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朝拜佛爺,
有人想得到供品。
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之感,在達賴喇嘛的心中產生了。他感到暢快,是因為他終於能排除種種障礙,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決定了如此重大的事情。但是,這種暢快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很複雜、很微妙的情感。除了擔心和憂慮,佛爺的心中還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這可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
應該做的和能夠做的事似乎都做了,可是,結果會怎樣呢?年輕的佛爺心裏沒有底。正因為如此,他才特別需要得到某種安慰,而當前最重要的安慰就是抗英鬥爭能夠獲得勝利。他不但希望從前線不斷傳來捷報,更為重要的是,他需要使這場戰爭能夠獲勝的保證。然而,到什麽地方去尋求這種保證呢?
現在,達賴喇嘛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希望得到朝廷的理解、諒解和支持。他希望朝廷能夠改弦易轍,重振國威,派兵入藏,抗擊洋妖。從去年到今年,他已經寫了好幾道奏折。有泰一到任,馬上就請他代為轉奏,懇請朝廷發兵抗英。誰知安班大人不但不肯代為轉奏,反而一再阻撓和壓製藏族軍民的抗英鬥爭,這使達賴喇嘛感到失望。失望至極,便產生不滿和憤怒,以至於與有泰當麵發生爭執。從那次不愉快的會見之後,他再也不願意見這個色厲內荏、一味壓藏媚英的安班大人。因此,在他作出一係列重大決策時,也未同有泰商量。
靜心思考,達賴也明白,不管有什麽分歧、矛盾和爭執,西藏畢竟是大清的版圖,西藏的僧俗百姓是朝廷的臣民,朝廷不能不管我們。但是,達賴更明白,在目前這關係到西藏民族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朝廷確確實實不管我們了,也無力管我們。非但不管,反而出賣我們,以便取悅於洋妖,使朝廷能夠苟安,滿人的利益能夠得到維護。
既然朝廷靠不住,那麽,應該依靠誰呢?從昨天到今天,達賴連續召見了三大寺的代表,新任命的代理噶倫。還會見了一些大貴族、大牧主和大商人,想通過他們籌辦一筆資金,到內地去購買武器。達賴指定基巧堪布親自負責這件事,剛才又會見了哲林代本派來匯報戰況的然巴代本。達賴同他們研究了局勢,商討了對策。可是達賴依然覺得不踏實,不僅不踏實,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
這時,達賴又想到了德爾智,想到了俄國人。俄國人和我們不同族,不同教,而且同英夷相勾結,打到京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但是,如今也管不了那麽多,先要解救燃眉之急。隻要能降伏妖魔,弘揚佛法,羅刹也可以當護法神。我的護法神乃瓊曲炯,不就是被格薩爾大王降伏的魔王白帳王的護法神嗎?經過蓮花生大師的教化,他成為了佛教的護法神。
“啪!”達賴喇嘛又急又重地拍了一下巴掌,桑旦和阿旺喜饒幾乎同時走了進來。
“啊!你來了?”達賴對阿旺喜饒的突然而至,感到有些詫異。
“報告佛爺,有件重要的事,向您稟報。”阿旺喜饒顯得過於莊重,可以看出他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情感。
“什麽事?”
阿旺喜饒用眼角掃了一下桑丹。桑丹是個機靈人,馬上明白了大仲譯的意思,他懂事地說:“佛爺,我先在外麵等一等。”
“德爾智怎麽還沒有來?”
“德爾智師父來了多時,他在客廳等候佛爺召見。”桑丹回答說。
“啊!”達賴看著阿旺喜饒,說:“那就請他再等一等。”
桑丹出去之後,阿旺喜饒坐在達賴的禪床邊上,說:
“班禪佛爺派來一位堪布,說英國人最近多次派人到日喀則,請班禪佛爺到印度去講經。英國人說,如果班禪佛爺願意,還可以去緬甸和錫蘭等佛教國家講經。”
“啊!”
“班禪佛爺說,”阿旺喜饒看到達賴有些驚詫,連忙解釋,“英國軍隊不撤離西藏,他哪裏也不去。”
達賴放心地點了點頭。
“班禪佛爺讓那位堪布轉告佛爺,現在大敵當前,兩位佛爺的團結,噶廈政府和堪布會議廳堪布會議廳,是班禪額爾德尼領導下的後藏地區的最高行政機關。的團結,以及全藏僧俗百姓的團結,是至關重要的。我們大家應該像潔白哈達的經線和緯線那樣,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任憑什麽力量,也不能把我們分離。班禪佛爺請您相信,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上洋妖的當,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好,好!”達賴臉上掠過一絲寬慰的笑容。
“還有,”阿旺喜饒接著說,“有泰大人也派人到班禪那裏去,說朝廷要廢黜佛爺,請班禪佛爺到拉薩來主政。”說到這裏,阿旺喜饒顯得很衝動。
“卑鄙!”英國人企圖挑撥達賴和班禪的關係,破壞西藏內部的團結,培植親英勢力,削弱抗英力量,是蓄謀已久的,既不自今日始,也不至今日止。這些,達賴都非常清楚,覺得沒有什麽可奇怪的。駐藏大臣早想廢黜他,另立新的達賴,這,達賴也知道。不過,他沒有想到安班大人如此卑鄙無恥,在這大敵當前,洋妖入侵的嚴重關頭,竟然公開離間他同班禪的關係,在內部製造不和,從背後砍他一刀。達賴捋了捋佛珠,使自己激憤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又問:
“班禪佛爺有什麽表示?”
“那位堪布說,班禪佛爺非常生氣,當麵斥責了安班衙門的官員。”阿旺喜饒又說,“佛爺讓堪布告訴您:他本人,堪布會議廳和後藏的全體僧俗百姓,一定要像維護神聖的佛法那樣,維護我們的團結和友誼,在您的領導下,把抗擊洋妖的鬥爭進行到底。”
“班禪佛爺這樣以民族大義為重,真是難能可貴,令人敬佩。”達賴那雙聰慧睿智的眼睛裏,閃射著昂奮的光芒。他認為,班禪佛爺的這種態度,對全民族的抗英鬥爭,對他本人,都是最有力的支持。他對班禪佛爺由衷地感到敬佩和感謝。達賴心想,我同班禪佛爺的團結,西藏內部的團結,是爭取戰爭勝利的重要保證。當然,還需要別的力量的支持。停了一會兒,他又問:
“沒有寫信來?”
“怕路上不安寧,沒有寫信。”
達賴吩咐:
“你去好好款待客人,今晚我要召見他。”
達賴喇嘛感到坐得太久,腿腳有些麻木,他站起來,慢慢踱步。由於常年盤腿而坐,他的腿有些彎曲。金絲緞鑲邊的背心隨著走動不時地閃著光,當他走到窗前時,伸了伸雙臂,遙望遠山,凝神深思。
阿旺喜饒也站了起來。與達賴相比,他的身材要高一些。由於清瘦,就更顯得高。大概是肩負重任的緣故吧,他的背有一點兒駝。
過了許久,當達賴轉過身時,發現阿旺喜饒還站在自己身邊,關切地注視著自己,目光中透著憂慮。達賴不禁一陣感慨:這真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大仲譯!要是噶廈政府中的官員都能像阿旺喜饒一樣替我分憂,我何至於如此放心不下?又何至於如此憂心忡忡?想幹點兒事的官員太少了,既想幹又能幹的官員就更是寥若晨星。
達賴回到禪床上,又讓阿旺喜饒坐下,憤憤地說:
“我個人的進退不足道,可安班大人這樣做,怎麽對得起在前線浴血奮戰的軍民?怎麽對得起各族同胞兄弟?”
“朝廷對不起各族同胞的事還多著哩!就拿不丹來說吧,不丹曆來是西藏的屬地,他們用的是藏文,講的是藏語,向西藏政府納貢繳稅。英國人侵占印度之後,通過東印度公司,想進一步侵占不丹、哲孟雄、尼泊爾等地。在這種情況下,不丹政府一再要求內附,請求大清皇帝給予保護,卻遭到朝廷的拒絕。結果,不丹被英國侵占了。唇亡齒寒啊!現在英國人把不丹作為基地,將魔爪又伸到我們西藏。”阿旺喜饒想起朝廷對不丹的錯誤做法,甚為氣憤。
達賴繼續說:“平時朝廷動輒訓斥我們‘愚頑不訓’,對朝廷‘常懷二心’,甚至說我們有反叛之意。可朝廷呢,朝廷勢盛時欺淩我們,危難時拋棄我們,還常常派一些無德無才之輩來監視、鉗製、管轄我們,結果是越管越亂,越管越糟。”
“朝廷為了一己私利,全不顧國家民族之大義。我聽人講,漢族有個著名將領叫鄭成功,順治年間他帶兵東渡大海,趕跑了荷蘭人,收複了台灣。可是朝廷為了消除沿海一帶的鄭家勢力,竟然多次邀請荷蘭人出兵相助,引狼入室,殘殺自家兄弟,並給了荷蘭人以通商的權利。”
“唉,如此說來,朝廷是很難靠得住的。可不靠朝廷,又靠誰呢?”達賴剛才在心中轉動的念頭又閃了出來。
阿旺喜饒聽出了佛爺的弦外之音,便直率陳言:
“我看俄國人也幫不了我們多大的忙。”說這話時,阿旺喜饒的聲音很低,但語氣卻十分肯定。
“為什麽?”
“佛爺知道,俄國和英國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他們都想稱霸世界。在亞洲,從我國東北至西亞的波斯灣畔,在這廣大的地區裏,英、俄在拚命爭奪。焦點集中在三個地區:阿富汗、波斯和我們西藏。”說到這裏,阿旺喜饒停了一下,他怕自己的話說多了,引起佛爺反感。他知道佛爺的性子很急,不喜歡聽別人不得要領的長篇大論。見佛爺並無厭煩之意,便接著往下說:
“俄國人不僅要和英國人爭奪,還要和日本人比高低,他們現在正傾注全力在東邊同日本人打仗。日本是東方強國,結局會怎樣還很難預料,萬一戰敗,更沒有力量管西邊的事了。”
達賴微微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熟知達賴脾氣的阿旺喜饒明白了佛爺的這個肯定與否定。佛爺同意自己的分析,卻無力扭轉這種局麵。達賴直視阿旺喜饒,好像在問:你說要依靠誰?
阿旺喜饒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大膽地陳述了自己的看法:
“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是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在佛爺號召下,現在已經上前線的,有一兩萬人,再加上陸續上前線的人,從數量上看,我們占有絕對優勢。隻是武器太差太少。如果朝廷不發兵,至少也得想辦法從內地運一些武器來。”
達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又是一個肯定,接著一個否定。
就在達賴喇嘛和阿旺喜饒商談之時,德爾智獨自一人在格桑頗章一間簡樸的客廳裏,緊張地思索著。他左手很自然地放在膝蓋上,右手輕輕捋著佛珠,雙眼微閉,神情十分安詳而虔誠。不了解情況的人,會以為他在靜心修行,實際上,這位蒙古喇嘛的心裏卻掀起了高原的暴風雪,湧動著大海的波濤。
自從昨天下午接到佛爺要召見他的通知後,就感到十分惶恐。他連夜過河,趕到羅布林卡。但到這裏後,卻受到冷落,佛爺不斷地召見別人,把召見他的時間一再往後推。他覺得,達賴身邊的人,也和過去不一樣,對他有些戒備,甚至冷眼相待。
德爾智當然知道佛爺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召見他。那些該死的英國人打了進來,而他過去吹得神乎其神的俄國人,連個影子也見不到。他過去許下的很多諾言,誇下的許多海口,統統成了大話、空話和謊話。他知道,無論達賴本人也好,噶廈政府也好,西藏的僧俗百姓也好,都希望在這嚴重時刻,俄國政府能夠給西藏人以強有力的支持,把英國人趕出去。德爾智自己何嚐又不是這樣?此時此刻,德爾智這個蒙古喇嘛,和西藏人一樣,關心著戰局的發展。這場戰爭的結局,不僅關係著西藏民族的生死存亡,也關係到俄國人在華的利益,乃至在整個遠東的利益。同時,和德爾智本人的前途和命運,也有著極為密切的聯係。
德爾智心想,我,這麽個普普通通的貧苦喇嘛,能夠到今天這個地步,能有這麽高的地位,這麽大的權力,這麽好的享受,真是不容易啊!這裏麵浸透了我的才智和勤奮,是用心血和汗水換來的。
德爾智微睜雙眼,望著對麵神龕裏的佛像,心裏卻清晰地展現出一生中經過的艱難曆程,一步一個深深的足跡。
公元1853年,德爾智生於南貝加爾湖上烏丁斯克省朱林斯卡耶,是布裏亞特蒙古人。幼年時即入故鄉的喇嘛廟,學習經典。繼而又到外蒙古學習。1873年隨朝佛的香客,沿途乞討,來到拉薩,取了個藏名叫阿旺洛桑。其實德爾智本身也是藏名,是藏語“多吉”的變音,意為金剛。很多蒙古人用的都是藏名。這些情況,德爾智當然清楚,但他仍請一位活佛再給他取了個新的藏名,表示對佛法的虔誠和對藏胞的親近。
起初,他在哲蚌寺的果芒紮倉學經,十五年後,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藏傳佛教的最高學位――拉讓巴格西。當時在拉薩三大寺學習經典的布裏亞特蒙古喇嘛有一二百人之多,德爾智是他們當中活動能力最強、成績最突出的一個。
德爾智在獲得拉讓巴格西的學位之後,第一次返回故鄉。幾年後,當他再次到拉薩時,當年行囊空虛、穿著寒酸的蒙古喇嘛,已經是舉止闊綽、經常能夠慷慨解囊的大“施主”了。過去同眾多的朝佛香客同行同止時的窮苦麵貌,蹤跡皆無。
回藏後,他進入甘丹寺繼續學習經典。這其間,他不止一次地向各大寺院布施巨額錢財,結交權貴,博得了噶廈政府的首席噶倫夏紮?邊覺多吉等部分僧侶貴族的好感和信任,並擔任夏紮噶倫的私人秘書和外交顧問。
德爾智並不滿足於已經取得的成就,經過不斷活動,終於在達賴喇嘛學習顯教經典(藏語稱作“參寧”)的時候,被選為達賴身旁的三大堪布之一――參寧堪布,即就顯教教義與達賴進行辯難的喇嘛,通常稱為“侍讀”,陪伴佛爺研習經典。當然,他們學習和探討的範圍,遠不止顯教教義。
從此,德爾智以翊教護法、恢弘教義來邀取達賴的恩寵,由此聲譽日隆,地位日尊,使達賴未成年時的另一個學經監護人曲吉堅讚慢慢失勢,在達賴身邊逐漸形成了一股既能了解西藏政情,也能影響達賴本人意誌的勢力。
德爾智作為達賴的侍讀――參寧堪布,並沒有能在幫助達賴學習佛教經典上下工夫,他有著別人不能替代的特殊作用。
1898年,德爾智第一次赴俄,出乎意料地受到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親自接見。返藏時帶來了沙皇尼古拉二世致達賴喇嘛的一封親筆信,請達賴派遣使者訪問俄國。並將一套希臘正教的金色法衣贈給達賴,封達賴為“大主教”。
1900年,德爾智以達賴特使的身份再度赴俄,隨同他出訪的還有前任大仲譯等人。尼古拉二世在雅爾塔接見了德爾智一行。同年7月15日,《聖彼得堡日報》的政府公布欄,特意將尼古拉二世會見“西藏外賓”一事向外披露,在國內外引起軒然大波。清朝廷通過駐藏大臣一再追問此事,達賴聲言此行純係宗教活動,與政治無關。
1901年,德爾智第三次赴俄,同年7月6日,尼古拉二世在彼得堡再次接見德爾智。俄國外交大臣拉姆斯道夫和財政大臣維特也分別與德爾智進行了長時間的密談。7月25日,在敖德薩還舉行了“歡迎西藏達賴特派使節”的大會。當德爾智一行返回西藏時,俄國參謀部還派軍官專程護送,並派駱駝隊經庫倫運送大批貨物。但因路途遙遠,這支駱駝隊到拉薩時,已經所剩不多。
經過幾次外事活動以後,德爾智更加得到達賴的信任,西藏上層社會也對他另眼相看了。
德爾智的活動,引起了英國人的嚴重關切,朝廷對他也非常不滿。曾下令逮捕他。由於得到達賴喇嘛的庇護,德爾智到大吉嶺住了半年,才算避過了風頭。對此,他對佛爺是非常感激的。
德爾智知道,達賴之所以保護他,器重他,是由於佛爺認為他並沒有做什麽對西藏有害的事情。不僅如此,聰明的德爾智還感覺到,佛爺認為,在一定的時候,他德爾智會成為一個對達賴、對西藏有用的人。正因為這樣,德爾智處處謹慎,表現得謙恭而又忠誠。
德爾智是蒙古人,精通蒙文自不必說,還精通俄文。到西藏後,又學會了藏語文,能說一口流利的拉薩話。他也到過北京,住過一些日子,學會了漢語,亦粗通漢文。他天賦很好,又十分勤奮好學,在當時的拉薩,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達賴喇嘛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十分器重他,定期讓他給自己閱讀、翻譯俄文書報,講解世界各國,尤其是英、俄、日、美等幾大強國的情況,以及他們對中國的態度。
盡管有人對德爾智的真正身份提出懷疑,但並沒有什麽事實來證實這種懷疑。因此,德爾智的特殊經曆及身份就被罩上了一層濃重的神秘色彩。
德爾智知道,他在西藏,確實負有特殊使命。俄國人正是通過他來對西藏上層社會及達賴喇嘛本人施加影響,這是俄國控製西藏的重要手段之一,並且已經獲得了較大的成功。德爾智業已從一個普通的貧苦喇嘛擢升為參寧堪布。也正是由於他的地位,才使得俄國政府對他刮目相看。
德爾智被俄國政府看中,的確不是始於進藏,而是在他考取了拉讓巴格西之後。他當然明白,沙皇看中的,絕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名,他的地位,他在宗教界的影響。如果沒有十五年的苦修苦讀,他怎麽會有今天。
十八年啊,他從康村康村,寺院的基層組織。開始考起,繼而是紮倉紮倉,相當於佛學院。,第三是寺院,第四要在傳昭大會上辯經,最後是達賴喇嘛的親自麵試。這層層疊疊的考試,如同一道道關卡,哪一次不是手心裏捏著一把汗。參加考試的人,不僅要回答主考經師的提問,還要隨時準備應付台下成千上萬名聽眾的任意提問,這是出不得錯的,稍有疏忽,就會被台下聽講的喇嘛轟下台。有的人,就是因為被趕下台,羞愧得無地自容而自殺。
德爾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所經曆的層層考試。他要比參加考試的藏族喇嘛付出更高的代價,因為他是蒙古人。記得在經過第三道關――寺院考試時,台下的一個小喇嘛很不在意地問他:
“是不是誰想成佛就能成佛呀?”
這絕不是經書上的問題,也不是熟讀經書的人所能提出的問題,不過是小喇嘛想起哄而已。德爾智沒有任何準備,隻得信口編來:
“君子有造命之學,命由我立,福自己求。福禍無門,惟人自招,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小喇嘛根本不懂得德爾智在說什麽,這些話對他來講,似乎比剛開始念的經書還要難懂,越是不懂,越覺得這個喇嘛的學問高深。像是不甘心似的,他又問了一句:
“您說,世上有鬼嗎?是鬼怕人,還是人怕鬼?”這倒可能是小喇嘛心中常想的問題。
德爾智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
“鬼不是沒有,但不容易看見。要是人心裏有鬼,就是人怕鬼;人心裏沒有鬼,就是鬼怕人。”
德爾智信口開河的回答,竟贏得了一片歡呼聲。特別是提問的那個小喇嘛,對德爾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要參加不同級別、不同規模的考試,不僅需要智慧,而且需要膽略。特別是在羅布林卡佛爺的最後麵試,那陣勢,有的人一輩子也難得見到一次。兩個經師、八個侍讀喇嘛,分坐兩邊,達賴喇嘛和噶丹池巴大法台居於正中,下麵兩廂站立的全是喇嘛,神態肅穆、莊嚴。考試就像過大堂一樣,令人望而生畏。凡是能參加最後一次考試的喇嘛,無論是不是能考得上拉讓巴格西,都是十分光榮的。德爾智,這個蒙古喇嘛,不僅參加了,而且通過了這最後一道考試,成為入選的八個拉讓巴格西中的一個。就在他獲得藏傳佛教的最高學位,榮歸故裏之時,俄國政府看中了他。從此,他變成了一個雙重身份的人,在人們心目中也變得越來越神秘。
對於他的特殊使命,德爾智是忠實的,行動卻是十分謹慎的。在佛爺和噶廈的高級官員麵前,他總是顯得十分謙恭,在不斷的察言觀色中,卻能很適時、很有分寸地執行他的特殊使命。
在西藏,流傳著一個關於香巴拉的傳說,據說這個地方氣候溫和,景物秀麗,未來將出現一位混一宇內的“佛法大王”,消滅異教,重振佛法。德爾智巧妙地、不失時機地利用了這一傳說,他以講故事為名,借機宣揚俄國大皇帝就是“佛法大王”的化身,隨著今後皈依佛法的俄人日益增多。俄國大皇帝將建立偉大的佛教帝國――香巴拉。當佛教在佛祖的故鄉印度衰敗時,在世界的北方――俄國,會日益昌盛。他不僅到處宣講,還用蒙、藏兩種文字將他的故事編寫成書,散發於寺院和民間,目的是讓更多的人相信俄國,親近俄國,效忠沙皇。
如今,佛教聖地遭到浩劫,佛教帝國――香巴拉在哪裏?俄國大皇帝的神威又在哪裏?德爾智擔心,甚至有幾分害怕,如果佛爺質問起來,我怎麽回答?德爾智覺得,這比考拉讓巴格西還要困難得多。他深知,萬一這道關過不去,他一生的辛苦,都將付諸東流……
“阿旺洛桑師父,佛爺請您去。”桑丹出來傳話。
德爾智的心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他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袈裟,又按了按太陽穴,剛才這一陣緊張的思索,使得頭有些隱隱作痛。他畢竟已經不年輕了。
當德爾智來到經堂,剛要進行那一套繁瑣的禮儀時,被佛爺止住了。達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沒等坐穩,就馬上發問:
“洛桑拉,您給我帶來了什麽新消息?”達賴不喜歡毫無內容的客套,他性情急躁而又思維敏捷,談話時習慣於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常使一些昏庸無能、反應遲鈍的官員措手不及。
又要新的消息,佛爺總是向他要新的消息。可是,目前他確實沒有佛爺需要的新消息。德爾智學著拉薩貴族的樣子,低頭彎腰,雙手半握拳,緊貼胸前,畢恭畢敬地說:
“俄國政府再次照會英國,對他們在藏的種種行為表示抗議。”
“光照會有什麽用?英國人不是照樣打進來了。”阿旺喜饒的口氣中流露著不滿。
去年英夷開始入侵西藏時,俄國政府即向英國政府發出照會,表示抗議。那口氣,比朝廷的態度還要強硬。當時噶廈政府和達賴本人都希望俄國政府能采取實際的行動,來阻止英國人。但半年多的時間過去了,英國人步步進逼,而俄國卻毫無動靜。
“照會也是一種表示,俄國政府在道義上支持我們,英國人也不得不考慮國際輿論,不能不想想俄國人的態度。”德爾智謹慎地解釋著。
對這樣的回答,阿旺喜饒當然不滿意,因為這樣的話他已經聽過多次。他直截了當地問:
“您以前講過多次,一旦西藏遭到外國人的侵擾,俄國會幫助我們。俄國政府也表示過這種意思。現在到了該兌現的時候,您說說看,俄國人究竟能幫我們多大的忙?”
“這個……”德爾智避開了阿旺喜饒那逼人的目光,把臉轉向達賴。見佛爺也正注視著自己,那目光,分明是在問:俄國人究竟能幫我們多大的忙?
德爾智對達賴喇嘛周圍的官員雖然表麵上都很恭敬,心裏卻並不佩服,甚至瞧不起有些低能的官員。惟獨對大仲譯阿旺喜饒,他不僅敬,而且畏。倒不是因為阿旺喜饒的官階和地位,而是由於大仲譯的才具和能力。他對佛爺的影響不僅是直接的,而且是有力的。看起來,如果不先回答這個問題,其他問題根本就無從談起。
“我想,俄國政府絕不會袖手旁觀的,但關鍵要看我們的態度,看佛爺的態度。”德爾智很巧妙地轉守為攻。
“我們的態度?我們的態度再明確不過了,英國人已經打進西藏,我們要全力以赴抗擊英兵。我們藏族有句諺語:看雄鷹,看它怎樣飛翔;看朋友,看他怎樣行動。僅有照會,英國人是不會退兵的。”阿旺喜饒也明白德爾智的意思,他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是啊,我們確實很困難,在我們困難的時候能援助我們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達賴喇嘛很欣賞阿旺喜饒的話,他也明白德爾智的意思,但是,他不能給德爾智以明確的表示。雖然在朝廷腐敗、缺乏外援的情況下,達賴希望能夠得到俄國的援助,但是,這種援助應該是主動的,無條件的。因此,他絕不能開口去求援,過去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
“如果需要俄國人的援助,佛爺可以派人去求援,必要時,佛爺也可以親自去。”德爾智似乎看出達賴的顧慮,索性直言相告。
“這不可能。”阿旺喜饒一口回絕。他直視德爾智,說:“我看俄國人關心的不是我們有多大困難,而是他們自己能得到多少好處。”
德爾智避開阿旺喜饒,把目光轉向達賴喇嘛。
見德爾智投過一道詢問的目光,達賴也搖了搖頭。他當然不能應允。如果他出麵請求,又假定俄國真的以武力幹涉,將來對各方麵都不好講話。阿旺喜饒說得對,俄國人關心的是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絕不會無條件出兵。然而這條件,就難說了,不能因為趕狼而引虎。可是,朝廷,最可依靠的朝廷,竟是如此無能。
“唉!”達賴長歎一聲。
“哲布抬槍造得怎麽樣了?”阿旺喜饒見佛爺神情黯然,趕緊換個話題。
“進展仍然很慢。請恕我直言相告,即便造好了,單憑這點兒武器,也是打不過英國人的。”德爾智像是回答阿旺喜饒,眼睛卻一直盯著佛爺。見達賴的眉頭微皺,知道這樣的話是讓他不愛聽的。
“抗英大軍剛剛開赴前線,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趕快回兵工廠,哲布抬槍造得越多越好。”達賴喇嘛揮了揮手。
佛爺顯然是在逐客了,德爾智心中好不懊惱,想說的話尚未出口,看樣子今天是說不成了。此事還要相機而行,操之過急就會前功盡棄。德爾智站起身,謙恭地說:
“佛爺也不要過於勞累,造槍之事,我一定盡心盡力。至於俄國人,望佛爺再考慮一下,他們是真心支持西藏的,如果佛爺開口,即使他們不能立即派兵,援助些武器也好。”
達賴喇嘛閉上眼睛,微微點頭,表示他聽見了德爾智最後的話。阿旺喜饒站起身將德爾智送至門口,剛轉回身,佛爺說話了:
“你再去一趟安班衙門,請有泰大人轉奏皇上,望朝廷體恤我邊民,從速發兵。實在不能派兵,亦請四川總督衙門給我們運送一些槍支彈藥。”
阿旺喜饒本來還想問問佛爺,對德爾智的話,特別是最後一句話是怎麽想的,但佛爺對他也揮了揮手:
“去吧,啊,辦完事,你也去兵工廠,看看哲布抬槍造得怎麽樣了?過兩天,我也要去的。”
阿旺喜饒見佛爺不想再談下去,隻好走了。
達賴喇嘛的心裏亂得很,他需要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今後的事究竟應該怎麽辦。