕,其他人也需要休息,明天走不了。”這是更登的聲音。
“他們走了怎麽辦?”那個童音輕輕地,但卻固執地說。
“洋妖占了乃尼寺後,很快會向江孜進兵。江孜的情況還不清楚,他們不能冒冒失失往那裏闖。”更登耐心地解釋著。
“師父,下午我要去莊園,您不讓我去,深更半夜的,為什麽又偏偏讓我去?”聽出來了,這童音是朗傑的聲音。
“你這孩子,下午是下午,現在是現在,我讓你去,你就快去,?嗦什麽!”老師父有點兒不耐煩了。
旺秋明白了,師徒倆為他們的吃飯問題發生了爭執。旺秋的眼睛濕潤了。
睡在旺秋旁邊的格來,顯然也聽見了,他用手推了推旺秋:“你都聽見了?”
“嗯。”
“這位老師父可真是個菩薩心腸。”
“那個小喇嘛白天對我們那麽好,又打酥油茶,又熬糌粑湯。可現在為什麽不願到莊園去?”諾布爬起來,湊在他倆身邊。
格來說:“他還是個孩子,大概是怕走夜路。”
“我跟他去吧。”諾布摸黑趕忙係緊腰帶。
旺秋想了想說:“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第二天,旺秋他們聽了老師父的話,決定在小寺裏休息一天。一來讓小仁賽養養傷,二來也好探聽一下消息。
下午,小朗傑和諾布馱著兩馱東西回來了。馱回的東西有糌粑、酥油,有風幹的牛、羊肉,還有奶酪和其他食品。見了這許多東西,老師父和其他人都很高興,不僅可以在這裏飽餐一頓,連路上吃的也有了。他們真感謝施主和鄉親們的幫助。
和大家興高采烈的情緒不一樣,帶著這許多東西回來的朗傑和諾布,沉著臉,連話也不願多說。
更登覺得情況不對,他的徒弟平時不是這個樣子,就問:
“小朗傑,出了什麽事?”
小朗傑低頭不語,淚水在眼眶裏轉動。
更登見朗傑不說話,更著急:“快說呀,究竟出了什麽事?”
“洋妖……洋妖放火燒了乃尼寺。”“哇”的一聲,朗傑撲在老師父身上失聲痛哭。
“什麽?你,說什麽?”旺秋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一把抓住朗傑的肩頭,使勁搖動。
洋妖攻占乃尼寺之後,這座古老的寺院將遭到一場空前未有的劫難,是預料中的事,但旺秋作為一個喇嘛,聽說乃尼寺被洋妖焚燒,仍然感到十分震驚和憤怒。“洋妖放火燒了乃尼寺!”這句話像一把劍,狠狠地、狠狠地刺痛了旺秋的心,兩顆豆大的淚珠衝出了他的眼眶,慢慢地流向腮邊。他見朗傑哭得說不出話來,就問諾布。
諾布低著頭,聲音很低:
“聽說洋妖一離開,就放火燒了寺院。附近的鄉親們看見後,趕緊去救。這時洋妖的馬隊又轉回來,圍著寺院,不讓鄉親們去救火,還打死了好些人。直到把寺院全部燒光,馬隊才離開。”
更登搓動佛珠的手顫抖了:
“作孽呀,這些可惡的異教徒,真是一群魔鬼,惡行生不出善果,他們一定不得好死!”
“死了也得下十八層地獄,永生永世也不得解脫。”格來氣得大罵。
更登又問:
“那些戰死的弟兄們的屍體呢?有沒有人收拾?”
諾布回答說:“聽說鄉親們把屍體送去天葬了。可是死人太多,老雕吃不幹淨,一些屍體又不得不送去水葬。施主告訴我們,他要請喇嘛念經,超度他們的亡魂。”
更登雙手合十,真誠地說:
“我也要念三天超度經,祝願他們的靈魂早日升天。”
小仁賽掙紮著抬起頭:
“升天?他們的靈魂是不是都到拉丁代本那裏去,變成明亮的星星?”
老喇嘛點了點頭,語氣十分肯定:
“他們的英靈都會化作明亮的、永不隕落的星星,看著我們把魔鬼全部趕出西藏去。”
仁賽又問:“格來哥哥的阿爸是在保衛隆吐山口時死的,他的靈魂,也能變成星星?”
“能。”更登又點了點頭:“不管過去和現在,所有為打洋妖、保佛土而死的同胞們的英靈,都能匯聚到那顆不滅的星星裏。”
仁賽恍然大悟,心情激動:“怪不得那顆星星那麽明亮。”
在乃尼寺戰死的弟兄們的遺體怎麽安葬,是旺秋最關心的一件事。按照藏族的習俗,最好是火葬或者天葬,再不然就水葬,千萬不能暴屍野外,讓屍體生蛆。按照佛教的說法,一條蛆就是一條生命,多長一條蛆,就等於多殺一個生,將加深死者的罪孽。生蛆越多,罪孽也就越大,越無法超脫,永遠擺脫不了輪回之苦。他們在這裏多住一天,一個原因,就是想等英國人離開乃尼寺後,他帶著人返回去安葬弟兄們的遺體。現在聽到已由鄉親們辦了,感到欣慰,也受到鼓舞。
這麽說來,我們的隊伍雖然散了,但人心沒有散。他模糊地感覺到似有一股無形的絲線把大家連結在一起。
“你們聽,這是什麽聲音?”人們正議論著,小仁賽叫了起來。他耳朵尖,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音。
“叮當,叮當!”一陣清脆的鈴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
“阿中,是阿中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說。
阿中,是給噶廈政府和各級官員送信的差役,相當於內地的驛使。過去老百姓一聽到阿中的鈴鐺響,就怕得要命。俗話說,聽見鈴鐺響,心裏就發慌。差民們不但要給阿中準備吃的、喝的,為他準備好馬,更重要的是,阿中一來,總是官府要糧、要錢、要烏拉差役,弄得老百姓不得安寧,甚至妻離子散,人亡家破。
現在這個時候,官府派阿中來,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軍情,而不是攤派烏拉差役。就是來派烏拉差役,他們也不用害怕,旺秋等人不是當地的差民。在當時的西藏,寺院有許多特權,更登他們不需要支差納稅。所以大家爭著往外跑,打聽有什麽消息。
不一會兒,格來和諾布等人帶著一個滿頭大汗、風塵仆仆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那人一見更登,便施禮致意。
更登雙手合十,微微點頭,算是還禮。他立刻吩咐人倒茶,端飯。沒等阿中喝碗茶,喘口氣,便急切地問:
“阿中拉,一路辛苦!這次不辭勞苦,來到寒寺,一定有重要消息相告。”
“老師父真是未卜先知,您說對了。我這次來,給大家帶來了最重要的消息。”阿中雖然很疲勞,但精神很好,顯得很興奮。
“什麽重要消息?”幾個人同時問。
曲妮和朗傑已經給阿中端來了酥油茶、糌粑和牛肉。阿中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然後用爽朗的聲音說:
“佛爺發布征兵動員令,實行‘十六―六十’的征兵製……”
“大叔,什麽叫‘十六―六十’的征兵製?”小朗傑推開別人,擠到他身邊。
“你這小傻瓜,看你長得挺機靈的,怎麽連這個也不懂?”阿中喝了一碗茶,順手又把一塊幹牛肉扔進嘴裏。看來,真是又渴又餓,他邊嚼邊說:
“就是說,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子都要去當兵,和洋妖打仗。”阿中捏了一下小朗傑的鼻子,“不過,你不用害怕,你還是個小孩,一身的奶氣,再征也征不到你頭上。”
小朗傑把臉一扭,不高興了:
“誰害怕了?”
旺秋怕打岔,催促著阿中:“拉薩還有什麽消息?”
“消息可多啦!”阿中說,“第一件是佛爺下令把夏紮等四個膽小怕事的噶倫撤職了,委任了敢和洋妖打仗的新噶倫。”
“早該這樣了。”大家高興地說。
“這第二件事,是佛爺委任哲林代本為前線總指揮,代替拉丁代本,統率全體抗英軍民。”
旺秋的眼裏閃射著興奮的光芒:“這可太好啦,有哲林代本帶領,我們一定能打敗洋妖。”
格來性子最急:
“我們趕快去吧!”
“對,趕緊走。”諾布等人跟著說。
更登也很高興,他又問:
“還有什麽?”
“這第三件事最重要。你們猜猜看,是什麽事?”阿中帶著神秘的口吻問。
大家看著他,希望他趕緊往下說。大家越著急,阿中越不講,他喝了一大口茶,又用雙手搓臉,把沾在胡須上的酥油往臉上抹,然後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滿懷敬意地說:
“至高無上的佛爺親自在大昭寺前麵,為抗英的僧俗百姓摸頂,賜給護身結。”
“真的?”更登簡直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是真的。老師父,這樣的大事,我敢撒謊嗎?”阿中懷著崇敬和激動的心情,把達賴喇嘛給幾萬名僧俗百姓摸頂的盛況,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末了,用自豪的口吻說:“那天我也去朝拜佛爺了。佛爺親自給我摸頂,賜給了一根護身結。”說著便敞開衣領,從滿是汗漬的脖子上亮出一根鮮紅的護身結。
大家不禁發出一陣陣讚歎和羨慕的聲音。
說話間,阿中已經吃了兩木碗糌粑。向老師父道謝,抹了抹嘴,站起來就要走。小朗傑剛才聽得出神,一時還沒有從佛爺在拉薩摸頂的盛況中轉過來。當他明白阿中馬上要走時,趕緊挽留:“大叔,再喝碗茶,歇一會兒吧!”他多麽希望阿中再講講那激動人心的新鮮事啊!
阿中指了指腰帶,說:“你們看這個,公事在身,不準耽擱啊!”
阿中的腰帶上貼有一種叫“拉甲”的土膠,上麵蓋有拉薩“雪列空”的銅印。按照噶廈政府的規定,傳送重要文書的差役――阿中,一路之上不準解開腰帶睡覺,由發文的部門在腰帶上貼土膠,蓋銅印。等送完文書,由接文部門啟封,並開給證明,才允許阿中解衣睡覺,如果違犯規定,會受到嚴厲懲罰。
旺秋問他:“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帕裏宗和康馬宗。”
更登有些詫異:“那些地方不是讓洋妖占了嗎?”
“佛爺有令,要把征兵動員令發布到所有莊園牧場,尤其要讓邊境上和洋妖侵占了的地方的僧俗百姓都知道。噶廈已經向各地派了阿中。”阿中雙手叉腰,顯得很神氣。
更登覺得事關重大,不能再挽留了:
“那你多受累,我們就不耽誤你了。”
阿中走了,帶走了那“叮當,叮當”的鈴聲,留下了點燃幹柴的火種。阿中的到來,猶如冰雪天送來了熱奶茶,恰似在幹柴堆上扔了一把火,人們的心一下子燃燒了起來。
“這下阿爸也該回來了,說不定阿爸也能得到一條佛爺給的護身結。”曲妮桑姆的眼裏噙著淚花,默默地為阿爸祈禱,祝願他能見到至高無上的佛爺。
仁賽不顧人們的阻攔,一下子跳了起來:
“哼,洋妖在我這裏穿一個眼兒,”仁賽一指他的肩胛,“這回呀,我要在他們的腦袋上穿個洞。”
諾布把仁賽輕輕一推:“行了,行了!現在還輪不到你呢,好好養你的傷吧。”
仁賽瞪了諾布一眼:“你倒沉得住氣。”
“他當然沉得住氣了,我被洋妖頭子抓去審問時,他還給洋妖出主意,讓他們當著百姓們的麵殺我。誰知……”
聽格來講起他闖洋妖兵營刺殺榮赫鵬的事,諾布樂了:
“我不那麽說,洋妖當時就會殺掉你。”
格來又想起了當時他罵諾布的情景,憨厚地一笑:“當時我真的一點兒也沒有看出來,你裝得真像,像個忠實的奴仆。”
“你呀,你真夠笨的,我唱歌給你聽,你不懂;扔了斧子給你,你也不明白。你要是趁著他們營房爆炸的混亂時候跑出來,該有多好。曲妮他們也不用冒那麽大的險。”諾布朝曲妮頑皮地擠了擠眼睛,“我真不明白,曲妮這麽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姑娘,究竟看上了你什麽?”
格來臉一紅,沒有說話。小仁賽卻搶過話來:“格來哥哥的命好唄!”
第二天一早,旺秋等人急著趕路,更登把從莊園裏要來的東西全部送給他們,讓他們帶在路上吃。
“師父,師父,我也……”小朗傑拽著師父的袈裟,低聲叫著,像是怕被別人聽見。
“你也想去,是不是?”更登笑著說,“大點兒聲嘛,這是好事,怕什麽?”
朗傑見自己的心事被師父點破,更加局促不安,低著頭,直搓手。
“看看,看看,這副模樣還想打洋妖?”向來很嚴肅的更登,今天也開了個玩笑,故意逗朗傑,弄得朗傑更抬不起頭來:“師父,您……”
更登不開玩笑了,他認真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打洋妖,誰不想去?你師父老了,要不,我也想去哩!朗傑,去吧,師父給你準備好了。”說著便走進了裏屋。
兩天來,小仁賽受到師徒二人的精心照料,內心裏十分感激。一貫會饒舌的“小猴子”此時此刻卻找不到適當的詞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激。他略一思索,鄭重其事地說:
“小兄弟,你不用怕,打起仗來好好跟著我就行。”
“小猴子”那莊重的神氣,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笑聲未止,諾布也跟著打趣:“小師父,你才幾歲呀,見了洋妖,怕可不行。打仗可不比燒香念佛,”他指了指仁賽,“要流血呀!”
朗傑好像不認識諾布似的,側過身子打量著諾布,見他又瘦又小的身子,比自己高不了半個頭。要別人說我小,我倒沒有話可說,可偏偏是他嫌我小,跟我去了趟莊園,還這麽不講交情,朗傑不高興了:“這個兄弟真有意思,看來你不過比我多吃了兩碗糌粑,就嫌我小?”
諾布見朗傑一臉的不高興,知道他把笑話當了真,趕忙解釋:
“好兄弟,別生氣,我是跟你開玩笑。說實話,昨晚我就看出你是個有心計、有膽量的人。到了戰場上,一定能勝過‘小猴子’。”
正說著,老師父從裏屋走了出來,手裏托著一支火槍,槍身一塵不染,他莊重地對朗傑說:“十六年前,在保衛隆吐的戰役中,我用這支火槍親自打死了兩個英國人。昨天夜裏,我又擦了幾遍,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師父!”朗傑接過火槍,覺得很重。此時,他的心情也像這槍一樣沉重:“師父,我這一走,寺裏寺外就靠您和師兄兩個人了,師兄身體也不太好,您自己要多保重啊!”說著,朗傑跪下了。從九歲進寺起,師父待他像親兒子。聽說別的寺院師父打徒弟,罰徒弟,欺負徒弟,自己的師父卻從來沒有打過自己,罰過自己。如今一走,師父偌大年紀,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麵。朗傑的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一眨眼睛,淚水流了下來。
師父一把將朗傑扶起:“朗傑,放心吧。師父不能去打洋妖,徒弟去,也是一樣的。隻要你能多殺死幾個洋妖,就算孝敬師父了,師父也就沒有白疼你一場。”
旺秋見這師徒倆難舍難分,心裏很不好受:“師父,朗傑還小,就讓他留在您身邊吧。”
“這是什麽話!洋妖入侵我佛土聖地,殺我同胞,滅我佛教,其罪孽比恒河之沙還要多。一切有血性的藏族人,都應該到前線去,奮勇殺敵。我怎麽能隻顧自己?洋妖不除,佛法不能昌盛,百姓也就沒有真正的安樂。”老喇嘛又轉過頭對朗傑說:“孩子,去吧,不用惦記著師父。”
朗傑點點頭,跪下給師父磕頭。
老師父把朗傑扶起,親切地撫摸著他的頭,又問旺秋:“東西都收拾好了吧?”
一聽師父說收拾東西,朗傑的眼睛又濕潤了:“師父,我們把吃的全帶走,您……您以後怎麽辦?”
“朗傑,你怎麽這樣說話?你是成心不想讓旺秋他們帶點兒東西在路上吃吧,師父又不是死人,沒有吃的我不會想辦法?”
站在一旁的曲妮默默地褪下手腕上的鐲子,走到師父麵前:“師父,這對手鐲您留下吧,雖不值錢,倒也能換點兒糌粑。”
“姑娘,你這是幹什麽?你別聽小朗傑嚼舌頭,小寺裏還有點兒吃的呢!”更登輕輕推開了曲妮的手。
“師父,您就收下吧,這是曲妮的一點兒心意,我們都是窮喇嘛,苦日子大家都過過,您不必客氣。”旺秋見師父不收手鐲,也走過來勸他。
諾布也跟著說:“師父,收下吧。”
“收下吧!”
“師父,您要是不嫌東西少,就請收下吧。”曲妮又真誠地說。
老師父見曲妮誠懇真摯,就接過手鐲:“姑娘,等你們打完仗回來,路過小寺,一定來坐一坐,喝碗茶,我會把手鐲保存好的。”
旺秋他們辭別老師父,趕路去了。更登站在寺門口的高台上,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雙手合十,為他們祈禱,為他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